第 204 章 二十六
一個碩大的藤筐從甕城城牆上被吊着下放到關外的戈壁灘上。
在百丈開外等待許久的西涼人看到,立刻派出一騎,牽馬過去接人。
藤筐裏蜷着個男子,只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單衣,手腳被和他拇指一樣粗的繩索牢牢捆縛,頭上罩着厚厚的黑布。
趕來的騎兵將黑布取下,他眯了眯眼,一時不能完全睜開。待手腳解放,他站起來露出全身,活像逃荒數月的難民。而後活動着手腕跨出筐,衣物收放間,露出一道又一道皮開肉綻的勒痕。
赤腳踏到戈壁上,感受到飛快流失的熱度,他慢慢掀開眼縫。
崑崙之西有若木,赤華照地光灼灼。
一望無垠的戈壁灘盡頭,一輪巨大的紅日漸沉。它的沉沒無可阻擋,仿似悲壯的具象,令霞光也染上了黑芒。
“真美啊。”那日阿用大宣官話,發自真心地讚歎。
蒼天之下,一條寬闊的河流溢滿餘暉,追隨着落日而去——業餘山上的冰雪無時無刻不在融化,幾百座山峯的雪融水涓涓流到山腳,匯成一條大河,名爲“葉河”。
葉河沿着山形蜿蜒向西,流過仙慈關,流入西涼人的戈壁與草原。
宣人佔盡地利,就連這條河,也被圈進了仙慈關內。
哪怕西涼人佔據了這條河的十分之八,剩下的兩分發源地也足夠宣人扼住西涼東部命脈。
那日阿回頭看仙慈關。關城之高,令他必須將頭顱仰到最大限度,才能勉強一窺城牆上飄揚的旗幟。
雖然主帥姓賀,但西北軍用殷字旗與金雕旗。
吊橋已經放下。
他看了半晌,猛地轉身,擡手按住馬背。下一刻,人便已躍上去,縱馬西去。
風馳電掣中再回頭,仙慈關隨着他的遠離而展現出全貌。
自殷侯到此鎮守開始,城防便不斷被完善。
現今的仙慈關,城牆高三丈有餘,兩臂城關周長近五里,城垛一千兩百有餘,正中箭樓高聳,兩側望樓十六座。皆是青石包磚,一字排開,遠望去,恢宏壯觀到恐怖的境地。
然而仙慈關還不止於此,它堅固的城郭外修有甕城,甕城之外又挖有護城壕。雖葉河水淺,城壕一年有一半時間是乾的,但阻礙軍隊大舉衝鋒、推進的目的已然達到。
三十年前,他的祖輩尚可正面攻破仙慈關。gonЪoΓ
三十年後,賀勍將仙慈關打造成了固若金湯的堡壘。凡是親眼見過此關的西涼人,都難以抑制地生出永不能翻越的絕望。
那日阿也不止一次產生動搖,但每一次動搖之後,都會變得更加堅定。
早晚有一天,他會和他部族裏的勇士一起,越過這道關!
他回到族人之中,等待的騎兵們發出歡呼,爲他的歸來而慶賀。
此次負責與仙慈關談判將他贖回的年長官員說:“太子殿下在葉辭城等你很久了。”
互市早已結束,但談判不太順利。仙慈關要得太多,談了一個多月雙方纔勉強達成共識,以八百頭肥羊摺合成白銀換回了那日阿,也因此令那日阿在仙慈關地牢裏多受了一個月的罪。
但只要能見到那個男人一面,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我當儘快去見殿下!”那日阿說走就走,隊伍隨之動起來,沿着葉河飛馳。
衣料不斷貼打在身上,他扒掉衣裳扔進河裏,迎風高聲呼喝。
他上身不見一寸完好的皮膚,但傷疤正是他的勳章。
緊隨其後的官員大聲問:“賀勍怎麼樣?”
“他啊!他老了!”那日阿大笑:“傷病纏身,和你們所說的‘戰神’相差太遠!”
“當真?那他豈不是撐不了多久了?”官員亦大喜道:“蒼州的地形圖已經拿到,只要賀勍一倒,太子殿下大計可成!”
近百年以來,西涼不斷向宣朝靠攏,學習宣人的制度與技藝。夢想着有一天能跨過仙慈關,進入傳說中遍地黃金、米粟成堆、沒有冰雪與大漠的中原富饒之地。
先祖們眼裏夢裏都是仙慈關,但怒月太子上位之後,卻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觀點。
仙慈關就是一堆石頭,是不能移動的,令仙慈關發揮防禦作用的是守關的將士。若是沒有守關將士,那關隘也就不再成阻礙,自然暢通。
而宣人自私、傲慢、貪婪,爲了蠅頭小利便能彼此出賣、自相殘殺,正是可以利用的弱點。
不管從哪裏突破,只要能越過西北軍的邊防,就能將宣人從內部撕裂。到那時,不管仙慈關如何堅固,都將變成一座死關。
“你們被他打怕了?白頭名將,何須在意!”那日阿年輕而驍勇,是太子殿下的忠實擁泵。
他遵照太子命令令學習宣人的歷史與文化,但越是瞭解,越是對其不屑一顧。宣朝當今在位的皇帝昏庸,連個親生的繼承人都沒有,如何能比得過太子英武?
未來二十年,天下必定屬於西涼與怒月太子。
西涼騎兵就如一股沙塵暴卷遠。
“放虎歸山吶。”仙慈關的城牆上,王義先用摺扇指着天邊那一團漸小的黑影,嘆道:“婆羅山傳回的消息說,西涼王老邁不問朝事,現在西涼朝廷由他的兒子鑄邪怒月說了算。這那日阿就是鑄邪怒月的部下,潛入關內,肯定所圖不小。”
對於那日阿起初自曝的身份,他心裏衡量出可以接受的與西涼交換的價位是三百頭大肥羊。於是他開口要了三千頭。再經過一個多月的博弈,最後壓到了八百頭。
翻了一番不止啊。
但他們並不因此感到高興。因爲越貴的東西,往往越不簡單。
“就該宰了他。”依王義先的脾氣,把那日阿放下去等人來救之後,幾輪箭雨就能收割掉,還買一送一。
“別說氣話。”賀易津收回視線,心態倒是一如既往地平和:“你殺了他,拿什麼給朝廷交代。”
仙慈關抓到奸細之後,將這件事上報給朝廷,政事堂回覆的批文是“以和爲貴,以朝廷利益爲重”。
也就是說,此事雖然細節由他們把握,但人必須得交還給西涼。換來的四萬兩白銀,也都得送回宣京。
王義先噎了一下,他是真忍不下這口氣,伸出三根指頭,“今年互市的稅又少了三成,加上這四萬兩也不夠去年的稅利。本想一起繳,現在我是哪筆都不想往回送了。”
仙慈關互市,西涼與大宣兩邊的商人所做的每一筆交易,西北軍都會抽一成稅。但近三年以來,這筆稅連年減少,前兩年還被戶部的對接官員含沙射影,暗示他們私吞。王義先親自去清吏司發了頓火,揚言要砍人,才把那狗屁郎中給鎮住。
“這幾年的氣候都不大好,一年比一年惡劣,夏季乾旱成災,冬季大雪成災,買賣自然也受影響。”賀易津有些發愁:“天災多了,不管哪裏的百姓日子都不好過。”
一旦百姓的日子徹底過不下去,兵亂就要來了。
爲將者最怕大災之年,他是真的愁啊,想來想去,對軍師說:“那就先把錢留着吧。”
夜幕降臨,王義先的眼睛卻亮起來,“好啊,你想通了?怎麼忽然想通的?”
“那個西涼的年輕人說他不是從仙慈關進來的,那就是從其他關口。我看西涼人是賊心不死,又想來犯。仙慈關我有信心,不急着加防,但沿線其他大小關口都要重新佈防,不然我總覺得不安穩。”賀易津長嘆。
論計謀,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玩兒不過那些城府深沉的,最怕別人說十分話,裏面九分真再摻一分讓人匪夷所思的假。但日子要過,事情要做,仗也要打,爲防萬一,他一直習慣把事做全。不論對方出真招假招,他都有法子去應付。
“我手頭沒有餘錢,必須想辦法弄錢纔行。”他坦然道:“你先拖着別給清吏司,我寫摺子上書給陛下,請他允准。”
“……”王義先還以爲他終於願意學南北那兩位,懷着好心情聽了他這一番話,結果只是權宜之計,最後還得要皇帝允許,過明路。
賀易津說完了,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王義先只覺太陽穴突突地跳,打開摺扇呼呼地扇風,反問:“你覺得皇帝能準嗎?就算你說動皇帝,政令能出政事堂嗎?你這問和不問有什麼區別?直接繳上去還免了你一番筆墨!”
“天下三十三州衛,南北兩邊軍,再加禁軍六部,哪個半點沒貪過?兩袖清風有什麼用?喝風就能飽不成?”他真是要氣昏頭了,扇子一收,拍到城牆上重重道:“要是沒錢,那關防就爛着吧!”
“管他孃的山河社稷,誰愛守誰守!”
賀易津把扇子拿過來給軍師扇風,沉默半晌,才說:“你別急,若是陛下不準,那就再依你的辦。”
王義先不想和他說話,就死死地盯着他。
“秦甘路民生凋敝,官府想辦實事尚得朝廷挪富庶路的賦稅貼補,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再掠奪他們的血汗。”他嘆了口氣:“但這筆錢,挪起來不會那麼難受。”
“這還差不多。”王義先也沒想搜刮什麼民脂民膏,那是畜牲做的事,否則他何必來西北?
繁星爬上天空,賀易津仰頭望天。
仙慈關一面是高山,一面是廣漠,夜裏只要不下雨,永遠都能看見漫天的星辰。
王義先拿他沒辦法,也不想改變他。琢磨怎麼把那筆錢黑掉的時候,親衛過來,呈上了兩個信封。
第一封是一疊銀票和彙報文書,他一點數便知是賣給顧穰生的那批馬,一邊看彙報一邊說:“比預計的日期晚回來了三日,估計路上遇到了些麻煩。等會兒我下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賀易津腦子放空中,聞言茫然道:“我見他們幹什麼?”
“你就不想你親侄子?”王義先“啊呀”一聲,揚了揚文書:“蒼州馬匪成一股了,匪首能驅狼,你侄子鏖戰狼羣,差點傷成傻子,也不去?”
“能回來就說明沒事。”賀易津笑了笑:“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起於卒伍。不經歷許多生死一線的險地,哪能成材?”
他說着斂了笑,沉思道:“倒是蒼州的馬匪,散兵遊勇就罷了,抱團必定不是偶然,得提醒一下蒼州衛。還有大遂灘的馬場,絕對不能被響馬騷擾。”
“行,我給朱指揮使去封信。大遂灘有水有糧,還有一千人馬,楊語鹹也在那裏,全蒼州的馬匪都去了,也不至於應付不了。”王義先揣好銀票,拆第二個信封,裏面只有幾張信紙。
他看了幾行字,卻臉色大變,飛快地掃完所有內容,“我說那日阿就是睜着眼睛說瞎話,眼線都收買到衷州去了,真是好大的手筆。”
賀易津接過他遞來的信紙,也跟着擰起眉頭,“陸潛辛懷疑今行的身份……他想起復,還是想燈下黑?”
“老狐狸一個。”王義先說:“我馬上派人去盯着他。不管他想幹什麼,只要有與西涼勾結之相,或者對今行不利,就直接殺了他。放逐之臣,宣京總不會還要說法。”
賀易津微微頷首,同意了他的安排,又道:“就怕不止西北有奸細。”
若他是西涼人,佈局肯定不止於西北。他們的人能安插到西涼國都,西涼的探子自然也能深入到宣京。
他因此道:“給崔連壁寫信,叫他暗中查探。顧穰生和長公主那邊,也知會一聲。尤其是北黎,與西涼接壤,難保不會暗地裏通氣。”
王義先卻遲疑道:“如果這個奸細就是崔連壁呢?”
“他?”賀易津沉吟片刻,否決道:“不會是他。”
“既然你相信他,那我也選擇相信他。”王義先說。他們在朝中沒有太多人手,高官更是插不進去,讓崔連壁出手是最快的法子。思及此,他裝好信紙,“我即刻就去。”
下了內城牆,親衛對等在的賀長期與賀平等人說:“軍師已看過你們的彙報,誇你們這趟差事辦得很好呢。但他臨時遇到緊急的公務要辦,只能明日再召見你們。”
“謝軍師誇獎,都是分內事,應該的。”賀長期抱拳回道。
回營地的路上,賀平輕輕撞了他一下,他“嘶”一聲,轉頭問幹什麼。
“看你抱拳,我還以爲你真痊癒了呢。”賀平笑說。
“去去去。”賀長期用左手揮開他,含糊道:“面子不能丟。”
他們的營地與編外的神仙營接近。同行一名軍士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不見半條人影馬影,有些羨慕又有些嫉妒:“又出去打獵了,也太自由了些。”
“他們不是西北軍,不領餉,自己開伙,當然自由。”賀長期把他腦袋摟回來,“你們要是也想有這個待遇,現在退伍加入他們還來得及。”
大夥都馬上擺手,嘻嘻笑:“不去不去,西北軍就沒有退伍的,我們也不能丟人!”
賀長期伸長手臂拍到他們背上,“那就早些回去睡吧,明天好按時起來訓練。”
他看着大家勾肩搭背地鑽進營帳裏,也無聲地笑起來。不管什麼身份級別,他都是仙慈關的兵,都應該認真訓練,盡全力執行任務。
問心無愧,就是他最大的底氣。
人心裏不藏事的時候,一睡覺就很容易睡到天亮。
崔連壁忽然驚醒,看到窗外還是黑漆漆一片,鬆了口氣。
“堂官,您醒啦。”案前傳來帶着笑好似幸災樂禍的聲音。
崔連壁揉了揉眉心,看着跟前站樁的副手,罵道:“你小子就看着上峯打瞌睡,也不把上峯搬到榻上去是吧?”
“哪兒能啊。”盛環頌立即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伸出藏在背後的雙手,左手公文右手信封,全放到他面前,“這還有信要讓您過目呢,把您搬到榻上去,萬一讓您耽誤事情怎麼辦?”
崔連壁直接從桌案下踹了他一腳,纔開始處理這些東西。
盛環頌及時扭身,貼心地去給上峯換盞燈臺,然後幫忙把案上的紙卷都整理起來。
兵部這幾年只有提前下衙,絕沒有超時拖延的。他們堂官這段時間之所以留宿官衙,是因爲不知道得了什麼奇思妙想,要編一本兵書。
崔連壁很快看完,卻沒有說什麼,而是陷入了沉思。
這模樣讓盛環頌受到了一點驚嚇,小心問:“堂官兒,出什麼事了?”
公文疊在上面,他拿起來瞄了兩眼,說:“西北邊防確實該加固了,殷侯這些年拿到的軍餉只夠維持軍隊不散,現在估計也是沒辦法了。不過這錢不好拿吧?卑職敢賭一兩銀子,戶部已經規劃好這筆錢該怎麼用了。”
他家堂官還是沒說話,他的面色也跟着凝重起來。邊軍要錢都不是大事,那豈不是天要塌了?他又拿起信紙一看,“好傢伙。”
“這要坐實了,可是通敵賣國,要滿門抄斬,夷九族之罪。”盛環頌差點沒壓住聲音,俯身湊到他堂官面前,“誰這麼大膽子?”
崔連壁把信拿過來,送到燭火上,說:“人爲權錢死,西涼人給的確實太多了。”
盛環頌瞬間意會:“真要查?”
“這西涼探子送給奸細的財寶,又不分給你我,爲什麼不查?”崔連壁看着信紙焚燒的火苗,伸手試了試火溫,幽幽地笑道:“只是這滿朝同僚,一個個都人面獸心的,真不好分辨哪頭纔是真狼啊。”
信與公文都是仙慈關送來的,信給他,公文要他轉遞給皇帝陛下,免得被截留在舍人院落灰。
最後幾句肯定出自王義先之手,但仙慈關這兩人同穿一條褲子,他就默認是賀易津的意思,見了皇帝的面也準備這麼說。
能不能動搖聖心,就看造化。
盛環頌也深有所感地點頭:“您說得對,現在分不到這些錢,後頭查出來,就能分了。”
崔連壁看他片刻,把他手上的紙卷拿回去,“我還是趕緊編書吧。”
“這麼急?”
“禍患將起,現在不趕緊編完,以後未必還有機會。”
五更天,上朝時間到,崔連壁略略整理坐皺的官服,就準備出門。
通宵就要換朝服,只有秦相爺和裴相爺才這麼講究。
盛環頌跟他一起,出門後看到其他直房才忽然想起:“對了堂官,還有一件事。去年送靖寧公主出塞和親的禁軍回來了,林遠山走前只是暫時掛職,現在桓雲階差人來落檔,您看?”
不是本人前來,看來桓雲階是真心想收。崔連壁就賣他個面子,“桓雲階要,禁軍也勉強算是個好去處,那就讓他留在禁軍吧。”
“林千戶,以後同爲武官,又都在京中行事,大夥兒互相多照應。”兵部郎中將簽好字蓋好印的文書遞給林遠山。
他得體地笑着迴應了幾句,便拿着文書轉去禁軍衙門,領了牙牌和分到的官廨鑰匙之類,再去拜見桓雲階。
桓統領大手一揮,先給他放了半月的探親假。
朝陽已經升得很高,林遠山走在大街上,看着兩邊商鋪行人。一年不見,恍若隔世,都陌生得緊。
他走完一條街,被曬出了些細汗,卻越發的茫然與疑惑。
爲什麼沒有看到雁子印?難道換徽記了?
轉到玄武大街,他甚至有些緊張,在看到胭脂鋪還是原模原樣之後,才放下心。一進門就看到掌櫃在與人介紹胭脂,他便喊道:“祺羅姐姐!”
祺羅的背影肉眼可見地一僵,猛然回頭,眨了好幾回眼睛,才叫道:“遠山弟弟?”
話音未落,已是潸然淚下。
“這是怎麼了?”林遠山才落下的心又提到半空,直覺模糊地告訴他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姐姐。”在幾步外擦拭櫃檯的女子忙走上前去,安撫似的拍了拍祺羅,接手那位客人。
“這位是……”林遠山看那名女子有些眼熟,回憶半晌,纔想起是在稷州的荔園見過,驚道:“浣聲姑娘?”
浣聲送走客人,向他輕輕一福身。
“好妹妹,你先看着些。”祺羅擦擦眼角掛着的淚,交代過浣聲,拉着林遠山往內室走,“你聽我說。”
林遠山由着他把自己拉進去。
燈燭一燃,室內繚繞的青煙、香壇供桌與掛在牆上的畫像,便陡然映入林遠山的眼中。
“祭祀?”他看着這一切,不敢置信地拍了幾下額頭,又狠狠扭了幾下手臂,仍未從夢中驚醒。他一點一點地扭頭,“大當家她?”
不論多少回提及此事,祺羅心中都忍不住涌起磅礴的傷痛。她捂住嘴,頻頻點頭,眼淚隨着動作大顆大顆地砸落。
“怎麼會?”林遠山後退一步,反手撐住牆壁,竭力鎮定下來,“什麼時候的事?我爹孃呢,二哥和大小姐呢,還有莊子裏的大家……”
祺羅用手帕蓋住臉,狠狠擦了一把,吸着鼻子說:“去年夏天,江南路連着下了十幾天的雨,江水暴漲,太平大壩潰壩,水患嚴重。大當家被官府聘去稷州買糧,未至春風嶺,卻和大小姐一同殞身在船上。貨船都被官府收繳賣給了蘇家,大部分產業被查封,莊子和商行的人也都走的走,散的散。”
“太平大壩垮了?大當家和大小姐都,死了?”林遠山擺了下腦袋,再一次覺得自己身在夢中,或者出現了什麼幻覺。太平大壩那麼堅固,怎麼會垮?大當家和大小姐那麼厲害,又怎麼會死?
但他從北黎回來,已非曾經鬥雞走狗的少年,腦子幾乎是順着本能自行分析下去:“水患,買糧……錢不夠?糧不夠?還是有人要搶奪錢糧?”
“對,重修的消息一直在傳,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落實。”祺羅又擦了一回眼鼻,紅着眼睛說:“少當家也受了好重的傷,但幸得大當家在天之靈保佑,救回來了。但他去年八月從禹州灣出海行商,一直沒有消息。你爹也跟着一起出海了,秋玉姐姐則在稷州打理剩下的產業。”
林遠山聽完,慶幸爹孃和柳二哥沒事,同時升起巨大的哀傷,然後憤怒:“柳氏就這麼沒了……誰動的手?誰和我們過不去?要結下血仇。”
“是當朝左相秦毓章!秋玉姐姐說,是秦毓章身邊的主簿親自送了毒藥到江南,要看着大當家自盡。”祺羅當即回答。她的情緒平復了些,低沉的聲音裏恨意卻越發暴漲:“他們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拿我們的商行平他們賑災的賬。”
“我一定要殺了他們,以報此不共戴天之仇。”
秦相爺?
林遠山攥緊了拳頭:“爲什麼?”
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柳氏與秦氏的關係。秦氏庇護柳氏,柳氏則每年送上商行大約四成年利。
“我們每年送給秦氏這麼多錢,這麼豐厚的利益,關係難道還不夠堅固?痛下殺手就等於自絕財路,爲什麼?”
祺羅道:“我雖不知原因,但秋玉姐姐親眼所見,一定不會錯!”
林遠山眉頭緊鎖:“你說誰接手了商行的產業?”
“漢中路遂州的蘇家。”祺羅冷笑:“大當家一出事,姓蘇的就跳出來把船買過去,肯定也是蛇鼠一窩。若我有餘力,定然也叫蘇家身敗名裂。”
“當朝大員,隨時都有官兵護衛,尋常人根本沒有接近的機會。你打算怎麼辦?”
“我接近不了本人,但可以迂迴地從後宅下手。”祺羅拿起一盒存放在內室的胭脂,向他示意,“上等貨,專供世家大族內院所用。”
她走到畫像前,雙手握着那盒胭脂,闔眼一拜,低聲喃喃道:“您等等祺羅,等少當家回來,大仇得報,祺羅就來找您。”
林遠山驟聽驚變,腦子混亂得緊,一時再說不出什麼,便取了支香,凝神一拜。
他離開胭脂鋪,便租馬去了泊橋渡,坐最快的船南下去稷州。
等他見過他娘,互相清楚了各自這一年來所有經歷,他娘說:“禁軍總比邊軍好。你在宣京,也能和祺羅她們互相照應,拉着她們,不要讓她們做傻事。”
他頓時明白,他娘不想讓她們去復仇。
“咱們做生意的人,和當官的相比,就是胳膊擰大腿,擰得過誰呢?若是枉然送了性命,豈不是叫大當家和大小姐白白犧牲?”秋玉撫摸着他的頭髮說,“這世上的運道總是風水輪流轉,秦氏也好,蘇家也罷,早晚都會有勢弱的那一天,慢慢等就是了。”
他半跪在他娘跟前,不忍看那兩鬢斑白,也不忍說任何反對的話,低頭答應了一聲“好”。
秋玉眼裏亦含淚光,“你也長大了,事業立起來,就該成家室了。”
“不。”林遠山搖頭,看着對方說:“阿孃,不急於一時。”
去歲冬月,北黎內亂,大君遇刺。赤杼太子繼位成爲新的大君,靖寧公主則以副君的身份與前者幾乎平起平坐。和親使團的使命圓滿結束,二月開春便啓程回到大宣。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爲什麼選擇留在宣京。
桓雲階問他的時候,他下意識就答應了下來。後來回想,大概是宣京比之西北,離雩關更近罷。
秋玉盯着他半晌,說:“是不該急,至少得等你爹和少當家回來之後再說。但你若真是遇到喜歡的姑娘,也不必因此放棄……總之,我兒心裏有數就行。”
林遠山忽然眼眶一酸,臨行前,跪下來端端正正地給阿孃磕頭。
他的意見不再像小時候一樣得不到重視,不再被爹孃逼着讀書背書,更記不得上一次捱揍是什麼時候。
但他也再不會像小時候一樣盼望着快快地,長大成人。
進入禁軍的第一個休沐日,林遠山決定去千燈巷找晏塵水。
他年幼時在江南路的狐朋狗友基本失去聯繫,在小西山和西北軍中認識的朋友又天南海北,思來想去只有後來在宣京遇到的這一位,可以一聚。
“林遠山?”晏塵水來開了門,立時睜大眼睛,“哇哦”着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你這送一趟親,變化也太大了吧。”
身量變得更高,身形更加寬闊,氣質卻由外放轉變成內收。而通身裝束則近乎樸素,再沒有半點富家子的模樣。
“你也變了很多。”林遠山哈哈笑,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說:“刑部衙門這麼忙嗎?”
“最近衙門裏的事情倒不多,只是我有些私事必須熬夜處理。”晏塵水懶得和他互相對禮,直接讓他進去。
四合小院裏冷冷清清,西廂的房門大開着,晏塵水指着屋裏一桌的小食,“隨便喫。”然後蹬掉靴子跳到牀上去。
林遠山曾經在他這裏齁到過,不敢笑納太多,只拿了一塊柿餅便坐下。
“你們回來快一個月了,你應該見過親友了吧?”晏塵水盤腿坐好,沒有急着繼續翻卷宗,而是問對方。
林遠山嘴裏嚼着柿餅,雖然還是雙層糖霜,但他已能面不改色地點頭。
晏塵水十指□□,試探着說:“在你來之前,我正在處理的是另外的事。不過你來了,我就想起之前琢磨的關於去年江南水患的事。我且問你一句,你覺得太平大壩應該在那個時間垮嗎?”
林遠山拿着柿餅的手放到膝上,“你什麼意思?”
晏塵水直接道:“柳從心不在,我沒法得知他的想法。你呢?你和他親如兄弟,你怎麼想?”
林遠山舔了下嘴脣,抿掉沾上的一點糖霜,“忘恩負義、背親棄友的事,我不想;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話,我不說。”
“這話有意思,哪裏學的?”
林遠山撓了撓頭,遲疑道:“禮部侍郎,王正玄王大人?”
“看來你們在北黎所經歷的,遠不止奏摺裏說的那些。”晏塵水啪啪鼓掌,“那我可以放心地直說了,在我看來,太平大壩肯定是有問題的。”
他頓了頓,看對方皺起眉,繼續說道:“因爲江南水患牽扯出了江南官府貪墨案,江南路從上到下半數官員被洗牌,而被押解進京的一應案犯都經過我們刑部判決行刑。我看過卷宗,從前江南一府兩司主官到他們府上的總管,林林總總四十多條罪名裏沒有一條牽涉到太平大壩。且涉案人員全部止於地方,沒有牽連到一名京曹官。”
“這案子從頭到尾就講究四個字,‘點到爲止’,但我偏就覺得不應該僅此而已。”
“太乾淨了,反倒疑點重重。”晏塵水一面折身到牀櫃裏找他之前謄抄的案卷,一面說:“工部那一大幫蠹蟲,年年拿着大筆款項修繕太平大壩,若是絲毫沒有偷工減料,貪墨工款,我是半點都不信。”
林遠山安靜地聽完這大段話,忽然問:“真的是秦毓章要滅柳氏?”
晏塵水拿着一卷案卷,轉過身來,沉聲答道:“你應該說是,秦黨。”
“對於站在崇和殿裏的高官們來說,水患本身並不可怕,但水患若是因爲他們貪墨工款、導致大壩修繕不力而引發,那問題可就大了。柳氏大概與太平大壩的賬目牽連甚深,所以秦黨才留不得。”
“秦黨諸人,在五城兵馬司一案裏,就敢大批地撤換死囚。要一家商賈消失,不是很輕易的事情嗎?”
林遠山的臉上慢慢浮起悲哀的神色,再問:“你有證據?”
“有,但不夠。”晏塵水低聲道:“我爹曾說,他們御史臺的御史,若是要彈劾某位官員,第一封摺子沒有奏效,那剩下一個月裏無論遞多少封摺子,都是白費筆墨。如果真能參到痛處,一封摺子一次上書,足已。”
他轉了轉眼珠,“你打算留在宣京了?”
前者點頭:“禁軍羽林衛。”
“戍皇城?哪一面?”
“暫戍南面,後頭應該是輪換。”
林遠山咂摸過味兒來:“你想讓我幫忙尋找證據?”
“對啊。”晏塵水聳了聳肩,把案卷抄本遞給他,“難道你不想讓秦黨倒臺嗎?小心些,就這一份,別沾上糖霜。”
林遠山接過去,沒有急着看,而是問:“我求報仇,你求什麼?”
晏塵水的桌角一直襬着一本厚厚的《大宣律》,每當他看到這本書,就會獲得無限平靜。
他擡手撫過泛黃的封皮,由衷道:“我求律法執行,公正無私;律法之下,王子與庶民同位。”
廂房內寂靜,林遠山將剩下的柿餅塞進嘴裏,手指在腰帶上一抹,攥着案卷向他抱拳。
晏塵水擡臂疊掌,回以一揖。
“願我們都能得償所願。”
“可是我每年生辰許下的願望都沒有實現過。”在宣京內城西邊的宅子裏,秦幼合抱着膝蓋,靠坐在廊椅上。
檐外陽光明媚,庭院裏花繁草盛。顧蓮子躺在另一頭,提着酒瓶灌了一口,才埋怨:“那你就不知道換個好實現的願望?”
秦幼合只當沒聽出怨氣,不解反問:“如果能輕鬆實現,那我何必要許願?”
“靠人不如靠己。”顧蓮子嫌棄他,屈起一條腿遮住他的身影,藉着醉意上頭:“算了,你說吧,你有什麼願望,我幫你想辦法。”
秦幼合立刻坐直了,思量片刻,又起身跑到他腦袋旁邊,蹲下去在他耳邊說:“我還是不想和傅姑娘成親。”
“那你當初爲什麼要答應你爹?你傻了?”
“我想讓我爹嚴懲那些罪犯,就得履行我爹的安排呀。”秦幼合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
顧蓮子舉起酒瓶,接着話隨口問:“什麼罪犯?”
秦幼合猶豫了一會兒,悄聲說:“就是五城兵馬司那個案子。我也不想違背約定,就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把婚期拖一拖?”
顧蓮子猛地側頭,迷濛的眼神快速聚焦,“這案子你也摻和進來了?”
“什麼叫‘也’,你也有份?”秦幼合眨了眨眼,眸子裏晃着一種天真的迷糊。
顧蓮子看着他,什麼話也不說了。
一個時辰後,這兩人來到傅家大門前。
顧蓮子把秦幼合趕下馬車。
“男婚女嫁,找你爹,不如找傅景書。”
無盡的昏迷過後,時宇猛地從牀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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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後,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後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纔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着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牀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可問題是,這不是他!,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無廣告免費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麼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牀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後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鑑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後一本你是怎麼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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