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都聽
裴觀一滯,“從前軍醫施針,也沒去除裏衣。”
許然已經上手扯他的衣裳,語氣帶笑:“聽大夫的,病患沒有發言權。”
裴觀下意識要攬,又聽那人慢悠悠道:“不讓朕脫?那朕讓趙福進來服侍裴將軍”
裴觀護住自己的衣襟,忍氣吞聲:“臣自己脫。”
將背後暴露給別人是很危險的行爲,銀針一入體,裴觀就感覺到了不適,身體下意識緊繃,多年征戰的本能讓他想要逃離。
他咬住下脣,指甲深陷進掌心,抑制住了想要反抗的衝動。
他相信身後的人不會害他……他放下了自己的戒備心。
許然凝神施下第一套針法,才緩緩吐一口氣,分出心神來安撫性的按了按裴觀的肩頭。
“別擔心,難受了點,三個月就能好。”
許然的聲音莫名讓人信服,裴觀卻敏銳地覺察出來許然語氣的不對勁,“陛下,您能到臣前面來嗎?”
許然不明所以,依言走到他身前,疑惑道:“怎麼了?”
許然用袖子拭去裴觀額邊的冷汗,“很疼是不是?”
皇帝沒有注意裴觀的神情,他自顧自地懊惱,小聲道:“若是我早些來就好了。”
在裴觀二十歲的時候來,或者十七歲的時候,把輪迴丹換成甜膩的糖丸,或者十四歲的時候,替還是個孩子的裴觀穿上沉重的盔甲與敵軍拼殺。
裴觀卻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眼中頭一次透露出絕望的神情,在他十四歲那年沒有表露出來,十七歲時也沒有,發作時疼得想撞牆時也沒有出現過的神情。
他手背爆出青筋,可落在許然腕上的力道卻極有分寸,一點也不覺得疼。
“裴觀?怎麼了?”
又是這樣的語氣,這樣純粹的關心,裴觀冷得發顫,許然不知道,在裴觀眼中,他此刻面若金紙,嗓音沙啞,比裴觀這個病人看起來還要差些,即便是施針費了精力,也不該是這樣的反應。
裴觀有些哆嗦,一字一句問:“你不舒服,是不是?”
“輪迴丹無解,你怎麼解,要付出什麼代價?”
裴觀越說越覺得自己該死,顯而易見的事,他怎麼能同意讓許然給自己治,怎麼能放任自己心存妄念。
他是一個早就放逐了自己的性命的人,這般種種苦果,也該自己承擔,若爲他傷了許然,他該萬死。
“我不要你給我治了,許然,你別管我了,我本就不想活。”
他說得倒是認真,像那麼回事,不敢看許然的神情,只感覺到許然的手腕失了力,直直地垂了下去。連帶的他的心也落了下去。
裴觀眼眶又泛出熱意來,怪他,他放棄得太早了,如果知道許然會來,他該堅持的久一點。
可只剩兩年了,回天乏術,他不敢想許然要用什麼來救這條命。
系統嚇得要命,它剛剛着急忙慌地將許然的數據接過來一點,想問他有沒有好受些,就看到這樣一幕。
“小裴怎麼了,他這樣子,我要是不知道還以爲宿主你要死了呢。”
不就是消耗點精神力嗎,怎麼就要生要死了,人類真奇怪。
氣氛被腦海裏上躥下跳的系統破壞了個徹底,許然眼角抽了抽:“乖,喫你的數據條去吧。”
不會說話就別說。
許然低下頭,從裴觀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隨後輕輕擡起了這個不聽話的病患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裴觀正疼着,不是因爲施針,而是那附骨之疽般的幻痛,他額頭重新滲出冷汗,緩慢地理解了一下許然說得話,嗓音艱澀:“什麼?”
許然耐心地撥了撥他額前的黑髮,“忘了告訴你,如果你不在,我在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不管是出於任務,還是出於許然自己,裴觀是他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唯一原因。
不能叫他胡思亂想,正如系統說的,這人再腦補下去,許然得在他心裏死上八百回:“救你還犯不上費我什麼力,不許低看了我,知道嗎?”
“陛下不能騙臣。”
許然走到裴觀後面,應了一聲:“嗯,我不說謊。”
纔不是,裴觀心想,許然分明就很會說謊,早朝時說了兩次自己身子不好。
時間到了,許然取下裴觀後背的銀針。
想了想裴觀方纔的樣子,他覺得有必要警告一下自己的病人,“不要動,放鬆一點,每次要施三回針。”
許然想着自己要嚴厲一點,語氣竟然頗有幾分唬人。
裴觀不敢再動,銀針被刺入不同的穴位。
裴觀疼得有些恍惚,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邊的呼吸聲卻忽然有些粗重起來。
裴觀陡然清明,那呼吸聲不是他的,而是身後的許然的,他看不清後面的景象,許然的呼吸中分明帶着喘意。
裴觀胸口起伏,陛下又在騙他,這叫沒事?這叫不費什麼力?
“停下!”
他咬住自己脣邊的血肉:“陛下……許然,你停下。”
說不清是在呵斥還是在哀求,裴觀疼得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往常疼得不都是胸口嗎,怎麼心臟裏面開始疼了?
一隻溫柔有力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極有耐心地安撫,直到他慢慢冷靜下來,聽見那人無奈的嘆息。
“好了好了,別擔心。”
那人又按住他的肩頭,“別動啊,再要一會兒。”
“陛下……”裴觀閉了閉眼,"臣不值當。
“方纔說了那麼多,一句也沒聽進去?”許然輕彈了一下這人的腦袋,“說了能救你,說了我不會有事,怎麼不肯信?”
裴觀沉默的徹底,哪裏會有這樣好的事情,許然來了,剛好能救他,自己還不用付出什麼。
在他前二十五年的人生裏,得到什麼就一定會失去更重要的,叫他拿什麼信?怎麼信這樣好的事情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在自己都已經放棄之後。
許然沉下聲音,十八歲的天子聲音已經足夠威嚴:“不許再任性,聽不聽我的?不聽就算了,你要好好過兩年我陪你,兩年後也陪着你下黃泉。”
“不可——”裴觀聲音急促,“陛下是天子,怎能……”
“你要用國家和百姓來壓我?”許然說得不留情,語氣倒是平穩溫和,“兩年時間,培養出一個好皇帝,趕了些,但也不是做不到。”
裴觀想說不是,他想說陛下往後還有大好的年歲,不該記掛一個將死的人。
最後說出來的話蒼白又無力,“陛下……別說這個,不要說這個。”
他壓住心中的澀意,“我聽。”
他都聽,許然別說這些,也別有事。
銀針被緩緩取下,他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好了,別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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