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就職中的女性們

作者:御井烹香
“這塊料子陰得就滿好的,主要是翻得勤快,裏外均勻。你們看,剖開看紋理時,先鋸下一點扔進海水裏,過一會兒撈起來,曬一曬再看,這面上的水珠疏密和年輪相當,那就是幹得均勻了。若是木場的小工偷懶了,不肯去翻,黃梅天不鋪稻草鋸末吸溼氣,接地的那面長蘑菇甚至發芽的都不是沒有。”

  “接下來就是剖料了,如今有了這個卡尺,倒是方便得多,便按着去拉鋸便是,厚薄都要如一,如此龍骨方能穩重均衡,在海上容易把握方向。毛荷花,你來試試看。”

  聽說在專門學校裏,連造船都被分解成許多專業,譬如專管備木料的,專管釘龍骨的,專管畫圖紙算用料的,還有專管制帆的,不過那專門學校現在纔開設不久,連老師都不全,教材也還在整理之中。雲縣的船廠,老師傅還是和以前一樣帶學徒,新學徒要從頭到尾跟一遍,將什麼都上手了,方纔能夠出師。由於這船廠本身也是草創不久,眼下便多是在鋸木頭備料,連龍骨臺都還在慢慢搭建之中,雖然學徒們手腳頗勤快,但幾個老班主卻還是不緊不慢的,就連教人也是如此,認料剖木,這一堂課上了數日,學徒們總是跟在他身後,聽他仔細講解完了,再隨意指派一人上前去做活,其餘人還是幹看着,做出個學習的樣子來。

  毛荷花來了半個多月,還沒有沾手鋸木頭的機會,此時得了這吩咐,雖不知老師傅是不是有意爲難,但卻也十分珍惜,應了聲是,上前吐氣開聲,腰上一使力,便把這麼一整段二百多斤的圓木頭扶了起來,也不用任何人幫忙,自己調整好卡尺,做好了記號,一腳蹬在上面,才道,“師父,要兩人才能拉鋸子呢。”

  她跟從的這個班主雖然不姓連,但也是雲縣本地人,和連潮生算是親戚,是以連潮生嘲笑毛荷花和郝六,也不是沒有來由,毛荷花跟了這個班主,卻和川蜀幫的郝六交談,顯然引來了連潮生的反感。今日中午這插曲下來,毛荷花在班主這裏自然是上了小冊子的,一向以來,剖木料都是兩人動手,他剛纔只指了毛荷花一人,或許便是想看她的笑話。

  毛荷花雖然也向往讀書識字,但她自幼混跡兵丁之中,更知道這類粗人爲人處世的道理無他,力氣大的人聲音響,這木料連船工們都沒法一人擡起,毛荷花自己一個人挪到鋸木臺上,那麼這一回合便是她贏了,班主咳嗽了聲,指了個人道,“阿四,你去幫她。”

  一般一根木頭,能用來造龍骨的也不過是中間的一段,另外兩段不能丟,一樣要搬運收藏起來,以後做船身或許有用,兩人鋸了一段,又換了學徒來接力,班主在一旁指點姿勢和用力的技巧,又扭頭對她說,“這裏沒事了,你去掃廁所吧。”

  看來這處罰已傳開了,毛荷花默不作聲,徑自去拿了墩布、掃帚,走到廠房西頭的小屋裏,打了水來開始澆洗地面,過了一會,門口人影一閃,另一個女船工走進來,看了毛荷花一眼,也不說話,去隔間裏方便完出來,擰了抹布,便幫她擦起了隔間的木門。

  這女船工是連潮生那一班的,也是本地人,似乎也是大姓,毛荷花和她沒有說過話,但彼此很面熟,因爲廠裏就這麼一個女廁所除了廚娘、會計和主任以外,就只有三個女船工,因此女廁所便只有一處,大家都來這裏用。毛荷花心裏微微一暖,道,“多謝姐姐,別爲我誤了你的事。”

  那女船工搖頭道,“我那邊活也做完了,橫豎無事。”

  她顯然性情謹慎,並未開口說連潮生的不是,擦完了木門,幫毛荷花一起,將幾個馬桶傾倒在一起,放到門後等着運肥的人來裝,便自去了。毛荷花仔細洗了手,又回到班組內,剛走過去,班主便抽了抽鼻子,露出了嫌惡之色,其餘人倒是默不吭聲。

  實際上,打掃女廁並不是什麼重活,毛荷花倒是沒去過男廁,那裏和女廁是兩個方向,但聞到過味兒,毫無疑問男船工的人數要更多,而且也不講衛生。毛荷花在東江島,臭氣熏天的旱廁都上過的,那味兒和廠裏的男廁差不多,女廁除了倒馬桶那會兒基本就沒什麼味,她心想這班主師父的鼻子怎麼在海邊還特別靈敏,不過也微微一笑,並不在意,只是仔細聽着班主教其他學徒怎麼磨木節,爲將來上油做準備。

  如此一下午鋸了四五塊板子出來,已到了下班時間,毛荷花心中默算,這班主手下七八個徒弟,一下午只做了這些事,實在是浪費人力。若再這樣下去,一旁幾個班都要超過他們。

  不過這事兒也還輪不到她開口,毛荷花解下身上的粗帆布圍裙,正準備下班去食堂喫飯,廠裏來人,拿了喇叭叫他們去開會。於是衆人都涌入禮堂,按班組坐了,這邊金雙喜站在臺上,手裏拿着簿冊,一個個點名。

  等下午班的人都到齊了,廠長方纔從臺下走上來,毛荷花也是第一次見到廠長,之前大致知道她姓連,也是雲縣的大姓,很得到六姐的重用,小小年紀便管了雲縣的造船廠,長溪縣那裏還時不時有事要乘船過去廠長雖然不常在這裏,但威望卻很高,大家都知道她專門爲六姐搭建新班子,從炸雞店、牛痘到船廠,都由她一手組建。別的且不說,只說這牛痘兩個字,那就是潑天的功德,再加上她又姓連,在本地根基深厚,也是因此,連潮生在廠子裏才如此有恃無恐,刁鑽作怪,便是因爲連翹廠長和他拐彎抹角還是沾了親。

  廠長剛纔在臺下時,還在和幾個班主說話,神色輕鬆含笑,她生得是好,黑裏俏,不笑也彷彿在笑,但一站上臺,臉色便立刻沉了下來,手裏拿着喇叭,緩緩掃視臺下,衆人本還嗡嗡談笑,此時都逐漸沒了聲音,聽她慢慢說道,“這次開會,主要是爲了解決幾個問題,先說第一個便是咱們廠裏的廠風問題,我今天收到報告,聽說咱們廠門發了衝突,男工和女工談公事時,被另一個工人嘲笑,意思是他倆有什麼親密的關係,因此便引發了口角,可有這事”

  金雙喜在她身邊看了毛荷花一眼,微微含笑點了點頭,毛荷花心中便知道這是她做給自己的人情,也回以感激一笑,連潮生則早嚇得面色蒼白,都不知該如何爲自己分辯,連廠長掃了他一眼,道,“連潮生,你站起來。”

  連潮生站都站不起來,連廠長使了個眼色,金主任如狼似虎,撲到人羣裏,伸手將他鉗出來,站到連廠長身邊,越發顯得他瘦小,就如同一隻鬥敗了的小猴子,皮毛都打溼了,半點沒有中午時那猴精鬼刁惹人厭憎的精明。

  連廠長卻半點不可憐他,只道,“毛荷花,你也站起來。”

  毛荷花一下就站起來了,穩穩當當,擡頭挺胸,半點不心虛,連廠長看她一眼,也讚賞地一點頭,問道,“中午的事,你再給大家說一遍”

  無非幾句口角,毛荷花講得也很清楚,連廠長邊聽邊點頭,又對衆人笑道,“諸位工友,此事告訴我們什麼道理那便是要讀書,要識字,不識字真是喫虧連潮生這樣用言語侮辱他人,只爲了自己愉快的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衆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是誰捏着鼻子,說了聲是,連廠長道,“他言辭靈巧,你回擊他,說得輕了彷彿不解氣,說得重了,便是觸犯了不得辱罵工友的廠規,似乎便只能任由他欺負了去。他也就越發得意了但你們中熟讀廠規的人又有多少呢恐怕是沒有的。”

  “只有毛荷花讀了,因此便只有毛荷花能拿出廠規來反對他,說明白他違反了第十一條,工友間不得有非分暗示。實際上,他嘲笑暗示你們,雖然沒有污言穢語,哪怕是同性之間,只要讓你們不舒服了,也是違反了第十條,可以告訴給主任,讓她來評理處置的。”

  “爲什麼他能欺負人呢因爲他姓連,在縣裏有許多親戚因爲你們有些是外來人,不願意輕啓紛爭歸根到底,其實還是你們沒有怎麼用心地去讀廠規,沒有把它當真的緣故。無規矩,不成方圓,廠規裏寫的每一句話都是有道理的,比如說在我來看,連潮生還違反了一條廠規,那便是工友人人平等,連潮生,我問你,廠裏廁所的衛生,一向是工人輪值,每逢你值日時,你是不是從不曾去打掃,還曾欺負外地考來的船工,逼着他們去幫你打掃”

  都到這時候了,連潮生哪還不知道自己已被當成了殺雞儆猴的那隻猴子,也算他有些骨氣,仰起頭不肯去答連廠長,連廠長也不理會他,對工友們又說道,“看,這便是他違反了規定,他人刁鑽,知道不能做得太過分,因爲他見過那些村霸、行霸的下場,只能這樣做些不黑不白的事情,滿足他心中那想證明自己高人一等的**。任何事情,若是惹得他不悅了,他便陰陽怪氣,總是要讓人心裏不快,他佔足了上風纔好。”

  “仔細說來,他觸犯廠規的事情何止這一件只是因爲大家對廠規的學習不夠下狠心,對文化課的學習也不夠上心的緣故,我今日便給大家都佈置了一個作業,凡是旁觀或聽說過連潮生和他人口角的工友,都回憶一下,結合廠規,把事情、證人寫一寫,寫一寫連潮生違反了哪幾條規矩,兩日都交到我這裏來。若是他還做了什麼違反咱們買活軍規矩的事,那便不止是開革而已,還要送到警察那裏去處理。”

  果然是廠長,手段狠辣,對自家人也下得了這樣的狠手,連潮生平日裏要好的工友都嚇得臉色蒼白,就怕自己也跟着被連坐,失了這得來不易的好工作不說,倘若被扣了政審分,要再找另一份工便難了。至於連潮生,毛荷花留神細看,他此時反而冷靜了下來,不再那樣驚慌,心裏便知道他大約還真沒有做過什麼違反大規矩的事,不過是仗着聰明,一向在這種邊緣遊走罷了,最多是被開革出去,再要更慘那是沒有的。

  看來買活軍這裏,做事還是很講究規矩,賞罰都有尺度,連廠長顯然是要立威,但也沒有不分青紅皁白,就把連潮生拖下去砍了。一切處理都要依着某種規矩來這一點也是毛荷花需要記住和適應的,在東江軍,軍法雖然嚴明,但日常還是有許多時候是按上官的心思來辦事,譬如連潮生,在東江島,他敢得罪毛荷花,哪怕只是言語冒犯,只怕也早就被扔到海里去餵魚了,身份上的差距,有時會蓋過森嚴的律法,又或者將士們私下鬥毆,便是被上官知道了也不過是哈哈一笑,軍法雖設,而不常用。

  但在買活軍這裏,便不一樣了,買活軍的規矩多、細,而且執行得徹底,連潮生因熟讀規矩而一度飛揚跋扈,毛荷花、金主任也是利用規矩整治了她。毛荷花在心中暗自告誡自己,以後再不能隨意出手,這一次是金主任袒護了她,也有看在東江軍面子上的原因,否則她可未必能站住理。在這裏,買活軍的新規矩勝過了太多,既勝過了不成文的鄉黨抱團規矩,也勝過了女子爲保護自己名聲和貞操,可被默許做出過激反應的規矩。

  “連潮生,你回去吧。”

  畢竟只是幾句話的糾紛,要再拿着不放,似乎就過於苛刻了。連廠長處置得嚴厲,說話卻還很和氣,等連潮生回去了,第一句話又說,“還有一件事,是我準備投到報刊上的,那就是對工友間不得非分暗示這條廠規的解讀。在這裏先和大家說說吧這條廠規,實際上是如今咱們買活軍治下所有單位的鐵律,而且解讀是完全一致的,只是百姓們或許還不明白不得非分暗示,這意思是什麼呢”

  “你們或許以爲,是不能摸手摸屁股,揩油喫豆腐,不能搞契弟,也不能搞破鞋這些當然全都是不能的,但還有一些是不能的,卻被你們放過了,還有一些不能,是不能褒貶美醜,不能評價身材,不能關心私事,尤其是婚配方面的私事。同事之間,這些不歸你管的事,你問也不要問,罵也不能罵。這關你什麼事”

  “這個人和你共事,是用他的臉做事是用他的聲音做事還是用他的手他的腦子做事你說他笨拙懶散,手腳不靈便,那都可以,但不論是同性異性之間都嚴禁涉私,你們便把同事當成一個會說話的木頭人就行了,沒有臉,什麼都沒有,明白了麼”

  買活軍爲何會制定如此嚴格的規矩這是看重男女大防麼好像也不是,因爲同性之間彼此也不允許談論這些。毛荷花有些困惑,但不可否認,她一聽這規定便喜歡上了雖不知爲什麼,但這政策卻似乎一下就得了女娘們的心,甚至毛荷花還在幾個膚色較白皙,長相也秀氣,平日裏比較靦腆的男船工臉上,也見到了喜愛之情。

  若是真能辦到的話,那麼,這工不是便更好做,更可做了嗎毛荷花雖然胸懷寬廣,可也不願老被人說醜婆娘。她是極擁護的,只不知道買活軍制定這

  政策有什麼好處,不期然便升起了濃郁的好奇心來,只是還沒來得及細想,連廠長已續道,“此外還有第二件事,比較重要,六姐將於半個月後,前來視察船廠,同來的還有雞籠島十八芝鄭地虎,他帶來了兩個兄弟,都是能工巧匠,最善製造海船,因此咱們要選拔出一個小組,整理些技術上的難題,可以和他們交流一番。”

  這是大事,衆人頓時轟然,而這還不算完,連廠長又道,“這也就帶來了第三件事,那便是你們的生產效率問題,現有的四個班組裏,有兩個組的生產效率實在是太慢了,於班主,你來說說,你是怎麼回事,爲何進度是所有人中最慢,連剛來不久的許班主,他的班組都比你更快些”

  於班主也就是毛荷花的那個班主,頓時又成了目光焦點,毛荷花對他絲毫都不同情,也沒興趣鑑賞他驚慌的樣子,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旁的不說,連廠長處事,真是公道,半點沒有偏袒本地的大姓

  她和郝六哥的眼神不約而同地一碰,又都會意地分開了本來看了廠裏的情況,想要緊密結團自保,如今看來,本地人也沒得太多的偏袒,這團就不必抱得那樣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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