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宵衣旰食(拖課)

作者:御井烹香
思想的禁錮,腦子裏的布

  就算是被問起放足的事情時,沈曼君也沒有這樣地感到被羞辱過,如果她再年輕幾歲,或許眼淚就要落下來了。她用力地咬着下脣,垂下頭一言不發、並不爭辯,謝六姐說話時是不容打斷的。她還在繼續分析着沈曼君,或者說是沈曼君所代表的這個階層。

  “來到買活軍這裏的百姓,凡是自己主動來的,幾乎都沒有想走的意思,哪怕是一般的小地主,進入我們的統治之後,即使被我們贖買了田產,有了很大的損失,但也很少主動離開買活軍。從我們的統計來說,最想走的是什麼樣的人呢便是沈娘子一家這樣,因爲治病、種痘的需要,來到了我們這裏的讀書人。一般的說來,他們留下安家的意願都不大但這些讀書人又是我們需要的,不管是做吏目也好,教書也罷,我們都很能用得上他們。那麼,這裏便存在一個很大的矛盾了,爲什麼沈娘子們總是想着要回家呢”

  “以我的看法,且不論男丁只說我們更急需的女眷,沈娘子爲何從未想着留下來呢是因爲太懶惰,不願出去做事嗎”

  這個原因似乎讓張少爺很贊成,但沈曼君便很想爲自己辯解了,不過謝六姐先否定了自己,“似乎不是的,這些女娘一般事情都還做得不錯,包括我們治下一些已經安家的官宦女眷,她們在工作中也表現出了相當的本領,而且普遍是喜愛工作的不追求報酬的話,也不會很難、很累,每天還能出門走走,有什麼不好呢”

  “是嫌報酬太少嗎或許,這裏是個很大的矛盾點這些讀書的女娘,她們在家鄉幾乎都是稀少的才女,畢竟在外頭,女子只要識字,便不可多得了,若能讀懂一些經典,再吟詩作對,儼然便是難得的才女,但這樣的素質在買活軍這裏俯拾皆是,我們這裏對低階知識的報價是較低的,這會形成一個心理上的落差。”

  徐先生也贊成道,“識字的女娘,往往家裏的條件較優越,是不會看上日薪三十文那些較低端的工作的,如會計、文員、書辦等等,這些在她們的心裏,多少有些賤業的味道,因此這些女娘寧願來做老師,哪怕報酬一樣,但這是她們較能接受的工作。”

  “是,但教師的晉升空間是相當有限的,她們也教不了初級班,只能教掃盲班,那麼一日三十五文的收入確實很低,便是之後升到了高級班,最多一日七十文而已,許多女娘是不看在眼裏的,有些大戶人家的女孩,她們每個月的脂粉錢都不比這些少。這多方面原因使得這些女娘留下繼續就業的意願的確相當的低。”

  謝六姐託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說,“但爲何她們不願做教師以外的崗位呢是不敢嗎是不願嗎我也有許多猜測,不過今晚見了沈娘子之後,似乎找到了答案多數還是要爲家鄉留下的親人們考慮,是嗎”

  這句話,是真的說到了沈曼君心裏不論她對買活軍是什麼好惡,這份擔憂的確是真實的,沈曼君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回去,這意味着要將全家人接來,他們的確沒有這個能力,而且如何能強迫家人做這個決定呢便是吳家人都來了,孃家沈家的姐妹呢爲了他們一家奔走的大姐夫呢

  大姐夫是將要考進士的人,頭頂也還有雙親,因爲上一科沒有中,家中的氣氛已有些低沉了,沈曼君離開老家以前,大姐夫閉門苦讀,連姐姐都不再吟詩作對。若是此時,有新聞傳到家鄉,說沈曼君做了買活軍的女吏目又或者是買活週報的編輯,又會如何呢即便大姐夫並不介懷,但世伯母呢大姐在婆婆面前會不會更難做人

  兩家聲望,繫於一身,這不是她自己一個人不回去就夠了,沈曼君要考慮的是她那數十個女性親人,做教師幾乎是她唯一的一條路,因爲這是一個在哪裏都很能說得出口的職業,女夫子雖然也難免讓人皺眉,但卻足以讓家人自辯了。而吳先生爲商人做文員,便是更要低調處理的一件事,因爲這非常地拿不出手,而吳家一樣也是有做高官的親戚,也是清貧自高的體面人家,若不是吳先生不像是沈曼君這種才女這樣惹人注意,這文員他也是不敢做的,只能和沈曼君一起做教師。

  謝六姐能看出這一點,已算是很會設身處地了以她的作風,沈曼君原本根本不指望她能理解自己的顧慮,但謝六姐不但想到了,而且還進一步地分析,“除了對女性親人的影響之外,還有對男性親人的體諒,我這裏所說的禁錮,並非是自視過低,覺得自己無能,覺得自己不能夠進行復雜的勞動,而是我把它形容爲一種分寸感。”

  “這種分寸感是什麼樣的呢是一種家人之間的默契,沈娘子以及她的親友,這些出名的才女們,由於男性親友的愛護和容讓,無形間獲取了一些特權身爲女娘,而能讀書識字、吟詩作對,並且家裏人還允許她們的文字向外流傳,形成了才女的美名。這些美名本應該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女性無法享有的,實際上違反了如今顯學中對女子婦德的要求。”

  “於是女娘們也形成了默契,正因爲男性親人做出了讓步,讓她們擁有了原本沒有的東西,所以她們一定要在其餘的地方更突出地表現自己的美德,如此才能證明,她們享有的這些特權,是應得的,並沒有被賦錯人,她們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勢必將更爲苛刻,這是交往中存在的分寸感而我將它看成是傳統知識分子一脈相承的雞賊。”

  張少爺已經有些跟不上了,李先生默默聽着,流露深思,徐先生看了沈曼君一眼,苦笑中帶了一絲長輩的關懷,這些話自然是很不中聽的而沈曼君呢,她驟然擡起頭來,眼中冒着火光,似乎是終於按捺不住,要和謝六姐爭辯起來了不論謝六姐如何貶低她,她都可以忍受,但對家人的侮辱是無法容忍的。

  “你現在似乎很生氣,但內心深處,你知道我說得沒有什麼錯。”謝六姐卻依舊相當的冷靜,她的聲音似乎沒有一絲提高儘管她說出口的話語是那樣的刻薄和冷酷,“儒者,齊家、治國、平天下,既然修讀聖賢之書,秉持聖賢之道,爲何寄情戲曲詩詞,遠離朝廷紛爭爲何又接受詭寄、投獻,詐脫朝廷賦稅雖說滄浪之水,有清濁之分,但即便如此,也該獨善其身,而不是隨波逐流,寄予田畝之上,只做與國無用的所謂才子佳人”

  這句話的調子極高,而沈曼君不由亦抗聲道,“家父一生清廉、俯仰無愧”

  “那你家收沒收親戚的投獻”

  沈曼君便緊緊地抿着脣,無法反駁了沈家的確是收投獻的,那便是幫助偷稅,要再辯解這是因爲朝廷賦稅過重,這就沒完了,畢竟這也不是違法徇私的理由。

  謝六姐端詳着她,彷彿宣判般冷然說,“像你們這樣以君子自命,工於詩書的小地主,腦子是被框得最死的,也是最雞賊的,採取的完全是一種消極的避世態度利用國家優待儒生的政策,寄居於田產上,從出生到死亡,從未想過自己勞作得食,因爲這是極不體面的。卻又不能完成和國家的交易國家優待儒生,免去田畝的賦稅,並不是要獎勵儒生會考試,是因爲儒生不管有沒有功名,如果能如聖賢典籍一般爲人處世,爲國爲民,國家萬不至於墮落至此。你們家個個儒生,都做到了麼”

  “既享受了國家的恩惠,卻什麼都不做,這就等於是在挖國家的牆角。倘若對自己的違約有認識,也就罷了,卻又沒有認識,還以君子自詡。爲了得到道德上的滿足,便以安貧樂道自詡,彷彿貧窮便是這種違約的遮羞布,一個人若能安於侷促的生活,而繼續着文藝創作,便是擁有遠大的志向和高潔的品德。”

  “這就又混淆了自我娛樂和奔走治國的區別,爲了粉飾自己,甚至還進行了種種道德上的美化,完全侷限在君子的框架裏,將所有爲了改善生活而奔走的行爲,打爲蠅營狗苟,斥爲鑽營。而有一日倘若國家傾頹了,便一死了之,又或者棄世不出,淪爲遺老隱民,似乎以這樣廉價而無用的死亡,成全了一生名節,從此便成了合格的君子。享受了一輩子的好處,挖了一輩子的牆角,自我感覺卻始終很良好這就是小地主階級的侷限與虛僞。”

  “仔細想想,這和才女的邏輯似乎很像啊,你們分明在享受着外頭社會不允許的特權,卻以自身的美德對此進行裝點,彷彿這是你們應當享有的,而越是如此,便越要對自己的名聲和美德緊抓不放,因爲你知道,一旦在道德上有一絲瑕疵,便很可能會影響一家其餘女眷享有的特權我覺得這種行爲的確挺雞賊,不但是詭辯地將美德和特權聯繫在一起,進行詭證,而且還有點自私,有點又當又立。”

  又當又立是什麼,沈曼君萬幸是聽不懂的,即便是這些能聽懂的,殺傷力也足夠強了,不論是沈家還是吳家,在政治身份上,沒有能和謝六姐媲美的,這使得她喪失了所有能反駁的立場謝六姐當然是個無可辯駁的實幹派,這是她親眼見證的,沈曼君不得不承認,謝六姐就屬於自己看不過眼就直接上了的那種人,雖然她完全是風雅的反面,但謝六姐對百姓生活的改變的確比沈、吳幾家要大得多。這就使得她有身份對才女們發出質問,如果你們的美德真的如此高潔,以至於越出了社會對女子的普遍認識和限制,那麼你們爲何沒有給身邊人的生活帶來一點好的改變呢齊家治國,這不正是儒學美德的核心嗎

  “這種自我感覺良好,邏輯自洽閉環的禁錮,也讓你們在改朝換代時,下場往往最慘。大地主、大官僚,結局往往要比你們好得多了,因爲他們只是把儒學當做了裝點門面的工具,他們是你們這些不得志的君子最看不上的小人,但他們的心理負擔更小,精於利益交換、兩頭下注張家少爺來了這裏就不走了,他還要做編輯呢,我看他家裏人也不會把他怎麼樣的。而沈娘子你呢,卻盼着回到從前的生活裏去,在那裏完成你心中應有的軌跡不會引起任何非議,沒有任何變化,不會影響到給予你這些特權的家人,對於周圍絲毫都沒有改變的軌跡。”

  “不可以嗎”

  沈曼君擡起頭,用盡這輩子所有的勇氣直視謝六姐,慢慢地問,“這也是妾身自己的想法,六姐,這是要勉強妾身嗎妾身,不可以選擇這條路嗎”

  這似乎是她被逼到了絕境,最後的反擊你是這樣地看不起我,那又爲何要用我呢這些話這些話即便是真的,那又如何難道買活軍說話不算話,說好了可以贖身,但現在卻要出爾反爾嗎就算回去只有死路一條她願意自家取死,不可以嗎

  徐先生在一旁似乎要出言緩頰,張少爺則已經無法呼吸了,謝六姐舉起手,很威嚴地止住了徐先生未出口的話,她慢慢地傾身,緊盯着沈曼君說。

  “不可以或許你可以,但你這個階層,不可以。沈娘子,你有女兒、侄女,她們現在還很小,她們會在買活軍的統治下長大,接受買活軍的教育,你所享有的這些得來不易的特權這些讓你感恩,讓你心甘情願地自我禁錮的特權,將會是她們最基本的權力。”

  “我並不是非你們不可,但你們的後代,她們還很小,在她們長大到能爲我所用以前,我需要你們來幫她們佔住位置。”

  “你對我有反感,我半點不喫驚,這恰恰說明你是個聰明人,買活軍的崛起,對你們這些只依賴田地,又不願做政治投機的知識家庭是極壞的消息,買活軍不允許地主,不允許土地食利階級,這是你們的滅頂之災,我們這裏的知識還相當的廉價,教育也非常的普及,你們將失去所有優勢,如果沒有意外,你們會完全湮滅在改朝換代的餘波中,再沒有一點聲音。”

  “沈娘子,我看在你分數這樣高的份上,把剛纔的那句話再說一遍你不是隻有自己,也要爲親人們考慮,你想回去,當然可以了,但你還有姐姐妹妹,還有侄女外甥女難道你要擅自爲她們也做了決定,讓她們的將來,再沒有一點優勢麼”

  沈曼君無法回答,自從她踏入會議室以來,她從未感覺自己如此赤裸,謝六姐的言語一層一層地剝去了她所有的盔甲,就連一點私心似乎都無法隱藏,她的軟弱與自私公然展示,即便沒有任何人鍼砭,已覺無地自容,她幾乎想要站起來擡頭挺胸地走出去,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骨氣她也並非如此一無是處、沽名釣譽,她至少還有她的骨氣。

  但她不能,她的腳像是在地上紮了根,她甚至站都站不起來,對於一個母親,一個女性長輩來說,能夠戰勝骨氣的永遠是現實的考量外甥女昭齊今年十三,於兒女中素來最慧,詩書已成,而蕙綢、瑤期諸外甥女皆靈慧異常,還有內侄女蕙思,她自己的小善兒

  她可以死於貧窮,死於戰火,死於執拗的尊嚴,但她怎能讓她的姐妹,她的子女,她的後輩,在起步上有一絲一毫的折損如果買活軍取了天下

  沈曼君發現,最終她還是要面對一直以來逃避着的問題買活軍會取得天下嗎

  這似乎不該由一個女子來判斷,所以沈曼君從不讓自己去深思,但此時此刻,她必須以自身的智慧來做最重要的思考

  買活軍,會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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