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變化中的一份子
縣衙大院一角,當值的親衛往前走了幾步,眺望了一眼,扭頭對吳昌逢說道,“馬上就要出來了今日這會開得真晚,回去路上有燈籠嗎”
是晚了,從親衛手裏的腕錶來看,這會兒都晚上九點多了,平常這時候,吳昌逢和妻子多數已準備就寢,明日五點多還得起來呢。他嚥下了一個呵欠,忙說道,“慚愧,家中晚上很少外出,竟無燈籠,若衙門裏有,還請商借一個,明日一定前來歸還。”
“嗯。”親衛看了他一眼,沒什麼表情,扭頭吩咐,“拿個玻璃燈籠給他。”
果然買活軍的兵丁,比外頭一般的衙門人丁要和氣得多。
吳昌逢是晚上八點多來接妻子的,在衙門外徘徊了一會,已引起了兵丁們的注意,若是在外頭,只怕便要惹來呵斥了,不過在這裏,兵丁們只是走來問了緣故,並不用和外頭一樣,得讓吳昌逢亮明身份,方纔體面。吳昌逢這個在買活軍這裏沒有任何身份的外地人,也不過是說了一下自己的考慮妻子來開會了,將要夜歸,做丈夫的哄睡了孩子,來接一下也是應該的。
如此,那兵丁進去通報了一下,大概是確定妻子的身份,隨後便將他帶到了縣衙裏等待,或許是看出了吳昌逢的擔心雖有長輩照拂,但妻子性格倔強,又不喜買活軍的做派,若是言語觸怒了謝六姐,那該如何是好怕就怕這一去再不見返回,那就糟糕了他們在簡單的搜身後,還把吳昌逢帶到了謝六姐辦公的院子裏,讓他隔遠透過玻璃窗看了一下里頭的景象。
妻子的臉色在玻璃窗中顯得有些模糊,吳昌逢本能地感覺到,妻子現在的心情不是很好,但要說真的起了什麼齟齬,似乎也不至於。妻子正在黑板邊上站着,一邊說話一邊在黑板上寫着什麼,時不時,她的話頭會被徐先生打斷吳昌逢看到這樣的景象,還是不由有些說不出的不真實感,不是爲了別的,而是在於決定一地風雲起伏的人物竟然是個女人,而且在她的倡導下,居然連妻子也彷彿進入了政壇之中,還有徐老先生這樣德高望重的士林領袖這些人居然能坐在一起,嚴肅地議論政事,走出買活軍這裏,誰會相信呢
他也沒能觀望太久,便被叫到了院門口等待,親衛們還有些嘲笑地問他,“這下可放心了”而吳昌逢便忽然明白過來,原來親衛們讓他過去看一眼,是擔心他對妻子的貞操有了不好的懷疑,因此要讓他親眼爲證。
雖然吳昌逢壓根就沒考慮到這些,他來接人純粹是不放心妻子的安全,但這些親衛的表現卻也讓他暗自點頭語氣雖然不太好,似乎很看輕了外頭的人,但心卻是好的,至少懂得設身處地爲他人考量,外頭的衙役們,有幾個能有這份心呢
又等了一會兒,會總算是散了,大家陸續地往外走,吳昌逢迎上前扶住了妻子,又和徐先生幾人打了招呼,因爲衆人都十分疲累了,也沒有多說什麼,徐先生、李先生對妻子和另一個張姓後生說了幾句勉勵之語,同路到了縣衙之外,便各自散去。
吳昌逢借火來點了燈籠,牽着妻子的手一道往老城走去其餘人大多都住在新城,方向是不一樣的。“累了吧,我揹你”
“不用。”妻子的回話十分簡短,“今天腳不疼”
因爲在夜裏,也的確是晚了,夜市都逐漸散去,街上確實沒什麼人,妻子便依靠在吳昌逢身上,把重量交了過來,過了一會才挺直身子,默默地走着,吳昌逢能感覺到她的心事很重,他雖然非常好奇今日會上都說了什麼,但還是沒有追問,只是緊了緊兩人相牽的手,問道,“餓不餓家裏還溫着稀飯呢。”
“餓。”妻子便說道,“還有雪菜燒筍嗎”
“那是有的。”
雲縣的路算是好走的,便是老城區,也逐漸都做起了水泥路,雪亮的燈籠在路上投下一團單調的光,兩人的身影映出了長長的、扭曲的影子,走了大約十幾分鍾,燈籠一拐,半掩的院門便在眼前了,兩人先後進門,吳昌逢鎖上院門,見妻子已經進屋吹亮了油燈,又點起了蠟燭,便熄滅了玻璃燈籠,小心翼翼地放到鬥櫃高處害怕夜裏跌壞了。
“我去給你端稀飯。”
廚房是在院子裏斜搭的棚子,大鍋裏溫着熱水,上頭是一碗熱乎乎的稀飯,一小碗雪裏紅冬筍,還有半個吳昌逢沒動的鹹鴨蛋,吳昌逢拿盤子來端進屋裏,妻子從裏屋出來,想來是去查看孩子了。他說,“早睡着了,你是知道的,他睡下去打雷不醒。”
妻子笑了笑,把燭臺放在桌上,一看菜色便說,“你晚上沒喫鹹蛋”
吳家、沈家家風都簡樸,飲食有度,這些天來,晚餐一般都是雪裏紅佐稀飯,一個鹹蛋一切兩半,孩子年紀小,正在長身體胃口大,喫一半,剩下的一半夫妻倆分食,吳昌逢道,“你喫吧,我和兒子已分了喫過了。”
妻子還是拿起筷子,挑了半個蛋黃,塞入吳昌逢口中,這才默不作聲地喫起夜點,吳昌逢抿着鹹蛋黃,又去鍋裏打了一盆熱水來給妻子洗臉,這盆水洗完臉剛好又傾入洗腳盆裏,夫妻二人一道洗了腳,吳昌逢去潑了洗腳水,二人便一起上牀睡下。
明日還要早起上課上班,眼下聽那水漏之聲,應該都快十點了,再不睡第二天精神便是不濟,但妻子在吳昌逢身邊輾轉反側,顯然沒有一絲睡意,吳昌逢也不說話,只將她的手又拿過來捏了捏,表示安撫。
“三哥。”妻子在黑暗中輕聲說,“睡了嗎”
“沒有。今日開會時,受委屈了嗎”
妻子是個極要強的女人,幾乎從不在人前哭泣,剛成親時便是如此,不論是侍奉舅姑,又或是打理家務,都是井井有條,以吳昌逢的瞭解,她在會上絕對是受了刺激,但沈曼君也沒有露出軟弱之態,只是低聲說,“六姐言辭極犀利”
她語氣裏有苦澀,但很快又說,“但還好對事不對人,她讓我去也並非歹意。”
“都說什麼了”
“和纏足有關,還說了許多別的話。”妻子嘆了口氣,突然岔開話題,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三哥,我平日做詩詞,你心裏可喜歡”
“這有什麼不喜歡的怎麼會問這個”
“我是在想六姐說的那些話”妻子說,“但總歸,婆婆那裏是有些微詞的了正事不做,只顧着吟詩作對若不是兄長、大兄他們有些顏面,只怕她也不喜我們將詩詞結集付梓,唱和往來。”
“她老了,你和她計較什麼呢,終歸也沒有說你怎麼突然扯上這個了”
吳昌逢自己的才氣,不但比不上沈家妻兄們,連妻子也是有些不如的,不過他這個人有一點好,便是對妻子十分妥帖,是個過日子的人。一向也努力營生,而且心胸是較開闊的,夫妻二人原本在嘉興居住時,家業要比現在好得多,只是因爲買活軍進犯之江的緣故,吳昌逢投了本錢的鋪子受了影響,只能關張回吳江去投親,他倒也不曾有什麼怨恨,前來求醫以後,便很想留在本地發展。
想留在雲縣,有一點便是因爲妻子和母親的關係頗爲淡薄,要說不和,那是沒有的僅僅是出於沈家的顏面考慮,妻子便不可能和婆母不和,不過婆母對於她愛好詩詞,而夫君迄今沒有功名在身的事,是有些怨言的,覺得彷彿是妻子帶了吳昌逢分心文學,不能一心科舉。因此吳昌逢也不願在此事上多說什麼便是心存不滿,到底不也是不曾阻止嗎這種事,實在是多說多錯。至於他自己,對於妻子的愛好,並不反對,不過也不算很贊成,是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他以爲妻子對此心中是有數的。
“沒有”妻子今晚的思緒顯然非常散逸,她翻了個身,把手漫無目的地在吳昌逢胸前遊弋着,又道,“三哥,我們來了也有半年多了,你覺得買活軍將來會奪取天下嗎”
“這”
這其實是吳昌逢幾番想和妻子抒發,但妻子卻不喜談論的話題,他一下有些興奮,但卻又疑惑妻子的轉變,“你都見到他們放出的大船了,這還有什麼疑義呢再看看買活軍的兵丁嗐真比外頭的那些蝦兵蟹將不知要勇猛了多少,還有他們穿着的板甲,你是沒見過”
對甲冑、船隻和兵器的着迷,似乎是男人的通病,不論文武,談論起來都是興致勃勃。吳昌逢說了好一會兒方纔冷靜下來,訕訕然道,“是不是吵着你了怎麼不說話了”
“沒有,我是在想,若是如此,爲何你不勸我留在這裏,別回老家去。”妻子回答,她話裏似乎有些無奈,又透着深思,“明知朝廷必敗,爲何要回去呢”
“那不是因爲家在那裏嗎。”吳昌逢說,“再說,咱們都是名門之後你不也老想着回去嗎”
他是性情柔和之人,並不喜強着妻子做事,這一點妻子是明白的,她發出了輕輕的苦笑聲,突然投入丈夫懷中,緊緊地抱着他,吳昌逢忙回摟着她,柔聲問,“怎麼啦,是今晚六姐和你說了什麼嗎”
“是學到了一些”妻子靠在吳昌逢心裏,似乎還在猶豫着、盤算着什麼,只是心不在焉地說,“有些事被她說穿了,就覺得挺荒謬的”
“什麼”
妻子的聲音很輕,吳昌逢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妻子搖了搖頭,呼吸逐漸激動起來,又過了一會,她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輕聲說,“我接了個新差事,三哥,明日起,我們便可搬到新城去了,這工作帶宿舍的,收入也比之前要高一些。”
“多少是什麼差事。”
“四千文一個月。”妻子說,吳昌逢激動得要坐起來,又被妻子按了下去,“是報社的編輯。”
“好哇好哇”吳昌逢一下便覺得妻子愛好文學實在是很不錯的事情,“文雅得很,又能盡展所長真是好得很六姐是沒有叫我去,倘若也賞識了我,我也想做呢。”
“你”妻子被他逗樂了,“就你這腦子”
吳昌逢並不覺得自己腦子怎麼就差了,妻子卻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才說,“這是統考拿了第一,文字也過關,思想也夠敏捷才能做的,三哥,你連我這些日子在愁什麼都不知道,這工作你實在做不了。”
妻子有發愁嗎吳昌逢一怔,他還以爲妻子偶爾的情緒低落是因爲思鄉呢,又或是因爲本地文藝氣氛的缺乏本地流行的話本子,哪怕是蜀山劍俠傳都嫌粗陋,鬥破乾坤更是無以名狀、玷污斯文之物,而買活週報上連載的射鵰英雄傳,也難入妻子法眼,吳昌逢以爲妻子在此處是很寂寞的。
“是發愁錢不夠麼那以後倒不必了,債都快還完了且四千文足足是有餘的”
“我若只愁這個就好了。”妻子打斷了吳昌逢,沒好氣地說,“你啊,眼界就不能大一些嗎唉”
她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吳昌逢咧嘴一笑,只好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作爲賠罪,妻子哼了一聲,沉吟了一會,又說道,“我們帶信回去,把彬兒、善兒都接來吧,另外,宛君姐家的三個外甥女,我也想設法接來,讓她們在買活軍這裏上學。”
“啊”
妻子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這讓吳昌逢不禁有了一絲陌生僅僅是一個晚上,雙方的立場便完全調轉了,妻子現在一下又從保守變得極爲激進,不但要接自家的孩子過來,還打上了親戚家孩子的主意。
“不如就以放足爲由頭好了,我記得大姐也和我一樣,不能久走,否則足心疼痛,可帶信讓他們來雲縣做鞋,併爲諸女兒輩定製,再附上船票川資,此外昭齊體弱,讓她來雲縣調養一陣也好。嗯,我記得宛君姐平日對趙醫婆很信任,明日可去問問,趙醫婆是否已加入白蓮教,若是已經入教,那十成裏就有九成穩了。報紙文章發了,寫信附帶送去,再請趙醫婆從中轉圜說合,川資已付,船已包下,按大姐和宛君姐的心思,必不會置之不理”
“曼曼,曼曼”
吳昌逢是真的慌了,他一疊聲地喚着儼然已經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妻子,“怎麼忽然就說到這裏了這船票咱們手裏”
“船票的錢官府來出。”妻子說,她的心情似乎悄然間明媚了一些,似乎這說出口的計劃反而減輕了她心裏的負擔,她在吳昌逢懷裏變換了一下姿勢,重新找了個舒適的地兒窩着,“今晚會上定下的六姐需要年紀稍長些,知書達禮,聰慧靈醒的女娘來爲她做事。”
吳昌逢想到自己見到的畫面,不由驚呼道,“你這就把姐妹們全都賣了哎喲”
他立刻吃了一肘子,妻子不悅地道,“什麼賣了”
吳昌逢不敢再說話了,不過仍很難認同妻子,只能保持沉默,但妻子的改變依然讓他驚訝莫名妻子一向是不太喜歡買活軍這裏的,而以他對妻子的瞭解,哪怕是死,她也不會屈服強權,實在是個強項令,謝六姐究竟是做了什麼難道真是給妻子喝了什麼香灰,迷惑了她的心智
“不要亂想。”妻子彷彿看出了他心底的念頭,忽而又開口說,吳昌逢便只能唯唯諾諾,妻子又嘆了口氣,用手肘把自己撐着半靠了起來,幽幽地說,“三哥,你就沒有想過,買活軍如果有朝一日,打到吳江之後咱們的日子該如何過”
“咱們家裏的那些田畝,倒也有個幾頃,按買活軍這裏的規矩,是一定會被低價買走的。到時候,沒有了佃租,該怎麼過活呢”
吳昌逢便樂觀地說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以我們家來說,你做老師,我做文書,無論如何也不比前幾年更差的。”
這幾年的光景,對於他們這些人家來說是很難的,因爲田產連着幾年下降,家中的佃租往往不得不予以減免,便等於是只出不進,吳昌逢帶着妻子去嘉興找機會投資鋪子,也是因此,只是他實在也不善於投資,因此又虧損了不少。妻子輕嘆了口氣,說道,“你啊,天生就這樣,樂呵呵沒心沒肺的可你想,若換作是其餘的兄弟們呢他們要讀書科舉,錢從哪裏來呢”
“錢是隻能從佃租裏來的,咱們這些人家,不論多麼清貧也好,降生以來,便幾乎都沒想過外出去謀生所謂的工作,最多不過是謀館做夫子,但收入的大頭依然是來自於田地,買活軍低價買了田地,只有一筆小錢在手,一家分一分,各自還能剩多少”
“原本旱澇保收,怎麼也有自己的一塊地,不至於餓死,現在呢田地沒有了,考科舉的希望也沒有了,若不知營生,以後的日子還能和從前一樣嗎”
吳昌逢心中,雖然沒有和妻子一樣如此透徹地考量這個問題,但也曾偶然浮光掠影地想過這件事,不過因爲佃租實在逐年已在減少,他還是相當樂觀的,“這個,那便只能順其自然了呀,那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那是你脾氣好,脾氣不好的人,寧可吊死,都不會過這樣一文不名的生活,他們心中會多憎恨謝六姐,是你無法想得到的但對當朝天子心懷怨望的人,又有幾個能有好下場呢”
“那六姐如此慈悲,總是會給條活路的吧怎麼說,那可都是鄉賢啊,文人啊可都是筆墨如刀的文人啊”
妻子的語調卻忽然嚴厲了起來,“活路打仗的時候,難道也會給敵軍一條活路嗎三哥,六姐打的就是鄉賢。她又怎麼會懼怕筆墨如刀的所謂文人呢這樣的地主,普天下有多少個總不會比農戶更多,在她手下,連農戶都識字她掌握的那些原本無產的,因她而有了恆業,有了恆心,有了一條活路的新文人,自會讓她成仙成佛”
“三哥我們這個階層,已被六姐完全放棄了沒有前路了沒有地,也考不了科舉,將來還能做什麼你說這些日子以來,我能不憂愁嗎哪怕便是要考吏目,也沒有政審分,要去做文員,拉不下臉,在六姐的新朝裏,我們能做什麼便連安貧樂道的機會都沒有,倘若不招了,難道只是坐着餓死麼”
吳昌逢訥訥地說,“不會餓死的我做文員呢”
“那是你靈活,你能想着大姐夫他們去做文員麼”
這確然是很難想象的,眼前鋪陳出的似乎是一條令人恐懼而無奈的未來圖景,買活軍取得天下之後,沒有了田地,不能科舉,也拉不下臉去做事實在也沒有做事的能力便是吳昌逢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禁不住說,“恐怕大姐夫他們會死國。”
“或許,也或許便會投了任何一個還能承認地主,不奪走田產的新朝廷。”妻子幽幽地說,“但這都是沒有用的,理由你自己先已經說過了,謝六姐擁有舉世無雙的暴力她早晚會征服天下,把她的統治蔓延到我們能走到的每一寸土地,死國了的那些,且不去說他們,但留下來的人,總要找個活路吧。”
到得那時候,還能做什麼,也就由不得他們了。吳昌逢便不期然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一般的惋惜來,儘管他自己是願意去做別的工,但他還有那樣多的親友,都是很好的人,但卻彷彿要在將來墜入了無望和困頓中,他由不得也對買活軍生出了憤怒和怨懟,感到了妻子前段時間同樣的愁緒,他惡狠狠地說,“怎能如此這不天下大亂了良善之家,反而末路還有天理嗎”
“難過也沒有辦法,”妻子沉默了一會,開口時卻顯得有些倔強,“理便是如此,事實也是如此,這個階層的男丁,已經被六姐放棄掉了,沒有統戰價值就由得他們慢慢消亡去,她是這麼和我說的。”
“但女娘,卻還有一點機會三哥,謝六姐需要女娘,男人裏讀書識字的並不少,在她這裏是不值錢的。女人中,原本學識就好的卻並不多,她要這些女娘來給她幹活,給她佔住位置。”
“佔住位置佔住什麼位置”
“當然是佔住言論咽喉,佔住權勢關口的位置,等到真正完全忠於她的那一代女娘成長起來,再從這批人手裏接過權力她更愛用女娘,三哥,你難道沒看出來嗎男人有了學識,有了軍政大權,便難說會不會待價而沽,在幾個朝廷之間徘徊搖擺,看誰出的價格更高。”
“可女娘呢女娘離開了買活軍,又該去哪裏找到這樣的大權她爲什麼不信用女娘,不栽培女娘”妻子幾乎是難過地說,“三哥啊,這世道的天,真要變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其敗落幾乎已是註定,但昭齊和善兒她們還有屬於她們的機會我們自己也就罷了,但又如何能耽誤她們的機會呢”
“該怎麼辦呢,三哥”
吳昌逢實在是回答不上來了,他的口脣翕動着,半晌方纔吐出了一口沉沉的濁氣。
“既然都答應了,那就由你看着操辦吧”他又一次含含糊糊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不管怎麼說,過來能量腳做幾雙矯正鞋,總是好事兒”
妻子在家中,一向是很能夠做主的,現在她得到了丈夫的支持,便獲得了滿足,輕輕地應了一聲,又湊過來柔和地在吳昌逢額上吻了一下,彷彿是給予他的獎賞,隨後纔回到自己的枕頭上去,吳昌逢的心情在彷徨與憂慮中也獲得了一絲安慰,他側過身,屈起手臂枕在頭下,有些好奇地問道,“今晚和六姐會談竟夜,什麼感覺天威難測,戰戰兢兢”
“那倒沒有,六姐其人很和氣,不過暗自生畏,是有的。”
妻子彷彿是從心底吐出了一口涼氣,由衷地說,“其操弄人心的本事,不亞於仙術。見事之明,對人心之透徹,令人難以言喻便是完全瞭解她的目的,也只能墜入陽謀之中。”
“如何說來”
“便以我而言,她見我是自詡道德之士,便以道德綁縛我,我能死節,卻怎忍見後輩被我耽誤但倘若我是利益之徒,沽名釣譽之輩,料其也必有利誘,必有盛名相邀”
吳昌逢也不由感慨起來,“威逼利誘,不過如此。只如此,能得人,卻不能得人心,如此雄主,難道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誰說沒有想到呢”妻子嘆了口氣,“我也曾在會上詢問,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我陽奉陰違,暗地裏鼓吹舊學,又當如何。”
“你倒是不避諱,身在曹營心在漢,也公然就說給她聽了”
“她早知道了”
“那她是怎麼回答的”吳昌逢也興致勃勃了起來。“你的稿子,自有終審若有異心顯露,定當發覺”
“不是。”
妻子的聲音變得更低沉了,她的語氣裏突然出現了深深的恐懼,彷彿驚魂未定一般,緩緩地敘說着,“她看了我一眼,笑了起來那笑,實爲胸有成竹,彷彿能洞照古今,她說”
纖弱的聲音,便學着謝六姐那豪氣而又自信的腔調,讓吳昌逢面前,彷彿也看到了謝六姐脣邊略帶嘲諷的微笑。
她說,“沈娘子,其實你依然也還是我的一個試驗,據我所知,權力是天下間最迷人的東西,我也想看看,如你這般的千古完女,真正接觸到權力之後當你發覺自己每日的工作,能切切實實地影響到天下普羅衆生之後”
“你的念頭,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
妻子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她像是已畏懼起了那還未發生的變化,“我很期待,也很好奇你,還會是從前的你嗎”
吳昌逢忍不住探手過去,緊緊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妻子的手在他掌中潮溼發熱,和他牢牢相扣,他們雖然躺在牀上,但卻不約而同,都感到了一種暈眩,彷彿在激流之中,乘坐着小舟,身不由己地向前行去這天下將發生極大的變化,而這對夫婦直到今夜才真正明白,他們也是變化中的一份子,他們也必須隨之變化。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天下的每一分,每一寸,或遲或早,都將無可逃避地,進入到變化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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