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危乎高哉
好在船艙並不大,一艘船上七八個人緊緊地挨在一起,圍着中間的火爐子,人們在薄薄的板壁內側懸掛上自己的被褥擋風,除非是遇到有太陽的好天氣,大家便爭相去甲板上曬褥子
南方的天氣,又冷又潮,如果沒有太陽,或者有太陽的時候不曬被褥的話,到了晚上就很難寬衣入眠,因爲被褥都透了一股潮黴的氣息,蓋在身上,都覺得溼氣往骨頭縫裏鑽,有些人的膝蓋、手肘等關節要處已經疼起來了。
好在,團長吳老八關照,大家每日飲的熱水都變成了薑湯,早晚還要加糖在裏頭這都是在豐饒縣就都置辦好了的補給,冬日出行少了薑湯可不行。他又給大家都買了一件毛呢的罩衫,是團裏出錢。
這種罩衫,雖然是衫,但沒有袖子,也沒有釦子,穿在棉襖外頭,像是一口鐘斗篷一樣,只是在腰際開了兩個孔洞,用以擋風,棉襖維持溫度,這才避免了衆人紛紛凍病,“我們南人久居沃熱之地,比別人更不耐寒,前些時候,在雲縣遇到了南洋來的土人,我們穿夾襖的時候,他們已經穿上厚襖子了,就這樣還是凍得流鼻涕、發高燒,和我們說,做夢也沒想到北方如此冷,冰天雪地怕也不過如此了。”
原來溫暖的雲縣,對南洋土人來說,已經算是北方了,衆人聽了,都發一笑,也有人說起了那些黑大漢們,“其實都是幾年就能適應下來的,像是雲縣的那個烏味美洋番麪包房,大家叫做an房的,他們老闆烏味美,我是熟悉的,他說他的故鄉比南洋還熱,可這些洋番去了冷的地方,過一兩年也就適應如常了,他們挺耐寒,我看雲縣都結霜了,烏味美有時候還穿着短袖,在an房裏進進出出那”
倘若是秋高氣爽的好時候,坐船雖然辛苦,但有這些本職工作幹得出色,怎麼也算是有些見識的同僚相伴,航程也不算是太難熬,哪怕聽聽各地的人情,那也是好的。
這會兒,大家在寒冷中圍坐着,竭盡全力抵擋突如其來這場大雪的寒潮,笑容不免也有些勉強了,只能用烏味美的例子來給自己打氣,“也是,其實凍幾天,習慣了就好,你們瞧,船伕幾個師傅現在也都還只穿着夾襖,還活動自如呢。”
“我們那是都習慣了,也是今年格外的冷,不然,搖起槳來,穿單衣的都有”船伕也是搖了搖頭,咂嘴說,“不過,今年也是真冷,小老兒打小在江面行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大雪,聽說太湖一帶凍死了很多果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江水若是上凍,那可就麻煩了。”
“大江也會上凍嗎”
有些老家在北面的吏目不免就緊張起來了,因爲大河是會上凍的,有些河面甚至還會凍得很瓷實若是這樣,對於船行的旅人來說,便相當不便了,他們要不斷的換船、換車馬,但這還算是能走,倘若是大江這裏上凍的話,那就更加麻煩。
“南面天氣反覆,冰面不會凍到能過人的程度,岸邊若是上凍,不能靠岸,就不好補給了,若是連江心都有浮冰,船也走不了,我們困在江心那就糟糕了。耽擱行程不說,食水送不上來,非得凍出病來不可”
這樣擾亂軍心的言論,自然很難得到大家的呼應,吳老八斷然道,“若是如此,那就拿防水布包了行李,跳下河游過去我記得吏目多少也要考覈體育的吧,沒有在冰水中鳧水的能力,怎敢應下我們買地的外差真當危險津貼是白拿的嗎”
最後這句話,讓所有人都閉嘴了,他們也確實都會游泳,因爲這是買地特別的要求,買地在福建道,現在勢力範圍延伸到了南洋,都是多水之地,吏目出行,不是騎馬就是坐船,因此,做吏目在體能上有三個考覈標準1會鳧水,雖然沒有特別標註,但要求至少要能在十五分鐘內遊五百米,在大多數時候,這足夠游到岸邊了。
2會騎馬,這個不必多說了,還有3,會騎自行車。在一些報考吏目的人數較多的地方,這三點已經成爲體能上的硬標準了,從前考入的吏目,雖是免去了這一茬,但要派外差,尤其是去買地以外的差使時,這三條不過關也很難得到外差。危險津貼這個不多說了,一般來說,去買地以外出過差的,提拔速度也要比留在本地的更快些。
有了這樣的前情在,怨言便消弭了下去,積極的論調開始出現了,“走一步看一步嘛大江千百年來沒上凍得這麼徹底了,我們還在下游,萬不至於的。再說,若是真出了什麼事,各州縣的買地辦事處也會設法來援救我們。”
這句話點燃了船艙內的生機,人們臉上出現笑容了,“那是,便看在我們帶的報紙份上,也來得積極啊這報紙可就是錢,爲了錢也得把江面的浮冰敲碎不可,哪有任其阻礙航道的道理”
“這可不一定”船伕卻來潑冷水了。“雖說道理是明白,可兩江沿岸的老爺,哪有這個閒心喲怕不是隻有些商戶人家組織着出面,可這幾年來,兩岸的州府也亂得很,他們自個兒的夥計,鬧着往買地跑的有許多,聽說現在就連三峽的縴夫都跑啦”
“前段時間,連我們長江下游都聽到了這消息,說是川蜀關內,航運幾乎停滯,就是因爲人都跑得差不多了都說,買地的好處還沒見到,可買地的壞處就先來了
縴夫跑了,沒人拉縴,船隻怎麼過三峽呢巴蜀的錦緞堆積如山,還有蜀鹽,幾千年來,自貢那裏的井鹽都是有名的,可現在,買地的雪花鹽來了,賣價和自貢的井鹽也差不多,百姓們都買雪花鹽了,井鹽怎麼辦”
各地有各地的民情,對於川蜀內的紛爭,船伕也只是道聽途說而已,但大江沿岸這州縣的情況,因爲定期要靠岸補給的關係,他是很清楚的。“這幾年就一個字,亂人跑來跑去的,亂子太多,官府根本沒用,原本靠鄉間大族維持着,可現在,許多大族自個兒鬧分家呢,許多事情根本沒人管了,城防不建,水利不修,就連疫苗都沒人張羅着種,還好那高產糧種,百姓們自發推舉耆老來迎種,到底還是都種下去了。”
亂在何處那亂源可就太多了,首先是人員往來的亂,沿岸的州縣不斷有人去買地討生活,也不斷有人從周圍的鄉鎮進城,當這種人員輪換的數量級逐漸上升的時候,新舊交替,外來客商首先的感覺就是,老相識都不見了,上回來結識的新朋友,這次來也不知去向。
很多常年做生意的老字號,這次來連掌櫃都換人了原本基於信賴而形成的商場規矩,現在正在迅速的被打破,賒賬、收賬什麼的,已經成爲往事了,而這又帶來了金融秩序上的混亂。
“以前,別說行商和本地坐商互相賒賬了,行商和腳店也是允許賒賬的,畢竟是常往常來,每年的老客。可現在,誰想賒賬啊誰知道你這回去了,下回還來不來因此都不賒賬都不賒賬那就要看現錢,那鄉間就又多了不少強人搶錢,都是蒙了面的,搶完這一票,逃到買地去,該怎麼追索”
買地的崛起,給敏地帶來的,並非只有好處,和報紙、天花疫苗以及高產糧種一起帶來的,還有社會秩序的瓦解和混亂,大江原本穩定的商業環境,現在反而陷入了混亂和凋敝之中。
除了信用的破壞之外,也有交通的困局。“買地要船匠,川蜀船匠現在有一個算一個,全南下了,好,本來整條大江上,新船大半都出自巴蜀,從前巴蜀商人,造船順流而下,做完生意便把船隻留在本地售賣了,自己反而搭船或徒步返回。
現在可好,川蜀無船,可笑大江居然陷入船荒客官們,若是從前,小老兒哪裏敢搖船從湖口直去夷陵呢這大江上,一段是一段的地盤,船伕能做的生意,那都是有數的,若是偶然越界,本地的船隻欺負你,拉縴都不可着你先拉多得的船錢,泰半都得孝敬出去。
這也就是如今了,江上船壞了都無人修,甚至於船伕自己南下去討生活的也多,原本的縴夫也走得差不多了,您們買活軍諸位,就是想要按着州府換船,這麼多人也不好安排,小老兒受了買活軍的大恩,現在還有一個姑娘送去衢縣讀書了,這才壯着膽子,應了您們的單子那。”
絮絮叨叨說到這裏,船伕又道,“如今客商多,船還少,您們這會兒還好,夷陵那裏,許多客商都是坐困愁城,想要一艘船西去回家都難現在縴夫少了,今年又冷,冬日更不肯出來,強要他們拉縴,腳錢只怕是天價說不得,至少也要等到開春,甚至是入夏,水漲了些,再看看能不能過三峽,往敘州去吧”
雖說是行路難,但也沒有難到這份上的,衆人聽了,除了吳老八這種時常在外走動的老江湖不動聲色之外,多少都是咋舌,王小芸低聲道,“若真是如此,只怕不好耽擱這麼久,還得走蜀道入關。”
“蜀道,嘿嘿,蜀道”
船伕搖了搖頭,嘿然不語,顯然對蜀道的安全性極爲懷疑,有個叫佘八方的吏目道,“我有個兄弟就是巴蜀來的,他是敘州同鄉促進會接來的,說是蜀道根本就不是人走的,除了本地山民以外,根本沒人敢走山間的棧道,那棧道年久失修,有很多暗傷,一腳踏空便掉到懸崖下頭,屍骨無存”
“這可是真真兒的”船伕立刻和他一唱一和,艙內一時無人說話,只聽到格格輕響,衆人不免好奇,左右找尋,卻發現是小雷聽得入神,又打從心底害怕起來,牙關相扣發出的聲音。
這麼一來,船艙裏衆人反而都笑了,氣氛也爲之一鬆,小雷羞得滿面通紅,辯解道,“我我這是凍得不是怕的”
大家這些時日相處下來,對彼此秉性也略有了解,佘八方促狹叫道,“雷姐,不怕若你掉下去了,我給你申請,打從你離開泉州開始,每一天都給你算雙倍的危險津貼”
小雷大怒道,“好那我們走棧道時,你可別在我旁邊,我就是要掉下去也得扯着你一塊黃泉路上我也不寂寞”
“真是好一對亡命鴛鴦”
有人這麼笑着調侃了一句,衆人都是大樂,船艙內又熱鬧了起來,吳老八等衆人說笑完了,方纔道,“這也不至於,我們現在坐客船,只是因爲我們自己人的商船要載貨,到了夷陵,貨可出一部分,我們就上敘州人的船去,他們有一幫兄弟是專門拉縴的,可以把我們拉過三峽,走蜀道,那是徐俠客這樣的大俠去遊覽三峽盛景的,我們這些要公幹的吏目,還是老實點坐船吧”
可以不走蜀道,衆人也是放下心來,船伕也咋舌道,“是小老兒想差了敘州同鄉會好闊氣,他們確實有一班縴夫,拿高薪養着,又吸引了不少外地人去做縴夫,那拉縴的手藝是老道的,腳力錢也貴,除了敘州同鄉會的船,很少有船家用得起,現在川蜀航運,幾乎都被敘州同鄉會把持,他們是富得流油”
敘州的事情,關係到考察團衆人的公務,大家都是聽得認真起來了,吳老八笑道。“師傅,他們的縴夫一日能拿多少勝過外地許多”
船伕搖頭道,“客官,他們的縴夫是按重量算錢的,出一船的力有一船的價錢,因此也不好說一日拿多少。至於是否勝過外地”
他比了比船外,“您就先看看這裏縴夫的模樣,再到敘州去看看,他們的縴夫又是什麼樣子,那就曉得,兩頭的日子差得有多少了。說實話,現在還留在這裏拉縴的,要不是隻會說本地話,又沒個能帶出去謀生的前輩,要不,就是和小老兒一樣,有家有小,離不開的。再要不然,就是大戶人家的奴才,有賣身契在,被看管甚嚴,不好逃脫,不然的話,早就想方設法,不是去敘州,就是南下去買地了”
衆人本來坐在船艙裏,只是探頭和他聊天,看不到外頭的景象,此時聽船伕這麼一說,方纔知道快到下一個碼頭了,便紛紛走出船艙,在甲板上眺望。果然見到前方一處淺灘,冬季枯水,客船還好,可以騰挪過去,商船沉重,卻是難行,便有不少衣衫襤褸的縴夫,正在船身上綁着纖繩,預備着把他們拉過去。
這樣冷的天氣,江水雖沒上凍,但也是刺骨發寒,他們卻仍是赤條條的,上身一件蓑衣,下頭是犢鼻短褲,挽到膝蓋上方,小腿就這樣踩在江灘裏,一個個都是身子精瘦,有些甚至可看到肋條,面上卻是發紅,不少人有一個醒目的紅鼻子和這艄公一樣,怕都是喝出來的,畢竟雖說是習慣了江上的天氣,爲了做事方便穿的少,但到底也會感到寒冷,這些江上人家,多數都是養成了冬日飲酒禦寒的習慣。
船上諸人,裏三層外三層的穿着,猶自還感到嚴寒,見到這些縴夫,如何能不驚訝,只見前方矮山之中,還有不少螞蟻一般的人影,拖着長長的纖繩,在山間拉拽着搖晃的商船艱難前行,在冬日暗淡天色之下,山水之中,竟形成旁人司空見慣而令買地南人眉頭大皺的慘相
船伕還在甲板上樂呵呵的搖櫓,時不時用土話和縴夫們招呼拉家常,金娥只看了一眼,便覺得極是難受,不由得背過身去,鑽進船艙,她自幼在江南長大,雖然也屢經人間疾苦,更是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大罪,但畢竟南方富庶,便是乞丐都有一身薄衣。金娥自己交際的一干人等,便從沒有衣不蔽體的時候,其餘更加悽慘的事情,只是傳說而沒有眼見,這樣瘦骨伶仃,挨餓受凍還要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做苦工的慘相,實在是突破了她的承受能力
過不得多久,買地的吏目們都紛紛鑽了進來,尤其是女吏目,表情並不好看那些真正從外地到此,又確實見識過民間疾苦的女娘,文化水平多數都不高,就算做了吏目,年限也短,很難派外差,調查團裏的女吏目,不是和金娥、王小芸這樣,從前是較爲高級的表子,就是如同小雷這樣,本是殷實大族嬌養的女眷出身。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逼真,如此赤裸的慘相,心緒自然難平。
尤其是小雷,神色低沉,沉默了良久,方纔突然說道,“那些縴夫,許多神色安詳,嘴角含笑,除了鼻頭髮紅之外,膚色卻是發青這樣冷的天,穿着如此單薄,在江水裏泡着,他們已經不知寒熱,那是死相如此之人,很難活過這個冬天,在外頭拉縴的,全是將死之人那”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來自泉州,又姓雷,很容易讓人猜到她的出身,衆人都知道,這是小雷家學淵源的判斷,應當不會有假,可也唯有沉默以對,吳老八道,“沒有辦法便是穿着棉襖,也會很快被濺起的江水打溼,根本無法保暖。除非江裏冬日不行船,否則,總少不得要縴夫的”
小雷突然發怒般道,“怎麼沒有辦法呢我們閩江也有縴夫難道我們閩江就不冷了嗎只要在棉襖外再加一個油布做的斗篷外套,至少,至少上身也不用只光着穿蓑衣呀”
但是,這怒火是沒有道理的,因爲這並不是考察團造成的問題,甚至考察團正是爲了解決這問題而來,小雷也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咬了咬脣不再往下說,但也沒有道歉,過了一會,她悶悶地說,“若是豐饒縣和敘州府的新義軍,擴張到這裏那就好了”
但新義軍擴張到這裏,究竟能否提高纖夫的待遇,這其實也是個未知數,船艙內依舊是一片沉默,金娥望向船艙之外,看着那一個個縴夫的身影從那狹小的視野中搖曳着一閃而逝。他們模糊的面目中,只有面上鼻頭的醉紅,在蒼然天色中有幾分醒目,餘下的一切,全都快速融化在了江水的暗青色中。她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王小芸閉眼輕輕摸着腕間的數珠兒,小雷坐在兩人身側,惘然若失,不再說話,小船在欸乃聲中,緩緩沒入山水之中,載着考察團油然西去。餘下的航程中,她再也沒有提起過自己應得而未得的危險津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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