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4. 樂毅伐齊 京城.楊大洪 特科班的優缺……
便是楊大洪這樣最死硬的西林黨人,也不得不承認,買活軍乃至廠衛,並非無一可取之
處他進士及第之後,是先從知縣做起,之後才被提拔到京中,進入京官序列,開始攪和起高層鬥爭的,對於實務還是有相當豐富的經驗,也深知州縣衙門的弊病。
他會被委任巡視京畿,也是因爲他雖是西林黨,卻很贊成買活軍包乾河工的策略楊大洪太清楚州縣衙門的慣例了,任何一樁政策交代下來,首先考慮的不是怎麼辦,而是怎麼拖。事緩則圓,拖一拖沒有壞處,首先,可以梳理這條策略下,各方勢力的利弊得失,若有利益該如何分配,若有壞處該如何分擔,等到各方都博弈出一個結果了,再往下做去,這方纔可以有成事的可能,否則,胥吏奸滑刁鑽,有的是辦法讓這措施落空。
其次,對於一些爭議性強的政策,拖一拖的好處就更大了,第一個出頭未必會受賞,極大可能會被同仁排擠,揪小錯處彈劾,再者既然爭議性都這麼強了,很可能拖一拖這件事也就無疾而終,根本不必費這個事這樣看,拖的好處總是有的,壞處卻相當的少,很難得會因此受到懲罰,因此,州縣衙門遇到任何事情,大部分都會拖着辦。
除非是真正緊急的事情,譬如救災、出兵等等,否則,收到文書之後,一兩個月,甚至是三個月半年纔開始動彈,纔是常態。一旦問起,便是胥吏忙碌,州縣裏少人,或者自己還在品讀詔令的意思,梳理當地的民情,不敢輕舉妄動,恐怕激起民變
這激起民變,是地方官護身的尚方寶劍,反正有什麼東西拖着不辦,問就是怕激起民變,一擡出這個理由來,上官也就不好再怎麼逼迫了,因爲若還逼迫的話,下頭的老官油子便可藉機橫徵暴斂,真的鬧出事來了,手一攤看吧,我就說了,會激起民變,您還不信,一味強求,現在好了,這責任算誰的
所以說,做官難,做清官更難,要做個能辦事的清官,那真是難上加難,非得和底下這些人尖子、官油子把心眼鬥盡了,才能把下屬拿捏住,否則便是主官又如何也只有被架空了做個人肉圖章,楊大洪自己是親民官任上做過的,對於這些內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很贊成買活軍包乾河工,對特科班由廠衛來辦也並不反感,甚至還抱了很大的希望
州縣衙門的現狀,成因實在太複雜,利益糾葛也太根深蒂固了,就好像千年老樹,盤根錯節,要說完全改變,根本是無法指望的,那麼,敏朝能否擁有一套,和買活軍一樣高效的辦事系統呢這就得看廠衛繫了,若是特科班能辦得下來,那就說明敏朝還有潛力能挖一挖,能救一救,否則本已是老牛了,拉的車還千瘡百孔,楊大洪不敢往下想了。
也是因爲他本人抱持的態度,內閣、廠衛都贊成讓他去視察京畿,這一次視察,是查看特科班的籌辦,卻也是在思考買、敏政體的不同,想要找到買活軍的衙門辦事高效,且從不推諉拖延,風氣令人羨慕的緣由畢竟,這是有些說不通的,買活軍就是在敏朝眼皮子底下崛起的,很多吏目出身都和敏地的官僚脫不開關係,沒道理這些人在敏地時渾渾噩噩混日子,到了買地突然間就洗心革面成了能吏吧雖說也有橘生淮南爲橘,橘生淮北爲枳,但這其中的區別也太過誇張了,怎麼,難道謝六姐的仙丹真就那麼好喫,連比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的老票客還要更加軟硬不喫的銅豌豆老官油子,都乍然間變了個人
這麼大半個月走下來,不分男女,也和特科進士、特科舉人懇談過了,雖也放不下南面戰事,憂國憂民,但楊大洪主要思考的還是特科班的折射與得失,聽張大人問起,便也壓制住了對資敵策的好奇,一邊梳理着思路,一邊緩緩道,“以七個月的成就來說,這一批特進士,乃至特科班,還是頗叫人驚喜的,看來,特科開得並沒有錯,確實給朝野間帶來了一股新風”
第一句話,就是定調子了,張大人雖也是西林黨,卻仍是驚喜地哦了一聲,面上也放出光彩來沉迷黨爭,寧可亡國也要排除異己的黨人不是沒有,但朝中大臣,不論是廠衛還是西林,就沒有希望朝廷覆滅的。“大洪你細細道來這批特進士如何好勇於任事能沉下心來做事”
“這是自然,他們各自赴任,多是勢單力薄,除了幾個大漢將軍護衛之外,在本地無甚根基,除了一二本地大戶人家出身的特科之外,其餘人無不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用妥了錢財,把掃盲班開起來了且無甚貪墨,這其中路近些,百姓開明些的州縣,掃盲班已經滾動開到第三期了,便是最偏僻的州縣,也開了一期半,並令當地的風氣,有了顯著的改變,若不是做事的人才,半年時間,如何能辦得到這些呢怕不是還在修校舍吧”
這是不必懷疑的,如果這件事交代給州縣衙門辦,勢必如此,一百兩的銀子劃撥出來,先在戶部按例銀耗五兩,再在主管此事的大臣那裏少一成,到了州縣,八十五兩銀子,最後能用二十兩來開班便算是不錯的了要開班,先建校舍不算錯吧可二十兩能建起來嗎怕不是一建就是三年五載的,到最後,朝廷只能不斷投入銀子,四五年後得到一座空校舍,學生呢卻是一個都無
這樣的事情,只要發生個一兩次,實在是很消磨中朝官的改革熱情的,但要追究責任人,卻又無從追究起,畢竟州縣太多窟窿要填了,也就是廠衛辦事,才能做到專款專用,所以任何新政,都喜歡拋開老根基新起爐竈,實在不是沒有理由。這些事由這批特進士來辦,結果如何不到半年班就開起來了
一百兩銀子的經費,用來建校舍的極少有的和本地的大族打好了關係,三寸不爛之舌,讓他們給湊了場地,還有些仗着天熱,乾脆直接開露天的掃盲班,就在社樹底下上課,學員都用沙盤練字,第一期經費,都不買筆墨紙硯的,直接就用來做好學員的獎學金,上課有錢拿如此,除了縣城城關的百姓,甚至還有近郊小村的百姓趕來踊躍上課的,特科班效果極好就光是這幾期掃盲班,都是縣衙門幾年辦不到的事情了
“這倒是熱鬧了一時,可到了冬日,該怎麼辦呢”
畢竟是好消息,任誰都喜歡聽到政策推行得極爲順利的消息,張大人聽得也是捻鬚微笑,但又不禁有些憂慮,道,“咱們北方冬長,冬日還在外頭上課,恐怕不是長久之計”
“正是,眼下天氣轉寒,卻又恰好正是農閒時分,這些原在露天上課的特科教師,現在便化整爲零了過去一兩期掃盲班裏,得了獎學金的優秀學員,現在也成了掃盲班的教師,他們來分派人到各處去教學,等天冷之後,便自帶煤球、爐子,用小車推了,去裏坊中、村落中最寬綽的屋舍上課”
“他們自己是帶暖的,如此百姓即便是爲了取暖,也愛上課,上課上得好,又有錢拿,豈不樂意且如今人數多了,正可下到鄉村裏去,原本下縣的這批特進士、特舉人,便轉爲巡視,如此安排,豈非恰可”
這樣巧妙且所費無多的做法,絕不會大範圍地出現在衙門中哪怕有一二清官如此安排,也會立刻受到同儕壓力,這一點,張、楊兩人都是心知肚明,事實上,西林黨絕非一味維護所謂禮法、正統的腐朽士大夫,買活軍的出現,也令他們震動、深思,用全新的眼光來重新審視如今敏朝的政治體系,並試着汲取養分,改易朝廷弊病。張大人好生琢磨了一會,也不由得連連點頭,又問道,“如此,縣中各大家大族,刁滑吏目,反響如何”
這也是很重要的一點,關係到特科體系能否全面在敏朝鋪開,楊大洪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簡潔地回答,“此爲京畿,廠衛耳目所在”
所以,州縣雖然怠惰卻也不敢使絆子,畢竟這裏一出事,半日一日的消息就到京城了,便是廠衛送錢也都方便。這話初聽當然是好消息,但仔細琢磨就知道楊大人真實的意思了京畿的情況,在全國可無法通用的,離開了京畿,試着全國推行的話,便很難預料在當地的阻力如何,特進士等能否展開工作
在京畿,雖然是艱難的,也不免承受了非議,遇到很大的阻力,但至少背後是有靠山的,錢也來得順利且足額。可一旦遠離了京畿,這兩者就都無法保證了,廠衛送錢也得上路啊,要過關卡就免不得有被貪墨的風險,甚至還可能被人劫殺總之,可以想見,特科班要鋪開不能一味從京畿的情況去推斷,京畿的成績,只能說證明了敏朝仍有建立新政治體系的可能,卻不能說是已經成功。
雖然前景依舊嚴峻,也有不少隱憂,但很顯然,楊大洪的回答在張大人意料之中,他沉着地點了點頭,又問了些較細節的問題女子掃盲成績如何,女特進士是否被當地人非議,工作開展得會不會比男特進士更艱難,有沒有特進士貪墨這些事情,對於當事人來說,當然是比天大了,但在張、楊的高度來說,卻不過是小節而已,能解決的問題都不值得上心。
女特進士要掃盲,工作肯定比男特進士難做得多,也少不得有流言蜚語議論她們不規矩,州縣中更是出現過一波女子想要讀書,卻被家人反對,甚至鬧出人命乃至傷人案的事情,不過還是那句話,這是京畿,廠衛耳目所在,人命案畢竟也不是小事,很難完全瞞過人去。
有反對女兒、媳婦讀書,乃至虐打甚至殺害的人家,廠衛可是不會客氣,鐵索一抖,拿人就走,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傾家蕩產,甚至是家破人亡的人家,也不要多,一縣中有一戶就足夠了,總是能嚇唬得住百姓們的,因此,雖然經過波折,也死了人,但妨礙不了大局,這特科班終究是能開起來的,女子也照舊是逐漸走出閨閣,走進特科班開始掃盲讀書了。
“現在多還是男女分班,和買地比,還是體面些,效率上有一定影響,但民情如此,此已經是彼此相安無事的一個最佳分寸了,故此,也不必一味都效仿買地,民智畢竟未開嘛”
楊大洪說了幾個因特科班引發的奇案之後,如此總結着,張大人也點了點頭要說對買地的民風全盤接受,這也有點強人所難了,如今這樣女子雖然也出閣讀書,但還是男女分班的局面,也符合他個人的口味,“本該如此,男女大防,不得不謹,京畿畢竟不是買地,真要男女合班,那就太容易出亂子了”
談到這裏,對於特科班的現狀,他也是基本瞭然了,沉吟着又問道,“如此,三年後,再開特科的話,大洪你認爲,如今這批學員,有多少能下場的又有多少可以簡拔爲吏目,直接奔走任事呢”
“這”
楊大洪多少有些被問住了,這問題雖然仔細想想非常必要和買地一樣,開掃盲班其實並不僅僅是爲了開啓民智,更重要的是給特科系統更多的備選,既然如此,關心特科班的生產效率,也就順理成章,但卻着實有些拔高了,也較爲冷門,很顯然,在今日之前,他並沒有非常仔細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這三年的話”
細細考慮下來,之前對特科班工作還十分滿意的他也有點冒冷汗了,支支吾吾地說,“只怕,三年”
張大人並不意外,而是意味深長地道,“是啊,雖說特科開啓民智的速度,要比儒學更快得多了這個拼音,實屬神來之筆,於掃盲上,能發揮太大的作用。可仔細考量,卻會發現,這特科,究竟還是在常理之內的東西,在掃盲上,它快過儒學許多,也有利於民間俊才浮現,但要說做官做吏,去做事嘛這批人才的培養,便是特科的速度,也還是不快哩。”
楊大洪把他的話前思後想,也是不由得微微點頭,認爲所言有理不論是做官,做吏目,其中都自有學問,固然,也有糟粕之處,但馭人、馭下,需要很高的質素,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不是說某一農戶,掃盲班畢業後就可以乍然去做吏目了說得難聽點,只怕到了那時候,他貪得比原吏目還狠,做的事情卻只是原吏目的幾分之一,甚至還會把事情搞得亂糟糟的呢。
只要是有過實務經驗的官員,都能得出這個結論這種事不是光憑一腔熱血就有用的,哪怕是最平庸的吏目,都要求較高的文字素養,水準之上的統籌素養,倘若買地的吏目,那還要求不差的算學素養。
這三樣素養加在一起,絕不是一期掃盲班就能滿足的,對於基礎不好的人來說,至少也得再學個五六年纔行,在此之前,百姓即便識字也還是百姓,無法充任馭人者這個職責。
而仔細觀察特科班,乃至買地的教育系統,便可以得出另一個有些嚴峻的結論那就是,對廣泛的百姓來說,教育這件事,並非是萬事開頭難,教育恰恰是相反的,掃盲相對要簡單得多,可以很輕易地讓大部分人都學會拼音,因爲這的確是他們生活中必須的知識,但一旦脫離了掃盲這個階段,要把知識往高深裏教的話,不論是儒學、特科,那速度就都相當的慢了,即便特科還是比儒學快,但那快得也相當有限,回到張大人這個問題上,對於管理人才的生產效率,特科和儒學,交出的數字,差別或許並不是那麼的大。
“此事,也是我們半年來考察京城特科,得到的結論三年後,特科的特進士,仍很難說是羣英薈萃,可能要到五年後、六年後,才能真正選拔出一批來自民間的特進士,爲廠衛,爲皇帝所用,到那時,特科才能算是真正成形。”
張大人緩緩道,“京城爲首善之地,人傑地靈,尚且如此,買地處多爲煙瘴之地,百姓荒蕪野蠻,他們的教育效率,就一定好了嗎這五年來,買地爲何安分守己,不思向外擴張大洪,說到這裏,你當可明白半壁江山代管這一策的想法了吧”
楊大洪畢竟是西林黨年輕一代的佼佼者,話說到這裏,他已全明白了,“買地也鬧人荒他們所謂的精細統治,完全倚仗吏目的素質以及數量。不是他們不想擴張,而是這五年來,他們的吏目數量增長始終不足以支持他們進行大規模擴張若是擴得太快,攤子鋪得太大,精細統治的架子搭不起來,便很可能留下隱患和痼疾久而久之,謝六姐也怕引發內亂”
神仙人物,也怕內亂嗎若是五六年前,買活軍剛崛起的時候,楊大洪壓根無法想象神仙會如何統治麾下的領土,但楊大洪畢竟已經和買活軍打了多年的交道,如今他已經很習慣於用客觀的眼光來看待買活軍了買活軍的武力,的確是神仙級別的,無可匹敵,但他們在統治上許多時候並不是那麼不一樣,他們也要遵循用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也要遵循客觀規律,所以謝六姐的確也怕內亂,買活軍是因此纔沒有選擇在華夏本土擴張,而是去了南洋,緩緩開墾,而不是遵守那勞什子的雲縣和議
對嘛這才符合常理嘛買活軍固然重視信譽,但若說謝六姐是個認死理的神仙,楊大洪自己第一個不信,這會兒,他既有對一個經年疑惑解開的快慰,也有對半壁江山全數代管這一策的震驚,“而朝廷若是此時,給買活軍送上大片山河,謝六姐便立刻陷入兩難她不要,這是不能的,她既然要爭奪天下,就要擺出樣子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她不要,便顯得胸無大志,豪傑便不會真心爲她效力,甚至生出異志。”
可她若是要呢
兩個官員面面相覷,好半晌沒有說話,楊大洪嚥了咽吐沫,率先打破了寂靜,輕聲問道,“樂毅伐齊”
張大人微笑點頭,又嘆道,“別用這個典故,不吉利樂毅伐齊,肥的可是秦國。”
所謂樂毅伐齊的典故,便是燕國以小吞大,聯合其餘五國伐齊,攻齊七十二城,幾乎滅了齊國,但最後卻因根基始終不穩,被迫撤兵,而將所有戰果毀於一旦,從此燕、齊雙雙衰弱,反而讓秦國漁翁得利的歷史故事。敏朝以半壁江山爲餌來釣買活軍,看似荒謬不堪,但其實就是在賭買活軍吞下之後會不會消化不良引發內亂,和大會戰的主張有異曲同工之妙,賭性也是極強。
而後果如何,也的確難以預料,會不會雙方陷入戰亂之後,反而讓建賊得到喘息之機呢不過,楊大洪認爲這倒不太可能,建賊如今已是十分衰弱,蕞爾小藩,如何能圖謀中原,這和秦之強盛又不可同日而語了。
楊大洪有些不以爲然,不過暫且也不去分辯這些,只是將此策仔細品讀了半日,終是有些不可思議地道。“簡直荒唐可仔細想來,卻似乎已是死中求活,無奈之下唯一能下的一招棋了,只是”
他突然吸了一口涼氣,生出了極大的戒備和不祥的預感來,在燈下怔怔地望着對面的張大人,注視着他那模糊在燭光中的笑容,喃喃地道,“誰來獻這一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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