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作者:榆冬
林稹被“叩叩叩”的敲門聲吵醒。

  已是第二日,雞叫三遍,天色微白。

  “嬌姐兒,快起來。”是錢氏在外面喊門。

  好吵。

  林稹蹙眉,翻了個身。

  她四肢乏力,實在不願起來。一旁的嬌姐兒更是捂住耳朵,哼唧兩聲繼續睡。

  錢氏見裏頭沒動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知道小孩覺多,更捨不得喊醒自家女兒,偏偏騾車到了時辰就得走。

  “嬌姐兒,你若再不起,娘可就自己走了。”錢氏高聲道。

  嬌姐兒哼哼唧唧的在牀上扭了幾下,這才分開黏糊糊的眼皮,迷迷瞪瞪的坐起來。

  一旁的林稹雖然肌肉痠麻,但心裏記掛着進城的事兒,勉強分開眼簾,趿拉上自己的平頭布鞋,徑自去取銅盆、刷牙子。

  兩人丁零當啷一通洗漱,嬌姐兒嘴裏含着冰涼的井水,含含糊糊的問:“你又不去縣裏,起得這麼早做甚?”

  林稹正取了笸籮,把昨天淋了雨的桑葉攤開來,好讓太陽曬一曬。聞言,說道:“誰說我不去?”

  嬌姐兒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趕忙吐掉井水:“娘只答應了我,可沒說要帶你。”說着,擱下刷牙子,直奔正屋,嘴裏還喊着“娘——娘——”

  林稹懶得理她,又去東廂房取出幾壇桑葉。乘着早起還有些功夫,先把之前存下來的桑葉切了。否則明兒的活計更多。

  她坐在小杌子上,抓一把桑葉在麥稈鋪出來的砧板上,咔擦咔擦拿刀切得稀碎。

  農戶就是這樣,一天到晚做不完的活兒。

  錢氏正在繞線錠,想乘着自家女兒洗漱更衣的時間再幹些活兒。誰知她剛繞了沒幾圈,就聽見嬌姐兒噔噔噔的衝進來。

  “慢些跑,像什麼樣子!”錢氏嗔她一眼。

  “娘——”嬌姐兒樓住她胳膊,歪纏起來,“你要是帶她去,可不許給她花錢。”

  錢氏一愣,下意識往窗戶外張望一眼,見林稹面對支摘窗,正低着頭、充耳不聞的切桑葉。

  錢氏抿抿嘴,拍了拍嬌姐兒胳膊:“可不許胡說八道!她是你阿姐,你但凡能學到她三分好,娘就安心了。”

  嬌姐兒撅起嘴:“你總說她好!她比我強在哪兒!”

  錢氏又瞥了眼林稹,見對方照舊低頭不語,不由得推了推自家女兒:“好了好了,天色都要大亮了,還不快去洗漱。”

  嬌姐兒牛股糖一般粘糊在錢氏身上,吵嚷着要她給自己梳雙髻,要換時新的杏黃旋裙,不肯再穿麻布衫子。

  錢氏被吵嚷的沒辦法,又捨不得怪她,只好從自己的官皮箱裏取了朵照水梅的通草花替她戴上。

  嬌姐兒撫着照水梅,對着正屋的銅鏡照來照去。

  錢氏心知她臭美,也不管她,繼續坐在窗口繞線錠,嘴裏還提醒道:“快別照了,去把布搬出來,要走了。”

  她話音剛落,一直在切桑葉的林稹擱下刀,擡頭道:“娘,我也好了。”

  錢氏微愣,從窗戶裏望出去,見林稹不知何時擡起了頭,目光沉靜的盯着她。

  她“哎哎”的應了兩聲,又爲難道:“珍娘,家裏總得要有個守門的。”

  林稹淡笑:“娘,進城賣布是大事兒,嬌姐兒她心糙,又粗手粗腳的,我實在不放心她。”

  錢氏噎住。

  這竟是她昨日叫林稹刮蟥時的原話。

  錢氏抿緊嘴,兩條細眉壓得低低的,她攥緊了絲線,不發一言。

  一個坐在竹木椅上,高高的從正屋支摘窗望出去,另一個坐在四面透風的庭院小杌子上,仰着頭,手上還沾着桑葉汁。

  兩人遙遙對視,俱不說話。

  良久,錢氏起身,撫了撫身上的褙子褶,笑笑:“珍娘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林稹也笑,輕聲細語道:“我在家裏待着悶,只是想出去散散心罷了。”

  錢氏溫聲道:“這本就是應該的。方纔嬌姐兒作怪,我已罵過她了,你別往心裏去。”

  林稹笑了笑。

  錢氏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管督促嬌姐兒一起,抱着布一同出門。

  林稹跟着錢氏的腳步往前去,剛轉過一個彎兒,大老遠見有幾個小童把桑葉籮筐撂在一邊,湊在楊樹下比賽誰尿的遠。

  約莫是比輸了,有個小童不服氣,一把抓起泥巴扔進對方的籮筐裏:“叫你揀雀屎去!”

  對面的小孩哇哇大哭,撲上去扭打起來。

  “這是怎麼了?”哭聲驚來了個少年人。

  見有大人來了,小孩子們生怕捱罵,抱着籮筐一鬨而散。

  林稹看得發笑,卻聽見錢氏笑盈盈招呼那少年:“三郎今日也去縣裏?”

  “師母。”孫吉抱着兩匹布,側開半步行禮。

  林父在縣學教書,教過孫吉幾年。

  “家母織了兩匹布,想去縣裏賣了。”孫吉解釋。

  “三郎孝順。”錢氏愈發滿意。

  聽見自家母親誇孫吉,嬌姐兒嘴角微翹,又趕忙壓下去,臉也紅撲撲的,卻只敢拿眼角餘光偷瞄孫吉。

  林稹一心惦記着去縣裏,生怕耽擱時辰。委婉提醒:“娘,天色不早了。”

  錢氏正要點頭——

  “三哥——”人還沒到,粗裏粗氣的嗓音先傳來。

  林稹轉頭一看,竟是那一日臊了錢氏的陳娘子。

  她匆匆追上來。

  “哎呦我的兒啊,娘來拿,娘來拿!”陳娘子趕忙把手裏的空木桶撂在地上,想幫她兒子扛布,嘴裏還唸叨着“你說你,非要逞這個強!累壞了吧?”

  “娘!”孫吉扯着布,擡眼一看,林稹正笑盈盈看着自己,霎時臉都漲紅了。

  陳娘子扯着布,不肯叫自家兒子沾手:“你趕緊回去溫書,娘拿的動!拿的動!”

  孫吉實在拗不過她,只好說道:“我把布送到騾車上就走。”

  陳娘子這才肯罷休。轉過頭見錢氏母女三人各自抱了一匹布,就嗤笑起來:“家裏男人不在,阿錢也動動腳,賣起布來了?”

  錢氏臉上那點笑就淡了。

  “貼補家用罷了。”她冷淡道。

  陳娘子就哈哈大笑起來:“阿錢生得富貴,嫁得富貴,哪裏就要補貼家用了!”

  錢氏只將嘴脣抿得緊緊的,胸脯起伏數次,想罵,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娘,天色不早了,怕趕不上騾車。”林稹見了,趕忙解圍。

  “走罷。”錢氏一甩袖,拽上嬌姐兒一馬當先往前走。

  林稹跟着她,一行人轉了個彎兒,到了一扇烏木門口。

  “楊大郎!楊大郎!”陳娘子砰砰敲門。

  “來了——”烏木門咯吱一聲開了。

  門口站着個麻布寬衫的漢子,兩手溼答答的。

  他先請林稹一行人進去。

  院裏黃泥地上已經立着個穿葛布衫子的婦人,正把胡麻種子和溼草木灰攪拌在一起。

  見有人來,她笑着招呼:“都來了啊……大郎,你快去把騾子套好,該走了。”

  楊大郎就去木頭棚裏把騾子拉出來,又套好平頭車。

  見日頭差不多了,再也沒人來,楊大郎這才粗聲粗氣說:“走罷。”

  一隻騾子拉的平頭車不大,最多也就能拉點貨,載個人,再多就不行了。

  故而楊大郎站在一旁趕騾子,其他人跟在平頭車前後走。

  今天不是開墟市的日子,進縣裏的人少。

  除了林稹等三人,也就陳娘子,加上同村人王七郎和他渾家阿李,再無旁人。

  衆人走着走着,陳娘子閒不住,問起錢氏:“你家大郎還沒消息啊?”

  錢氏臉色就有些不好看。林家祖籍在河北,林父半個月前進京趕考。

  時至今日,尚無音訊。

  “剛走,哪兒那麼快。今兒才三月,到了八月才解試,少說還要再等五六個月,才能知道中沒中。”錢氏笑笑,解釋道。

  “五六個月!”陳娘子驚歎起來:“真是個奢遮人物,好闊氣哩!一走就是半年,京裏米價騰貴,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銀錢纔夠!”

  錢氏臉色青白,勉強笑笑:“要不了多少錢的,大郎入京,自有親兄弟投靠,不勞陳娘子操心。”

  “親兄弟?”陳娘子好奇,“你們京裏還有親兄弟,那怎麼不去投奔?留在我們這山坳子做甚?”

  錢氏嘴脣緊抿,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投奔?她難道就不想進京嗎?都是林家子,怎麼二房就在京裏享福,她卻只能在鄉下煎熬!

  偏錢氏不知道林家大房二房到底爲什麼分隔兩地,就只能勉強笑笑,描補道:“娘早早的被二房接去了京裏,許是再過些日子我們也要進京了。”

  嬌姐兒眼前一亮,巴巴的湊過去問:“娘,我們真要上京嗎?”

  錢氏微愣,只覺周圍人的目光刺撓撓的,都盯着自己呢!

  她被架住了,哪裏好反口,一咬牙:“要去的。”娘還在京裏呢,總不至於扔下他們大房不管吧!

  一聽她這麼說,嬌姐兒眼睛亮晶晶的,一個勁兒的追問什麼時候去?是不是爹來接他們?弟弟呢?弟弟也回來嗎?

  聽得林稹頭大如鬥。這種謊哪能撒呢?萬一最後沒上京,這舌根子能在村裏被人嚼十年。

  果不其然,陳娘子已經樂了,大聲道:“等林家大郎回來,就要接阿錢去京裏,做狀元夫人嘍!”

  “轟”的一聲,好像熱水潑進油鍋裏。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有說“林大郎都快四十了還考狀元呢”,也有豔羨不已,說“阿錢要發達了”,更有甚者,直接問錢氏“你們搬去京裏,那家裏的田地佃不佃?”

  香的臭的,一股腦往錢氏耳朵裏涌。

  直聽得錢氏又羞又臊,恨不得撕了陳娘子的嘴。

  見錢氏臉色漲紅,陳娘子竟還在兀自大聲說笑,林稹趕緊解圍:“諸位說笑了,去不去京裏還沒定下呢。總得等我爹回來再說。”

  大庭廣衆的,她不好拂錢氏的面子,只能替她描補:“便是真要去京裏,那也不過是探親罷了,還得回來的。”

  又趕緊岔開話題,“別說京裏,這縣裏我都沒去過幾趟。說起來二位娘子去縣裏做什麼?也去賣布嗎?”

  “瓦鍋壞了,去縣裏找人補。”阿李蹲下來,瞧見黃泥路旁有坨幹牛糞,手裏兩根樹枝一夾,扔進了揹簍裏。

  林稹眼睛微圓,頗爲震撼,但見衆人不以爲意,也只能默不作聲,繼續往前走。

  “眼睛真尖,怎麼看見的?”陳娘子都顧不上錢氏了,酸唧唧的。

  牛糞是個好東西,不曉得哪個敗家玩意兒,拉在路上也不撿。

  見陳娘子爲了塊牛糞酸了吧唧的,叫錢氏越發看不上。

  她秀眉微蹙,想想孫吉,再看看捂住鼻子的嬌姐兒,不由得嘆氣。

  十三歲了,總得慢慢尋摸起來。

  日頭一點點上移,陳娘子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如何排查路上的有機肥料,再也顧不上跟別人聊天了。

  一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幾句,沒過多久就到了縣裏。

  大夥四散開來,賣布的賣布,補鍋的補鍋。

  林稹抱起布,跟着錢氏往前走,但見這縣裏家家戶戶白牆烏門、青檐黛瓦,又多數臨河而居,河流縱橫交錯,時有船伕搖櫓行於水上……

  街面兩側都拿油布竹竿搭了棚子,底下有飲子攤叫賣着玫瑰滷子,老書生支了個攤子傭書兼賣酸詩,菜農大剌剌地把黃花菜擺在地上,又有挑了蜜橘來賣的……

  一路行來,民居、川廣生藥鋪,專司綢緞生意的牙行、鐵鋪、染坊、米鋪、典當行、裱褙鋪……

  看得越多,林稹心裏就越鬆快。當地百姓日子還過得去,至少能讓人安安穩穩的做點小本生意。

  只是走得久了,總能看見三五個閒漢,嘬着牙花子,大剌剌的站在棚子底下挑三揀四,嫌棄荏油太貴,不如胡麻油便宜,又嚼了幾顆蜜餞棠球,非說甜壞了喉嚨,要那店家賠錢。

  待林稹等三人路過,那羣地痞又擠眉弄眼地吹口哨,還有不知羞的故意扯着嗓子唱——

  “腳步兒必定是冤家來到,悄悄地站多時,怎不開言叫?見你衣衫輕又薄,想來是渾身似火燒……”

  說着說着竟還敢伸手。

  “你們幹什麼!”嬌姐兒又氣又怕,帶着哭腔罵道。

  錢氏面色發白,心臟狂跳,硬挺着把嬌姐兒護在身後。

  “哪兒來的搗子!”林稹厲聲呵斥,“娘!你去衙門找爹,叫他帶幾個兄弟來!快去!”

  幾個無賴面面相覷,到底沒再敢伸手。又是青天白日的,圍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只好鑽進人羣裏,蔫頭耷腦的走了。

  林稹一緩下來,才發現自己心跳得砰砰的,這會兒腿都軟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看着臉色發白的錢氏,問道:“娘,我們要去哪裏賣布?”

  錢氏腿也軟的厲害,神色複雜的看了她一會兒,這才憋出一句“銀孩兒布帛鋪”。

  “就在細米街,前頭有棵大柳樹。”

  錢氏說完,心神稍定,取出香妃色繡帕,給哭哭啼啼的嬌姐兒揩眼淚,哄她:“不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娘一會兒賣了布,給你買朵瑞香花戴。”

  嬌姐兒帶着點哭腔:“我不要瑞香花,要粉團花。”

  眼看着哄好了,錢氏連忙答應:“好好好,娘一會兒就找貨郎買。”

  林稹愣愣的看着這一幕,半晌,抱緊了懷裏的布,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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