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但說到底和他沒關係,他不該多管閒事,按捺住好奇心,一句話都沒問,倒是夏冉先解釋了句:“口渴,來喝飲料的。”
林束哦了聲,擰開水龍頭,衝手的同時擡頭問靳司讓:“靳法醫,想喝什麼?”
“我想喝什麼,你就能做出什麼?”靳司讓口吻很平淡,不好說裏面有沒有帶刺、故意爲難人的成分。
林束公式化的禮貌笑容僵了兩秒,“我一定竭盡所能。”
明顯的底氣不足,夏冉插進來打圓場,“他嘴巴挑剔,要求也多,還是我來吧,你去忙別的。”
林束擦乾手:“行,那這交給你了,桌上還有兩單,預訂單,二十分鐘後來拿……有什麼需要叫我。”
夏冉:“行。”
靳司讓聽着他們一來一去的對話,從鼻尖溢出一聲輕笑。
夏冉裝作沒聽見,脫下風衣外套,隨意搭在一旁的木質椅背上,棉麻襯衫袖口被她挽上幾層,露出細瘦的腕,再往上,有兩道長長的疤,傷口略深。
靳司讓沒問它們的由來,不動聲色地別開眼。
夏冉後知後覺地縮了下手臂,忽然又覺這反應過於此地無銀三百兩,於是大大方方地將傷口袒露開,片刻問:“還是柚子檸檬茶?”
沒等來靳司讓的回答,她斜眼看去,發現他的視線正一瞬不停地落在最左側置物架第二格的紅楓木相框上,裏面有一張十二年前她和方堇的合照,她親暱地抱住方堇胳膊,另一隻手朝着鏡頭比了個yeah,笑容明豔甜美。
背景是靳家後院,綠油油的樹葉裏離藏着幾個已經成熟的柚子。
靳司讓回過神,“你剛纔說什麼?”
夏冉耐心十足地重複了遍。
他極輕地嗯一聲,掃了眼她從冰櫃裏拿出的柚子,難伺候的脾氣上來了,“柚子肉搗得碎點。”
“知道。”
“到時候把冰塊拿了。”
“行。”
“別放糖,蜂蜜也別放。”
夏冉深吸一口氣,“好的。”
沒兩秒,靳司讓又發出一聲質疑:“現在還是五月,柚子不是當季水果,口感會好?”
夏冉懷疑他是來找茬的,懶得再應,握刀的手力氣重了幾分,在柚子光滑的表皮化開一道細長的口子,順勢劃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
那天從柚子樹上摔下,是有後續的。
餐桌上,靳泊聞注意到她彆扭的姿勢,放下筷子,“手臂怎麼受傷了?”
其實不光手臂,膝蓋也蹭破了皮,夏冉本來沒把這些小傷放在心上,現在聽他鄭重其事地點出來,罕見的臉上臊得慌,聲若蚊蠅:“摘柚子摔的。”
靳泊聞沒想到會聽到這回答,一愣,還沒說什麼,夏冉馬不停蹄地接上:“爸爸,你爲什麼要在花園裏種柚子樹,我看鄰居家種的都是一些漂亮的花花草草。”
夏冉接受了靳泊聞,也慢慢適應叫他爸爸,但這聲“爸”存在適用範圍——她從來不在只有她和方堇兩個人的時候,稱靳泊聞爲爸爸。
靳泊聞沒隱瞞:“阿讓媽媽喜歡柚子。”
平平淡淡幾個字,卻像驚雷一般投入死寂的湖水中,水花飛濺。
氣氛明顯凝滯住了,夏冉意識到自己似乎提了不該提的話題,微微屏息,片刻聽見筷子與瓷碗碰撞的清脆聲音,是靳司讓那處傳來的。
他冷着臉起身,把自己關進房間,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出來過,方堇放在他房門口的蕎麥麪也坨成一塊。
夏冉經過時注意到了,後來方堇去她臥室給她處理傷口,她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媽,我是不是不該在飯桌上提起靳叔叔去世的妻子?”
她不在乎靳司讓的心情,怕的是勾起靳泊聞的傷心往事,更怕惹方堇不開心。
她沒讀過幾本文學名著,國內文人中最瞭解的是張愛玲,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紅玫瑰與白玫瑰》裏的一句“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作爲靳泊聞的現在進行時,夏冉不希望方堇成爲靳泊聞衣服上微不足道的米粒,她天真又貪心地想要方堇取代他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那樣她們分到的愛也會多一些。
方堇摸摸她的臉,讓她別想太多,“我也經常在你靳叔叔面前提起你爸爸,他妻子雖然和你爸爸一樣,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但他們對我們而言,不止是過客,還構成了我們記憶鏈中最爲關鍵的一環,不管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我們都不想忘記……冉冉,人是無法忘記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也無法找到另一個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方堇和靳泊聞之間有相濡以沫的溫情,但沒有愛情,當然他們需要的也不是跌宕起伏的愛情,保持相互理解和尊重,陪伴到老就夠了。
“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尤其是到了我這個年紀,態度和想法也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方堇將用過棉籤丟進垃圾桶,溫聲細語道:“晚上就別沖澡了,簡單擦一下身體,受傷的地方記得千萬別沾水。”
夏冉關注點還停在她的前半句話上,她不能理解爲什麼大人總喜歡拖延時間,總愛對孩子說“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要是她一輩子都長不大呢?
“你現在不告訴我,等我以後走岔路了就來不及了。”
方堇被她故作老成的姿態逗笑,“你是媽媽的女兒,媽媽瞭解你的品行,你雖然貪玩了些,但不會做出過分的事來,還有,媽媽就在一邊看着你,你又怎麼會走岔路?”
然而最後她確實走岔了路,還是一條看不見未來的不歸路。
方堇也食言了,沒能陪在她身邊,她們都被滯留在了過去,被封印在低矮破敗的墓碑上。
墳前野草一寸寸地長,一節節地枯,四季輪換,毫無變化可言。
第二天上午醒來,夏冉看見餐桌上多出幾個新鮮柚子,是靳泊聞大清早摘下的。
夏冉蝴蝶一樣撲到正在看報紙的靳泊聞身上,“謝謝爸爸。”
靳泊聞拍拍她環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笑說:“雖然這幾棵柚子樹有不少年頭了,但果實一次都沒摘下來過,不能保證味道,你先切開嘗一口,小心別被刀劃傷。”
“好。”夏冉蹦蹦跳跳地回到廚房。
後院栽種的柚子跟水果店賣的自然不能比,但也比想象中的味道來得清甜。
夏冉頭腦發熱,“爸爸,我可以剩下一些拿來做柚子蜂蜜茶嗎?”
靳泊聞點頭:“當然,不過得記得給我留一杯,我下班回來嚐嚐。”
靳泊聞原先是大學教授,搬到桐樓前辭去工作,兩年前成爲一中的政治老師。
夏冉笑盈盈地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跑到廚房燒水,沒多久樓梯傳來聲響,她擡眼,對上靳司讓冷淡的神色。
夏冉轉學手續還沒辦好,這一週她都待在家裏,靳司讓跟她同級,初二,已經過了七點,他身上還穿着睡衣拖鞋,姿態閒散,今天不打算去學校的意思。
“哥,我一會要做柚子茶,你要喝嗎?”
她現在心情好,連帶着看靳司讓都順眼不少。
靳司讓腳步有明顯的一頓,在徹底接受她叫他這個稱呼前,第一次沒有用不近人情的語調開口糾正。
他的眼睛朝她看去,眼神裏似乎包含着一種複雜的情緒。
那會夏冉正站在燒好的熱水前,壺嘴冒出騰騰熱氣,眼前像籠上一層輕紗,霧濛濛的,靳司讓的臉也變得模糊起來。
就是這麼幾秒的愣神,讓她錯過了靳司讓那道幾不可查的“嗯”。
夏冉沒做過柚子茶,方堇又不在身邊,一時半會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打電話給方堇,對面估計正在忙,嘟聲響了一陣轉入未接來電,她只能自食其力。
家裏有兩臺電腦,一臺裝在靳司讓臥室,還有一臺在靳泊聞辦公用的書房,前幾天靳泊聞提過要給夏冉買臺新電腦,夏冉認真想了想,電腦不是那時候她的生活必需品,也就拂了他的好意。
在電話裏得到靳泊聞的允許後,她進了書房,電腦沒設密碼,主頁背景是一張全家福照片,看上去有些年頭。
夏冉在合照裏見到靳司讓的母親,一個笑起來分外溫柔的女人,眉眼、氣質和方堇有幾分相像。
靳司讓站在父母中間,估計那會正在鬧脾氣,下巴擡得很高,蹙着眉心一臉不耐。
夏冉從來沒見過這般鮮活的靳司讓,愣了好半會才點開瀏覽器,把網上說的都記在小本子上。
家裏沒有檸檬,她退而求其次地用冰箱裏的檸檬水飲料替代,調製出的味道差強人意。
她特意給靳司讓留了一杯,午覺醒來,發現茶杯原封不動地放在餐桌上,水位線降了些。
夏冉問:“有這麼難喝嗎?”
靳司讓不答反問:“你沒喝過?”
意思很明確:但凡喝過的人,都說不出好喝兩個字。
靳司讓又說:“你泡好的那一桶我已經全倒了。”
她好心好意請他喝,他這又是什麼態度?
夏冉氣到一整個下午都沒給他好臉色,下午四點,她去水果店買了幾個新鮮檸檬,路過菜市場時,想起靳司讓那張欠扁的臉,一氣之下進去買了一打折耳根和香菜,加到靳司讓的茶杯裏。
她笑眼彎彎,獻寶似的端到靳司讓跟前,“哥,我重新做的,你嚐嚐。”
靳司讓眼皮垂落,很快收回視線,擡腳朝樓上走。
夏冉叫住他,“你不喝嗎?”
“我還不瞎,看得出你往裏面放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夏冉條件反射想狡辯,情急慌亂下被自己口水嗆到,嫌疑直線上升,到了自己做實罪名的地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沒放什麼,也就折耳根和香菜,喝了補身體。”
靳司讓轉身,黑黢黢的一雙眸牢牢鎖住她。
看得夏冉一陣心虛,折返回去重新替他倒了一杯“乾淨無污染”的,朝他一本正經地舉手發誓:“這杯裏面絕對什麼也沒加。”
“糖呢?”
夏冉搖頭,“也沒放,你要是想——”
她話還沒說完,靳司讓奪過她手裏的茶杯,面不改色地喝下,還是一口氣喝完的。
同樣的味道夏冉偷偷嘗過一次,又酸又澀,帶着難捱的苦味,絕對稱不上好喝,這讓她一度懷疑靳司讓味覺是不是出現了問題。
隔天,她又泡好一杯,親自遞到靳司讓面前,靳司讓猶豫後喝了一小口,照舊眉頭都不皺一下,微擡的聲調裏卻摻了些興師問罪的意味:“你給我的是人能喝的?”
當然不是,畢竟她在裏面加了一大勺黃連磨成的粉。
大少爺脾氣臭到不行,高高在上地下達命令,“重新做,不然你把它全部喝完。”
夏冉有理由相信,如果她反叛地說句不,他就會用他那冰涼的手指用力箍住她下頜,將這杯亂七八糟的液體灌進她喉嚨,嗆得她死去活來後,再冷冷淡淡地笑一聲:“活該。”
夏冉喉嚨一痛,很沒出息地回了廚房,重新調製一杯。
後來夏冉從靳泊聞口中知道,靳司讓對柚子茶近乎偏執的在意全都源於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喜歡喫柚子,靳司讓七歲那年的霜降,她泡好一杯柚子檸檬茶,是留給靳司讓的,也是她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樣東西。
時隔這麼多年,靳司讓不僅口味一點沒變,脾氣也是一如既往的難伺候,挑剔到找打的地步。
只是夏冉已經不會再懼怕他的威脅,她連脖子都被他掐過這麼多回,又怎麼會懼怕被他用蠻橫力氣強行灌下難喝的飲料,現在就算是穿腸爛肚的毒藥她都能做到眼睛不眨地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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