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靠近門位置上的雙馬尾女生正在寫摘抄,用鋼筆寫的,筆水未乾,小紙片全都攤在桌上。
夏冉步子邁得急,路過時帶起一陣風,紙片被吹落到地上,她有所察覺,腳步頓住,彎腰撿起,上面工工整整地摘錄着兩行小字:
“多好,你還保有舊日的容顏和習慣,這讓我追溯往昔時得以有跡可循,不至於叫我輕易慌了手腳。”
夏冉心驟然飄向很遠的地方,以至於這次發呆的時間格外漫長,長到紙片的主人忍不住出聲,“這是我的,你可以還給我嗎?”
思緒歸攏,夏冉收斂木訥的神情,說了句不好意思後,笑着將手裏的紙片遞還,這時對方已經起身,踩着粗跟小皮鞋,也只比一米六七的她高一些。
眼皮一擡,兩個人對上視線,夏冉這才意識到剛纔心裏一霎的微妙因何而起。
她很確定,自己聽到的是男人的聲線,算不上粗獷,帶點變聲期的低啞,但他沒有刻意掩飾,和他的穿着喜好一樣,全都大大方方地袒露出來。
他接過紙片,莊重地夾進書裏,“謝謝。”
夏冉搖頭說沒事,盯住他細長的手指看了兩秒,“指甲做得很漂亮。”
漸變冰透藍,每個花紋都不一樣,很精細的勾線。
“你也這麼覺得?”他眼睛一亮,“姐姐你要是喜歡,下回我可以帶你去,我和店長是好朋友,她還能給你打折。”
夏冉還沒說什麼,整理完庫存的林束上樓,“老闆,我有事要跟你說。”
說的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隱私,加上這會店裏還有客人,兩個人沒法走開,就站在書店門口。
林束沉啞的嗓音混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明晚我得跟你請假,去市裏相個親。”
第一次聽到這種請假理由,夏冉露出詫異的神色,“我以爲你有女朋友的。”
林束嘴角僵了一秒,頭頂黑沉沉的天沒能蓋住他臉上的陰霾,“怎麼這麼說?”
夏冉解釋:“上回不是撿到了你皮夾,看見裏面有張你和別人的合照。”
那會林束還是學生模樣,穿着學校統一發放的制服T恤,面容青澀白淨,女生長相屬於甜美那卦,笑起來嘴角有道若隱若現的梨渦,眼睛很大,藏着光,亮盈盈的。
林束回到沒心沒肺的狀態,誇張地長嘆一口氣,“那你也應該看得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我,孤家寡人一個,我爸媽知道我找到工作了,恨不得立刻把我趕出家,禍害別人去。”
“這和你有沒有找到工作有什麼關係?”
林束無可奈何地笑了聲,“你沒工作,直接被打上游手好閒的標籤,人女孩家裏願意跟你這不學無術的啃老族過下半輩子?”
說着林束一頓,“你家裏人沒讓你相過親?”
夏冉笑一絲絲斂了,半會才鬆了脣角,泄出一點弧度,“我都一個人生活了好幾年了。”
林束沒再多問,恰好有人來買奶茶,他回到吧檯,沒多久又出來了,“我在吧檯旁看見一個袖釦,應該是靳法醫落下的。”
林束手往圍裙裏一伸,寬大的掌心裏落着MontBlanc的球形袖口,款式簡約,做工精緻大氣,價格不菲。
夏冉沒有伸手去接的打算,“先放着,等他發現後自己來拿。”
“你不給他送過去,或者打電話給他說一聲?”
夏冉下意識想反問“我爲什麼要給他送去”,到嘴邊卻變成了“我沒他聯繫方式”。
林束面露狐疑之色,“我剛纔就想問你,你和靳法醫是不是以前就認識?”
輪到夏冉臉上的表情僵住了,她複製他剛纔的話術,連聲調都模仿得淋漓盡致,“怎麼這麼問?”
林束說:“你倆一起來之前,他單獨來找過你,聽見我說你不在後,直接走了。”
夏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林束在腦海裏回憶了遍,百無禁忌道:“還有你倆剛纔的相處氛圍,實在不像剛認識的。”
門前開過一輛麪包車,車速沒收,輪胎滾過水窪處,夏冉離得近,濺起的雨水甩到她褲腿上,潑墨畫似的,落下斑斑點點的痕跡,低幫帆布鞋裏也進了水,黏溼難忍。
不光下雨天惹她厭煩,她還得時刻提防雨天裏某些人沒素質的行爲,這讓她覺得無比疲憊。
林束觀察着她臉上的反應,沒太大的情緒波動,呼出的氣息確實加重了些,“你要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就別說了。”
好奇歸好奇,但也沒必要爲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慾,把她的傷口再戳個稀巴爛。
夏冉抖了抖腿,低垂着眼,淡淡答道:“以前我和他在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
林束愣了愣,沒說話,但“原來你倆是前任關係”這幾個字明晃晃地寫在臉上,夏冉想無視都難。
她再次開口時,嗓音沉了幾度,像大提琴厚重的琴音,連震顫後的餘音都格外低緩沉重,是含蓄隱忍的調。
“他是我哥。”
林束徹底愣住了,反倒夏冉平緩好心情,用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說:“你有沒有看過一個讀者給《想念史鐵生》寫的書評?”
曾經有段時間在網上還挺火,夏冉將整段話背了下來: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東西,是一個人十三四歲的夏天,在路上撿到一支真槍,因爲年少無知,天不怕地不怕,他扣下扳機,沒有人死,也沒有人受傷,他認爲自己開了空槍,後來他三四十歲,或者更老了,走在路上聽到身邊有隱約的風聲,他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眯上眼睛,子彈擊中眉心。
夏冉這會臉上肌肉僵硬得可怕,但她還是擠出了點笑意,“你說的靳法醫,他不僅僅是我哥,說得再貼切些,他應該算是我年少無知時犯下的一個未來必須要償還的錯誤。”
汪有亮死於遷延性窒息的信息一經更正,調查方向立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天橋纔是第一案發現場的可能性大了不少,但其他有效線索還是少,連半個目擊證人都沒有。最近這段時間接連不斷地下雨,要是兇手留下了什麼犯罪痕跡,也被沖洗得一乾二淨。
已經過去快一週時間,案件得不到新進展,趙茗被上面人痛批了一頓,回來時臉色還是臭到不行,強忍着纔沒把一肚子的怨氣發泄到組員那。
週三上午,彙報工作進行沒多久,趙茗忽然察覺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他偏過頭,看見靳司讓正倚靠在門邊,雙手環胸,閒閒散散地投過來一瞥。
房間內怨氣深重,就他一臉輕鬆,狀態和前幾天剛到警局時大相徑庭。
趙茗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喜事將近?”
靳司讓朝白板走去,垂落在衣兜裏的手一擡,指着拍下汪有亮屍體的那張照片裏的“藍桉書店”四個字說:“汪有亮在極度痛苦的情況下,還強撐着身體離開天橋,那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出現在藍桉門口,是爲了向夏冉求助。”
小陳鼓起勇氣插了句嘴:“那也有可能他是爲了給我們留下指認兇手的線索啊。”
靳司讓不鹹不淡地瞥他眼,輕飄飄地笑了聲,“看着一臉沒有被社會重擊過的傻相,內心倒挺陰暗。”
小陳一噎,扭頭看見其餘幾個非但沒幫他說話,反而都在憋着笑,一時氣急敗壞,沒過腦就說:“這話誰都能說,但由靳法醫你說出來就太滑稽了。”
靳司讓目光沉了些,又落回到他臉上。
小陳慫了,小心翼翼地護住自己脖頸,生怕一個放鬆警惕,讓靳司讓有了掐他脖子重現犯罪現場的可趁之機。
“靳法醫你別光看我,也別光說我陰暗,我們趙隊不是也還在懷疑那書店老闆?”
趙茗發出譴責,“你說自己的懷疑,帶上我做什麼?我跟你可不一樣,夏冉早就被我挪出了嫌疑人名單。”
小陳沒料到他會改口得這麼快,還把自己擇得乾乾淨淨,一陣無語,朝着天花板翻了個白眼。
趙茗拿出證據分析,“汪有亮待的地方有不少啤酒罐空瓶,已經得到證實是夏冉帶給他的,但其中兩瓶玻璃瓶裝的青島啤酒,夏冉自稱沒見過,也就是說這兩瓶極大可能是被真正凶手帶到現場去的,鑑定課的人已經分析過了,易拉罐上留着不少指紋,其中就有夏冉和汪有亮本人的,至於那兩瓶玻璃瓶裝的,是乾乾淨淨,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顯然被人擦拭清理過。”
靳司讓坐上書桌邊角,左腳腳尖點地,右腿微曲,慵懶閒適,一副事不關己的局外人姿態。
小陳沉吟片刻,“沒準是夏冉忘記了呢?”
趙茗差點被他氣笑,抄起桌上的文件夾敲了敲他的腦袋,“你當她和你一樣傻?”
別人不好說,但衝着她那身上那股警惕勁、無懈可擊的話術,就不可能是小陳口中粗心大意的兇手。
“她不會殺人。”
突然響起的男嗓,沉而緩,師徒二人齊齊看去。
靳司讓討厭在顯而易見的事情上浪費不必要的時間進行無用功的爭執,直接將存在手機裏的錄音放出來。
空氣凝固了會。
趙茗問:“這人就是之前證明沒有作案嫌疑的徐威?可當時錄口供的時候,怎麼沒聽他提起夏冉?”
小陳縮起脖子支支吾吾,“當時沒想到他和夏冉也有交集,就沒問。”
趙茗這回是真被他氣笑了。
靳司讓說:“她算是汪有亮在這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出事後第一時間想到找她求助,在情理之中,只是他沒想到那個時候她因爲腸胃炎發作,去了醫院。”
氣氛變得更加沉重,靳司讓起身準備離開,餘光注意到隔壁辦公桌上的檸檬水,透明瓶身上映有一棵樹,最下方的logo標註着“bluegum”。
藍桉,傳說中最爲兇殘無情的喬木之一,它會殺死身邊所有植物,也只允許一種鳥在樹上棲息。
連溫柔都是獨一無二的。
靳司讓想起幾句話,那是曾經的夏冉最喜歡的幾句摘抄:藍桉已遇釋槐鳥,不愛萬物唯愛你,釋槐來去無歸期,夢迴已逐浮雲散。
他收斂思緒,擡起手臂,看了眼空蕩蕩的袖口,不合時宜地來了句:“說了這麼久,你們不渴?”
有人附和:“是有點。”
靳司讓淡淡說:“喝什麼,請你們。”
“哪家外賣啊?”
“藍桉。”他眼皮不擡地說。
小陳一臉古怪地說:“這家好像沒有外送服務。”
有人插嘴:“我之前加了老闆微信,跟她說一聲,再加點錢,路也不遠,應該能給我們送過來。”
她剛點開微信,身前多出大片陰影,對面眸光沉沉,嚇得她差點沒握住手機。
靳司讓的視線穿過她頭頂,落在窗外細細密密的陰雨上,“把她微信推給我。”
挺像下命令的一聲,她磕磕巴巴地應了聲好。
好友申請發出去十五分鐘,沒有任何迴應,靳司讓順藤摸瓜地找到夏冉的手機號,漫長的嘟聲後,聽筒裏傳來毫無感情的機械音,提示他對話暫時無人接聽。
靳司讓將手機揣回兜裏,幾乎在同一時刻,辦公室的座機響了。
趙茗接起,“行,我知道了,馬上帶隊過去。”
掛斷電話後,小陳湊過去問:“怎麼了趙隊?”
陰影覆蓋在趙茗臉上,襯得他神色格外嚴肅,“天橋底下又發現了屍體。”
靳司讓一怔,漫不經心的神色僵住了,他猛地擡起頭。
作者有話要說:1.多好,你還保有舊日的容顏和習慣,這讓我追溯往昔時得以有跡可循,不至於叫我輕易慌了手腳。——《窗燈》
2.藍桉已遇釋槐鳥,不愛萬物唯愛你,釋槐來去無歸期,夢迴已逐浮雲散。——《飛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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