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夏冉嚥了咽口水,在對面咄咄逼人的目光裏率先敗下陣來,嘗試着抽回腿,沒成功,反倒被他箍得更緊了,這讓她升起一種生殺大權被人掌控住的不安感。
外面風起了些,撲在窗玻璃上,發出砰砰的聲響,老式空調機年代久遠,22度的冷風沒能吹散屋裏的燥熱感,只將身上廉價沐浴露的清香帶了出來,在半空浮浮沉沉,潮熱的黴味似乎也沒那麼難聞了。
靳司讓的臉嵌在陰影裏,聲線有種僵化的扭曲和不自然,“你又在鬧什麼?”
夏冉慫了,縮着脖子支支吾吾,“沒鬧什麼。”
靳司讓過了兩秒才鬆開,沒再說話,拿瘦骨嶙峋的後背對向她。
過了差不多十分鐘,夏冉輕輕叫了聲:“哥。”
靳司讓還是沒應。
她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特煩?”
她沒指望能聽到靳司讓的回答,哪成想,他居然出聲了,甚至是不帶一絲猶豫地說:“是。”
夏冉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我哪煩了?”
靳司讓用氣死人不償命的語氣說:“哪裏都煩。”
夏冉不依不饒地回敬四個字:“彼此彼此。”
靳司讓沒再搭腔。
房間隔音效果很差,好在隔壁的情侶素質好,沒有做出任何擾民的行爲,幾道交談聲後就安靜了下來。
漸漸的,夏冉也有了睡意,她的睡姿不太安分,喜歡側身躺着,一條腿壓在被子上。
眼皮沉了些,嗓音卻和身體一樣,輕了不少,分不清是不是在呢喃。
她用所剩無幾的意識,挑起一個全新的話題:“哥,等我們有錢了,去把窗玻璃錢賠了吧。”
靳司讓沒聽清,把記憶往回倒,才大致猜出她說了什麼。
他聲音悶在胸腔裏有些倦怠,說出來的話是十足的不近人情,“你砸的玻璃,自己去補救。”
把他自己撇得乾乾淨淨的意思。
夏冉魂魄已經有一半獻給睡神,耳朵嗡嗡的什麼也沒聽清楚,也沒力氣問,自顧自說:“那就這麼說好了,你九我一啊。”
“……”
靳司讓掀開眼皮,枕在手臂上的腦袋擡起些,身子轉過去,她正對着自己,脊背單薄,肩胛骨的弧線被針織衫勾勒得清清楚楚。
睡姿像尚未出生的嬰兒,弓腰曲腿,衣服縮了上去,露出一截清晰的腰肢。
窗簾只合上一半,路燈暖色調的光灑進來,將她整個人包裹住,瑩潤白皙的肌膚被蓋上一層極薄的黃紗,像寂靜風雪夜裏懸掛在天穹之上的明月,清冷又朦朧。
寂靜的空氣裏響起平穩均勻的呼吸聲。
靳司讓不動聲色地別開眼,將臉埋進被子,什麼惱人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複試在第二天下午,兩個人都沒設鬧鐘,睡了個昏天黑地,最終是夏冉先醒來,她睡眼惺忪地摸到手機看了眼時間,被嚇了一跳,連忙叫靳司讓的名字。
靳司讓毫無反應。
顧不上髒,她光腳跳下牀,用力搡他的肩,他還是一動不動的,彷彿沒了氣息一般。
夏冉那會是真的慌了神,幾乎要學武俠片裏演的那樣,拿手指去探他的鼻息,事實上她也這麼做了。
不知道是不是過於慌亂,感官盡失,完全察覺不到靳司讓的呼吸和心跳,這足夠讓她方寸大亂。
推搡的動作又大了些,“你別死啊靳司讓。”
靳司讓被鬧得煩不勝煩,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皮,漆黑的瞳仁牢牢鎖了過去,“我死了不是正合你心意?”
分不清是不是被她誇張的語氣氣的,他極輕的嗓音裏罕見地帶點無可奈何的成分。
聽上去很像寵溺的腔調。
“在你眼裏,我心腸已經歹毒到了這地步嗎?”夏冉沒能止住眼淚,哭得一抽一抽的,“我雖然經常在你茶杯裏下瀉藥,在你椅子上塗502,在你書上寫'到此一遊',一週有那麼一兩次溜進你臥室的衛生間偷偷拿走捲紙,讓你髒着屁股四處找紙,可這不都是在跟你開開玩笑嗎?你應該不至於小肚雞腸記恨到現在吧?”
“……”靳司讓生生被氣笑。
這時候搭理她無異於給自己找罪受,靳司讓一聲不吭地掀開被子,踩着一次性拖鞋進了衛生間,直到退房前,都沒和她說過話。
晩起的好處是,不用空着肚子撐到午飯時間,中午兩個人照舊去便利店喫的方便麪。
夏冉喫到一半,看向一旁慢條斯理往嘴裏送麪條的靳司讓,試探性地問了句:“你昨晚是不是什麼都沒喫?”
靳司讓眼睫一顫,“吃了。”
夏冉依舊持懷疑態度,但沒有多嘴問下去。
他們隨機選的招待所,誤打誤撞離競賽地點很近,喫完飯靳司讓直接走了,留下夏冉一個人抱着書包坐在便利店。
三小時後,手機纔有了動靜。
靳司讓言簡意賅地下達指令:【出來。】
夏冉愣愣擡頭,隔着鋥亮的落地窗玻璃,看見靳司讓站在街對面的樹蔭底下,低頭看着手機,神情分外專注。
身上穿着件寬鬆的T恤,休閒風,薄荷綠向鴨蛋青漸變的顏色,襯得他整個人白淨又清爽。
有人進來,玻璃自動門向兩側滑開,一縷熱風拂過腳踝,酥酥麻麻的癢。
夏冉背上書包,朝他跑去,“我們要怎麼回桐樓?”
“坐火車。”
“可錢不是花光了?”
火車票還能賒?
“剛從銀行卡里領了一千出來。”靳司讓說,“我們先找地方喫飯。”
夏冉大腦空了一瞬,“你有卡爲什麼不早點取錢出來?”
隔了好久,她才聽到他的迴應,低啞的一聲:“那筆錢,我本來沒打算動。”
喫完飯後,兩個人繞遠路去了趟被砸破玻璃的那戶人家,夏冉心虛沒敢進門,也不知道靳司讓最後和屋主說了什麼,對方笑眯眯地放他們走了。
買的最近一班的火車票,夏冉預估了下到站時間,發信息給靳泊聞,靳泊聞那邊估計在忙,半小時後纔有回覆:【好。】
夏冉剛收起手機,隔壁傳來涼颼颼的一聲:“這事別跟他們說。”
夏冉頓了下,反應過來,拖腔帶調地哦了聲,“那要是我沒忍住說了怎麼辦?”
靳司讓眼皮不擡地說:“那我會弄死你。”
他威脅人時模樣,也像死水一般無波無瀾,無端惹人心慌。
靳司讓不是空口說大話的人,夏冉脖子一涼,信了,距離桐樓還有兩站時,忽然又改變主意,拿手肘輕輕去撞靳司讓的小臂,“哥,殺人犯法的。”
她刻意擡高嗓門,滿滿一節車廂的人整齊劃一地看過來,眼神不乏深意。
靳司讓面無表情地盯住她看了兩秒,從包裏拿出一個藥瓶,重重往桌板上一擱,甩下兩個字:“吃藥。”
他也刻意揚了聲調。
夏冉氣到快冒煙,絞盡腦汁也沒找到有殺傷力的言辭用來反擊,只好認輸。
她這人有個優點,對於小打小鬧,記仇不超過兩分鐘,很快被藥瓶上的小字奪去全部注意力,上網一查,才知道藥裏含有安眠成分。
“你現在就失眠了?”夏冉故作老成地嘆了聲氣,“年輕輕輕,心事還挺重。”
“誰告訴你,失眠分年齡的?”
夏冉當作沒聽到,研究了會上面的說明書,“這是靳叔叔給你開的?效果真和網上說的那樣好嗎?”
“不該好奇的事別好奇。”靳司讓奪過藥瓶,丟進敞開的雙肩包裏,雙手環胸,闔上眼皮。
春末夏初,衣衫單薄,靳司讓手臂上的傷口無處遁形,靳泊聞第一時間注意到了,無意識地擰起眉,問他怎麼傷成這樣?
在靳司讓若有若無的眼神脅迫下,夏冉還是撒謊了,“在寧城的路上被電瓶車撞了下。”
說着,她底氣莫名回來些,義憤填膺道:“我讓哥去醫院看看,他非不。”
靳司讓淡淡瞥她眼,沒拆臺。
那天晚上,靳泊聞帶靳司讓去了趟醫院,偌大的別墅只剩下夏冉和母親方堇兩個人,洗完澡沒一會,方堇敲門進來。
“冉冉,你跟媽媽說實話,到底出什麼事了?”
夏冉在方堇面前,藏不住事,她垂下腦袋,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轉述了遍。
生怕靳司讓回頭找她算賬,她最後還小心翼翼地加上了句:“這些你別和靳叔叔說,我怕靳司讓跟我急。”
說完,突然意識到不對勁,既然方堇能看出來靳司讓的異常,那靳泊聞也一定能。
“靳叔叔剛纔爲什麼不拆穿我們的謊話?”
方堇笑着摸摸她腦袋,“大概是因爲他和我一樣,相信自己的孩子不會做壞事,如果有事瞞着不說,那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苦衷。”
靳司讓有沒有苦衷夏冉並不清楚,她只知道這人脾氣糟糕透了,利用完她就翻臉不認人,後來一週都沒和她說過話,問他傷好了沒有,他也只是冷冰冰地回:“不關你的事。”
中考夏冉和靳司讓分到同一個學校,她奇蹟般的在校門口見到了欺負過靳司讓的混混頭頭,還是那流裏流氣的穿搭,頭髮卻剃成更短的小平頭,眉眼比想象中的深邃,右眼下有道疤。
他雙手插兜倚在電線杆上,混不吝的姿態看上去不太好惹。
找人麻煩都找到這裏來了?
夏冉大人不計小人過,給靳司讓打小報告:【之前那混混在校門口堵你,你當心點。】
夏冉不確定靳司讓有沒有看到消息,總之在他出校門前,那混混先離開了。
夏冉鬆了口氣,快步走到靳司讓跟前,好奇地問:“那人到底誰啊?”
靳司讓嘴脣很薄,脣形清晰,是薄情寡義的一張嘴,直到他們確定關係前,靳司讓對她說過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天他的回答也是,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冽,彷彿被人觸碰到流膿發爛的傷口。
第二天考試,夏冉又見到了那混混,發現得有些晚,等反應過來前先被對方堵住去路。
夏冉捏捏手心,強裝鎮定地迎上他的眼睛,“幹什麼?”
“你長得有點眼熟。”挺像在搭訕。
周圍人來人往,夏冉仗着他不敢在大庭廣衆下動手動腳,底氣回來些,直截了當地問:“你和靳司讓什麼關係?”
對面的男生將問題原封不動地丟了回去,“你又和靳司讓是什麼關係?”
夏冉也不答,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你果然認識他。”
男生嗤了聲,夏冉循着空檔,矮身擺脫他的束縛,就在她竊喜時,手腕被人拽住,他往她手心塞進去兩張紙幣,面額加起來有一百,比她那天被搶走的錢多出了二十。
看見她一臉的莫名其妙,他淡淡解釋了句:“我不搶女生錢。”
夏冉好氣又好笑,“那我是該誇你雖然是個混蛋,但混得有原則?”
她攤開手心,一字一頓地說:“給我把錢拿走。”
這回輪到對面的人懵了下,“什麼意思?”
夏冉語氣強硬,帶着顯而易見的鄙夷,“我最煩你這種有性別歧視的東西,憑什麼只搶男生錢,看不起誰呢?”
他自以爲是的紳士風度被她貶得一文不值,不免又是一愣,回過神發現人已經一溜煙跑遠了,襯衫口袋不見五十塊錢的紙幣,只多出二十塊錢。
剛纔那麼盛氣凌人,不知道還以爲有多高傲。
他冷哼一聲,攥緊紙幣往回走。
夏冉跑到路口才敢停下來,第一時間把這事告訴靳司讓。
靳司讓回了個意味不明的“。”
半小時後又說:【你跟我沒關係,不用擔心他會遷怒到你身上。】
夏冉沒回消息,託着下巴輕輕哦了聲。
後來夏冉從別人口中聽說了那混混的名字,閆野。
跟靳司讓一個初中,初二上學期認識幾個社會人,性格變了樣,很少再去學校。
閆野父母去世得早,家裏只有奶奶和小叔,沒人管,也管不了他,最後因爲學分不夠被學校委婉勸退。
沒多久,夏冉還聽說了一件事。
曾經的閆野和靳司讓稱得上好朋友,至於他們是因什麼鬧崩的,衆說紛紜,只知道撕破臉後的他們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說得更準確些,是閆野單方面的敵視。
閆野沒少去找靳司讓的麻煩,通通被靳司讓無視——拿他當沙包出氣,他不還手,拿他當取款機,他也照給不誤。
可就是這樣照單全收、不以爲意的態度,更讓人惱火,閆野變本加厲地開始了對他的欺凌。
靳司讓那高高在上的臭脾氣,平時沒少得罪人,見他被霸凌成那副德行,依舊一聲不吭,周圍看他不順眼的男生氣焰被助長,不由分說地加入閆野的隊伍。
然而閆野這人很奇怪,就像古早青春小說裏對小白花女主一見鍾情的校霸男主一樣,他喜歡變着法地欺負靳司讓,卻不允許別人也這麼對他。
這種行爲在夏冉看來,更像在撒嬌,爲了吸引對自己愛答不理的心上人的注意力。
如夏冉猜的那樣,閆野確實想吸引靳司讓的注意力,但她猜錯了原因。
這段友情是靳司讓先叫停的,作爲被通知的一方,閆野防不勝防,等到回過神來,滿腔的怒火快要吞沒他。
扭曲畸形的關係一直持續到高二那年,因爲夏冉,他們之間的戰役宣告終止,再次打響是在他們共同的十八歲。
那天也是夏冉第一次和靳司讓上牀,靳司讓當着夏冉的面摁下閆野打給她的電話。
夏至,熱氣騰騰,汗液在後背滑落。
手機那頭的閆野,因另一個人強烈的佔有慾,被迫聽到一陣闇昧難掩的喘息聲,像晨時的鐘鼓,一下下敲擊着他混沌的大腦。
……
下班高峯期,醫院門口那條街堵得厲害,接二連三的鳴笛聲強行將人的思緒從回憶中拉扯出來,幾乎在同一時刻,夏冉聽見靳司讓遲到許久的答案:“不記得了。”
情理之中的迴應,夏冉沒有流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脣角飛速一彎,“也是,都過去這麼久了。”
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他低着眸淡淡說:“不該記住的事,我不會去記。”
夏冉不知從何升起的底氣,偏要跟他作對似的,“那我和你完全相反,該記的我全都忘了,不該記的我記得清清楚楚。”
靳司讓笑了聲,“你當初怎麼甩的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在嗆人的話術上,他永遠不會落了下風,尤其是在她本來就理虧的事上,夏冉拉直脣線,不言不語,心裏五味雜陳,一時間忘了問他還跟着自己做什麼。
懸在頭頂的路燈跳滅兩盞,兩個人沉沉沒入夜色,身影被拉得細長,拓印在枯枝敗葉橫落一地的柏油路面上。
夏冉多看了會,地面溼滑,她沒注意一腳踩在落葉上,慣性作用下,身子驟然後仰,條件反射地握住他的手臂。
肌肉勻稱緊實,這讓她第一次有了少年已經長成高大挺拔的男人的真實感。
他的眼神中卻帶着一成不變的距離感,哪怕此刻他們近在咫尺。
“抱歉。”夏冉鬆開手,站直了。
“我要回書店,應該和你不同路吧?”
“你還回桐樓做什麼?”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
八年後,他們奇蹟般的有了默契,連出聲回答的時間都掐得分毫不差。
“我回分局。”
“回來看看。”
靳司讓又笑,學着她的聲調,像模像樣地重複了句:“回來看看?”
“桐樓又不是誰的私人財產,你能回來,我當然也能。”
“看看,順便開個書店玩玩?”對於她的說辭,靳司讓是一個字沒信。
他話裏話外都帶着刺,紮在夏冉心上,痛感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許久沒等來回答,靳司讓朝她看去,不好說是不是錯覺,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見她眼裏翻滾的潮水。
他心很沒出息地一軟,不再執着於用咄咄逼人的話腔求一個真實答案,而是用冗長的沉默試圖將話題帶過去。
卻在這時,夏冉坦白了,用潮水退去後風平浪靜般的聲線,“四個月前,我接到潭山警局打來的電話,說可能發現了我媽的遺骨,讓我去驗DNA。”
作者有話要說:大概是下章入v,時間應該在明天中午十二點,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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