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鄙視
再一次一躬到地,陳舟的骨子裏,尊師重道的概念,還是很重的。
等陳舟出來,把被先生收下的消息告訴父親和兩位哥哥,老陳頭幾乎立刻就紅了眼眶,仰起頭雙手合十:“上天保佑,我們陳家,也要出個唸書的人了!”
大郎也是高興得連連點頭,拉着陳舟的手,攥得陳舟呲牙咧嘴。
陳二郎乾脆跳了起來,險些把大郎遞到手裏的兔子掄飛了。
看着眼前的這一切,陳舟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把這書讀好。
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價值觀。
只是不知道這大明朝的書,比起現代的碩士來,有沒有難度?
先生收下了陳舟做學生,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兩百個銅錢的束脩送上,加上那兩升糧食,還有那隻剩下的野兔。
學籍登記上了,還給了一個回執,張平夷的私印扣在上面。
雖然不是什麼正式的學籍,可是拿回去,在甲首收繳賦稅的時候,還能減免一點錢糧。
這也是這個時代對讀書的最大鼓勵了。
陳舟,已經成了馮傢俬塾的正式學生。
在把稻穀送到廚下的時候,那位負責廚務,據說是先生夫人的婦女,還順便問了一句,陳舟需不需要在這裏住宿?
如果住宿的話,那還要額外地繳納些錢糧。
沒等老陳頭回答,陳舟已經明確表示,自己不住宿。
嗯,要做一個走讀生——正好給自己一個鍛鍊的機會。
這具身體,有些過於柔弱了。
老陳頭見陳舟堅持,也只得無奈地同意,雖然住在這裏會方便些,可是一年半載的,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左近的村子倒也有幾個在這裏住宿的,大部分學生都是馮家莊子弟,他們是不用住宿的。
好在兩個莊子離着不算遠,不行的話,先讓大郎二郎倒着送上幾天。
陳舟如此堅持,其實是源於一種愧疚,前世,讓父母操的心太多了。
第二天,陳舟很早就起來了,因爲母親李氏比他起得更早。
一碗很稠的碎米粥,已經是全家最好的飯食了。
眼見開春之後,就是農戶最爲着緊難熬的時候。
老話說,一年之計在於春,不僅一年的農活要安排下,還得顧着青黃不接的時候,讓一家老小不至於餓肚子。
對老陳頭而言,這不亞於是國家戰略。
而李氏,則是全權負責全家的後勤。
二郎看着這一碗散發着米香的碎米粥,有些眼饞地舔了舔嘴脣。
李氏嘆了一口氣,直接把粥端到了陳舟的面前,隨手又把手裏攥着的一個雞蛋在圍裙上擦了擦,順手在桌上磕了一下,放在碗邊。
老陳頭端起一碗米湯,呼嚕呼嚕喝了兩大口,順手拿起一個黑麪饅頭,掰了半個,遲疑了一下,又掰了一半,放到了米湯裏,挑上兩根鹹菜,繼續大喫起來。
陳舟心情有些沉重。
昨天去私塾,事情還算順利。
這兩天他一直在牀上躺着,喫的碎米粥儘管有些難以入口,可是還能下肚。
今天這一看,自己喫的,已經是這家裏最頂級的食物了。
那桌上筐子裏的黑麪饅頭,陳舟發誓,除了煤,就沒見過這麼黑的饅頭。
可就是這樣的饅頭,也不能敞開肚皮喫。
陳家兄弟三人,基本處於半大小子喫窮老子的時候。
那兩百個銅錢的束脩,此刻沉甸甸地壓在陳舟的心頭。
退學是不成的,否則一定會被老陳頭打死。
拿起碗邊的鹹雞蛋,從頂上剝開,用筷子一戳,立刻就有金黃的蛋油流淌了出來。
陳舟明顯聽到了二郎嚥唾沫的聲音,擡頭看時,二郎已經把一大碗米湯端起來,筷子飛快地劃拉着,劃得碗底響成一片。
陳舟幾筷子把雞蛋全部挖了出來,把蛋清放到自己碗裏,又把蛋黃在碟子裏戳成了幾小塊。
老陳頭放下碗:”怎麼喫飯呢?”
窮人家,飯桌上的規矩也是要講的。
連筷子怎麼放,都是有規矩的,你要是弄碗米飯,筷子直着插在上邊,家裏大人能打死你!
陳舟沒有回答,飛快地夾起一小塊蛋黃,放到了老陳頭的碗裏。
老陳頭一怔,李氏,大郎二郎也怔住了,看着陳舟。
陳舟手中筷子不停,李氏一塊,大郎一塊,二郎一塊,略大!
分完蛋黃,陳舟伸手掰下一塊黑麪饅頭,直接擦了擦碟子上的蛋油,一口塞進嘴裏,端起碗,大口喝起米粥來。
老陳頭嘆了一口氣,端起碗兩口喝完,筷子拍在桌子上,披上衣服出去了。
李氏拿起筷子,看看大郎和二郎,卻見兩個兒子端起碗,背轉身,一陣呼嚕山響:“娘,我喫飽了,出去看看爹安排活計!”
說着撂下筷子跑出去了。
李氏又看向陳舟,陳舟急忙兩口扒拉完米粥:”我也喫飽了,我去學堂了!”
說着抓起一旁的褡褳,奪門而出。
院子裏,陳家爺仨兒正在說着什麼,看陳舟過來,都不說了。
老陳頭看看陳舟:”東西都帶齊了?”
陳舟點頭。
“那讓你大哥送你上學去!”
大郎答應一聲,轉身出了門,陳舟急忙跟上。
說實話,陳舟有些怵頭這個大哥,和老陳頭一樣,寡言少語,可是吐口唾沫是個釘。
陳舟本來還想着能在路上套點話兒呢,要是二哥送就好了。
一路無話,眼看着望見學堂了,陳舟開口:”大哥,我自己去吧,家裏還忙!”
大郎沒有說話,也沒有停步,一直把陳舟送到了學堂門口,才悶聲道:”好好唸書!”
說完,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陳舟一直看着他轉過一個彎兒,才轉身進了院子。
院子很大,迎面三間屋子,是私塾的正屋。
兩側的廂房,一邊是先生的臥室,一邊迎來送往,就是昨天見陳舟的那間,算是辦公室。
臥室中,張平夷已然起身,用完了早飯。
“相公,今天怎麼看上去這麼高興啊?”
“是啊,連你也看出來了——這麼多年,難爲你了,昨天,來了一個孩子——”
“就這——就讓相公你高興起來了?”
“倒也不是,這一段時間以來,爲夫時常覺得,老天對你我是不公的,許多人開導過我,無濟於事——可是突然從一個從未讀過書的孩子嘴裏,竟然也能夠說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豈不是天意嗎?”
婦人連連點頭,眼中瞬間閃亮:”相公,你說的是,這就是天意,沒準過些個日子,我們還能夠回去呢!”
張平夷點了點頭:”但願如此,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先去學堂了,今天那孩子來開蒙!”
陳舟還沒到那間充作教室的正屋門前,已經聽到裏面嗡嗡地讀書聲,書聲琅琅倒是談不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參差不齊。
一進門,幾乎所有的人都轉過頭來看着陳舟。
還有兩個明顯沒有讀書的,連忙低下頭去,眼睛卻往後瞄着。
結果發現進來的不是先生,頓時轉身過來:”哎哎,來新人了!”
“這麼大才來進學啊?”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帶着鄙視的神情,滿臉的優越感,彷彿看見了插班生。
“看見沒,這就是託我家的門路才能進學的,陳家的孩子。”
“是啊,看他的個子不矮,年紀很大了吧。”
“聽說十五歲了,十五歲,纔來進學,而且聽說只是開蒙,原來沒讀過書。”
“這麼大的孩子,老老實實的做點什麼不行,實在不行,去當軍戶也可以啊!”
陳舟完全不理衆學生的議論,在他的眼裏,這就是一羣小屁孩。
他這個年齡,還能和一羣小屁孩子一般見識嗎?
不過,這鄙視鏈看起來倒是那個時代都存在的。
掃視了一眼這個屋子,一邊倒是有一個空座。
可是,旁邊也坐着兩個年齡極小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樣子,正在那裏嘰嘰咕咕的,不知道擺弄些什麼。
陳舟很是無奈地看着地上那個四條腿的小板凳,自己這個頭,坐着費勁啊!
沒辦法,他的個子,比這個屋裏所有的人都高,包括那幾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孩子。
“你是陳家莊來的?”
剛纔那個建議陳舟去做軍戶的孩子朝着陳舟嚷了一句。
陳舟沒有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那個明顯是馮家的孩子嘴快得很:”可不是,陳家莊,陳家三郎!”
“你都這個年齡了,還來讀什麼書呢——做點什麼不好?”
剛纔只是議論,陳舟也沒有放在心上,可是,這樣指着鼻子來針對他?
陳舟笑了:”是啊,你都這個年齡了,爲什麼還在這裏浪費糧食呢?”
“你——”
一句話,這孩子頓時臉紅脖子粗的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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