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宋嵐
聶曉捏着一方白淨的素帕沾了少許菜油,方纔小心翼翼替眼前黑衣冷峻的年輕道人擦拭眉眼周圍的毒粉。
這是一種聶曉短時間也判斷不出來歷和毒性的白色粉末,和當日在櫟陽常氏薛洋欲逃脫時灑向衆人所用的似乎是同一種,此毒沾水即沸騰,驟然上升的溫度幾乎只在眨眼間便可以灼爛皮肉讓人如被火燒油燙般痛不欲生。
先前宋嵐便差點兒以清水沖洗,若非聶曉反應夠快,此刻他怕就不只是廢了一雙眼睛而已了。
“有勞聶姑娘!”宋嵐背脊挺直沉聲道謝,置於桌上的手指卻是不由自主的收緊了幾分,“家師他老人家……”
素來沉穩的道人一張俊臉繃的死緊,脣角難以遏制的輕微顫抖卻是出賣了他此刻內心的不安與焦躁。
目不能視卻是滿腔血腥,被薛洋偷襲之前所見之景叫他直至此刻都無法平靜下來。
“尊師和令師兄弟……宋道長,還請節哀……”
手中動作一頓,聶曉回眸望了依舊躺倒了滿院的白雪閣門人忍不住收緊指,攥着素帕的力道亦是不由自主的大了幾分。
壽辰變死忌,本該喜樂融融的白雪閣卻是一夕之間滿門盡滅,這叫宋嵐如何節哀?
便是聶曉自己在說這話時,亦是遏制不住的哽咽了語調。
視覺受損下人的其他感官總是會莫名較尋常時更加敏銳三分,便是聶曉已經竭力隱忍,宋嵐卻依舊是自一片死寂中感受到了對面姑娘壓抑的哽咽聲,年輕的道人再沒有說話,只是一雙拳頭愈加的攥緊直髮出骨骼錯節的聲響。
聶曉不曾經歷過這般慘烈的生離死別,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更何況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甚至很有可能是她的……哽噺繓赽蛧
如此,她似是更加沒有立場和資格,去不痛不癢的關心只在瞬息間便失去衆親人的宋嵐!
“宋道長,良辰有一事相求,還望你能答應!”
許久的沉默後,聶曉終是想到了什麼般懇切開口,雖說似是不太恰時,可終究還是需得請宋嵐幫她這個忙!
“聶姑娘請講!”
聽聶曉開口言求,宋嵐這才稍稍的平復了些許的悲憤勉強擡頭。
彼時他眼睛周圍的毒粉已經被聶曉清理乾淨,雙眼也被她小心翼翼的蒙上了一條潔淨的白布,晨曦之下,宋嵐本剛毅俊美的臉此刻卻顯得格外憔悴蒼白。
聶曉依舊染着些許赤紅的瞳孔中愧色更濃,她微微垂眸下去無聲舒了口氣。
恩恩怨怨,總歸有一日是會有所交代的!
“今日之事,還煩請宋道長爲良辰暫時保密!”
聶曉所說,自然是薛洋直言她並非聶家子弟,而是早該滅族幾百年的薛家後人,更是他薛洋一母同胞親姐的所謂‘真相’!
薛洋的話她雖不會盡信,卻也當真是入了聶曉的心,畢竟這兩年來着實有太多的‘意外’讓她頻頻自我懷疑。
“姑娘放心,世家宗門於我而言不過是旁人陌路,原本我便不想參與宗門之爭,姑娘又對子琛有恩,子琛自是不會做出會傷害姑娘名聲的事情!”
宋嵐自然也是一聽就明白,當下便很誠懇的點了頭。
“無關名聲……”
聶曉搖搖頭苦笑,忽而又想到宋嵐雙眼中毒已經不能視物,當下又自嘲般了斂了眸光嘆氣。
“身世之謎本就不是三兩句能搞得清楚,我與從小於市井間摸爬滾打的薛洋不同,我沒他那麼多彎彎腸子精不過他。他所說之詞我需得用更多的時間去證明,退一萬步來講,若我當真與他有親,卻亦是不會和他同流合污的!就算當年是我欠他、棄他,也不過是我與他之間的私人糾葛只欠了他一人而已。我又怎能爲了彌補一個薛洋,而愧對照養我多年的聶氏族人,以及那些一直以來待我千萬般好的朋友親人?”
她只是不想身邊的人爲自己擔心,畢竟這些日子以來爲了她,清河上下那麼多人真的是太累了!”
忽而又想起薛洋先前的話,因爲木聲對她的仇視,她素來儒雅有禮的孟大哥終是雙手染上了鮮血。
木聲死了,他的死將孟大哥拉入了腥風血雨,她的長兄又將孟大哥攆出了清河!
那謙恭溫文的少年人本就揹負着蘭陵金氏棄子的身份難尋容身之地,如今還帶着傷離開,卻也不知道能去哪裏落腳傷勢可有好轉?
溫、聶兩族結怨多年,溫家本就三天兩頭找茬不淨世,如今她在岐山清談會上鋒芒太盛更是給了溫家極好的藉口針對聶家,聶曉只是沒想到,自己前腳離開去了雲深不知處,溫家人後腳便找上門堂而皇之的對聶家出了手。
聶家損傷如何聶曉此刻還不得而知,如果在這個時候又傳出她其實是薛重亥的後人,甚至與陰鐵的線索有關,那麼不淨世便當真別想安寧了!
貪之一字,可並非是溫家人獨有的!
“姑娘大義,子琛欽佩!”
宋嵐聞言微微怔愕,瞬息後又迅速恢復了淡然,只是或因着眼傷他眉宇間聚了幾許隱忍。
“多謝道長體諒,今日之事……”
“子琛!”
聶曉還想再說什麼,卻聽門外傳來一道焦急的嗓音,循聲回頭,她便看見一襲白衣翩躚的曉星塵提劍而入。
這人的到來她自是不意外的,因爲曉星塵便是看到了聶曉放出的訊息方纔匆匆趕來。
“星塵……”
宋嵐急急起身,卻因着視力障礙差點兒被身前的石桌絆倒。
曉星塵見狀當下連靈力都用上了,幾乎只在眨眼間,素來爾雅持穩的曉星塵便已經奔到了宋嵐的身邊將他扶穩,“子琛,你的眼睛……”
瞳孔驟縮間曉星塵俊秀的臉上倏然騰上痛色,他看了略顯狼狽的宋嵐又轉頭去看滿地的屍體,當下眉峯蹙成了疙瘩。
“你、怎麼來了?”
宋嵐萬般意外,他沒想到曉星塵會突然出現,更沒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下與他相見。
原本他們是最爲意氣相投的摯交好友,每每一起夜獵出遊都是極爲讓人高興的事情,可偏偏今日他滿門被滅,滅門之人還明明白白的告訴自己便是緣由於星塵。
“我本就在臨鎮夜獵,一看到你傳訊便立刻趕來,子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的眼睛可嚴重?”
“聶姑娘……”
宋嵐本能回頭轉向聶曉所在的位置,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腔調破天荒竟染上了幾許顫抖與憤慨!
“抱歉宋道長,是良辰自作主張聯絡了曉道長,只是你如今目不視物,白雪閣中又……所以,我想請曉道長前來也好與你相互照應。更何況,薛……”語頓須臾,聶曉眸光微閃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薛洋已經嚴明是衝着曉道長而來,良辰以爲,這件事更應該通知他,以防再次被薛洋暗害!”
兩個人彼此照應的話,便是薛洋故伎重施也沒那麼容易得逞了,畢竟曉星塵和宋嵐的修爲都遠遠高過薛洋,他二人聯手別說一個薛洋,便是加上溫旭也不可能再害到他們半分!
“薛洋?聶姑娘,你怎麼在這裏!”
曉星塵面露疑惑看了聶曉,又轉頭再次看了院中橫七豎八的屍體禁不住擰眉。
和宋嵐一樣,曉星塵也不過在櫟陽常氏只見過聶曉一次,雖初印象不壞,但是在此刻這種難以言述的場景下,一個衣衫襤褸幾乎算是披頭散髮的赤眸小姑娘渾身‘邪氣’的出現在這兒,怕是換誰,都會對她抱以本能的警惕和防備吧!
“此事說來話長,曉道長,宋道長雙眼中毒怕是短時間難以視物,良辰還有要事……”
“星塵你走吧!”
原本想說等白雪閣一衆的身後事安排妥當後,她便會與兩人告辭離開,所以只能讓曉星塵充當宋嵐的眼睛與他並肩走將來的路。
原本他們便是被天下人羨豔的一對摯友,有彼此相伴,便是萬千險阻也不在其心。
可是讓聶曉沒有想到的是,宋嵐竟然會在這種情況下,開口便讓曉星塵離開。
“子琛?”
曉星塵語調微愕,他不可置信的望着神傷的摯友輕喚他的名字,卻是無法再多問一個字。
“你我,此生再不必相見!”
宋嵐微微垂首,他輕輕推開扶着自己的曉星塵的手,轉身憑着記憶摸索着朝自己師傅的屍身走去。
“子琛——”曉星塵語帶急切,卻不敢再上前半步似是怕驚了步履維艱的宋嵐,顧不得懷疑聶曉出現在此的緣由,他只能轉眸看向臉色同樣不太好的聶曉滿目求教,“聶姑娘,這到底怎麼回事?”
聶曉攥了衣襬不知該如何作答,但終究還是將心中糾結與複雜,化作了一句喑啞的迴應,“薛洋屠盡白雪閣,說是送給曉道長你的大禮!”
“薛、薛洋?他不是……已經被押送不淨世了麼?”
曉星塵踉蹌後退了兩步,白皙的臉龐瞬間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
望向正匍匐於屍山中抱了師尊遺骸默默哽咽的宋嵐,看着他眼睛上白色的束帶因着無聲的淚水早已經浸染了一大片,曉星塵只覺頭頂驚雷炸開腦中倏然空白一片!
“子琛,對不起……”
手中霜華緊握,曉星塵垂頭蹙眉終是紅了眼眶。
他七歲被師尊帶上山,十七學成入紅塵,子琛是他曉星塵在這塵世結識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爲志氣相投、秉性相合的朋友。
曉星塵一直以爲,他和子琛可以永遠這樣並肩而行、除魔衛道,卻未曾想到因爲自己竟害的子琛師門遭此橫禍!
那個薛洋,他本是秉承了懲惡除奸的信仰纔會一直追捕薛洋想將他繩之以法,卻沒想到那少年竟然會爲了報復自己,對子琛及其師門下此毒手!
曉星塵原本便是個心性純善、不染纖塵的人,此刻又滿心愧疚不知如何彌補,所以聽宋嵐那句‘此生不必再見’時雖說心痛難當,卻也不願意違了他的意願留在宋嵐面前惹他難過。
畢竟將心比心,若是換做他被屠戮滿門又傷了眼,便也是無法面對間接害自己如此下場的人,更何況這人還是自己認定的畢生知己。
“聶姑娘,子琛便有勞姑娘照顧了,在下……就此別過!”
曉星塵語調喑啞衝聶曉拱手施禮,顫抖的肩脊徹底暴露了他內心的悲憤。
“可是曉道長……”
“有勞!”
不等聶曉挽留,曉星塵便已然轉身落寞離去,身後抱着自家師傅遺體沉默落淚的宋嵐身形微頓,卻終究是未曾發出任何聲響。
看着那道漸行漸遠的白色身影消失在晨曦中,聶曉終是放下了半懸於虛空本欲挽留曉星塵的手,深深吸了一口仍夾帶血腥的冷風。
明月清風曉星塵,凌雪傲霜宋子琛,原本是一對志向相投的好朋友,卻因爲薛洋的報復竟然落得這般田地。
此生不必再見,宋嵐此話一出,便猶如覆水怕是再難有收回的餘地。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這間接殺父之仇便不是不共在天,便是曉星塵本是無辜被牽連,兩人卻也再難有曾經毫無芥蒂的交心之日了吧?
薛洋……
那個極有可能與自己有親的嗜血少年,若他當真是自己的親弟,若當年自己真的如薛洋所說拋棄了年幼的他獨自求活,害他一個人顛沛流離受盡欺凌被斷了最後的善念方纔有了今天的十惡不赦!
那麼,她是不是,也算造成白雪閣血案的元兇之一?
聶曉的心,亂了!
“宋道長,節哀——”
還有,對不起!
不管真相如何,她終究是晚來一步,若是再早上須臾,是不是便能減少一些傷亡,是不是,他二人之間便也不至於走到如今這難以迴旋的地步?
所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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