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破丹
落棺入坑的時候,宋嵐強忍着悲痛跪在他師父的棺槨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而後,卻莫名其妙的就昏了過去。
幫着擡棺木的村民連忙七手八腳的上來幫忙扶了宋嵐,聶曉卻沖人羣后那一襲頎長的白色身影招了招手。
“多謝聶姑娘,星塵感激不盡,此恩此德若他日有機會定然竭力相報!”
白衣人赫然就是早已經‘離開’了的曉星塵,他攙扶着已然昏睡過去的宋嵐眉峯輕蹙,再看向聶曉時鳳眸之中已是滿滿的感激。
其實昨日他並未當真離開,只是出了白雪閣後便在門外靜默的站了許久。
他擔心好友,擔心他眼傷無法視物行動不便,更擔心他一夕間痛失至親難以承受,甚至是薛洋會去而復返危機其性命,可是曉星塵卻不能上前安慰甚至出現在宋嵐面前。
直到不甚放心的聶曉追出白雪閣看到了他,趁着宋嵐要與師傅單獨相處時,兩人在白雪閣外簡短的交談了須臾。
曉星塵向聶曉提及他的恩師抱山散人,告訴她自己想將好友帶回師門求恩師治好宋嵐的眼睛,可是曉星塵擔心,他擔心宋嵐不願意,擔心他再不想承自己的情更加無法面對自己。
所以,聶曉幫曉星塵想出了個下乘的辦法!
白雪閣出殯這日,她早早的便在宋嵐的水裏放了曉星塵買來的藥粉並找機會讓宋嵐喝下。那種無色無臭對身體也沒有半分影響的迷藥,其分量足,卻以讓宋嵐一直沉睡直到抵達曉星塵的師門。
“兩位摯友情深良辰萬分感動,能幫上忙自然是義不容辭!只是曉道長不是說過尊師曾立下規矩,你門中子弟下山後便與師門斷了緣分再不能回去,如此,你要如何帶宋道長回山求恩師救治,尊師那裏……”
聶曉微微搖頭回禮,而後滿心擔憂的問出了自己的疑慮。
“姑娘怎知家師立下的規矩?”
“我天生五感較常人敏銳,那日你與無羨哥私下相談時,我……抱歉,小女子真的不是偷聽……”
只是那日兩人的言論順風而下,不偏不倚的,便全數進了她的耳朵而已。
“姑娘不必歉疚,這原本也不是什麼機密之事!”曉星塵微微搖頭,鎖眉側目看了摯友蒼白的模樣他又輕嘆一息,“子琛因我受累,星塵自是不能置之不理。恩師她老人家素來悲憫斷是不會冷眼不管,無論怎樣,星塵都要一試,定要求得她老人家治好子琛的眼睛!”
便是三跪九叩匍匐回山,他也要求動恩師幫幫自己。
“既然如此,兩位道長便一路保重!這裏的事情就交給良辰吧,我定會讓衆位師兄弟和宋道長的師傅入土爲安!”
宋嵐的悲憤猶在眼前逡巡,聶曉望着曉星塵星眸之中滿滿的決然不由滿腔感慨,人生得一知己如此,其實,也是很幸運的了!
“星塵,代子琛謝過姑娘大恩!”
深深揖手致謝,曉星塵這才攬過靠在自己身上的宋嵐轉身御劍而去。
聶曉脣角微揚,望着愈加遠去的兩個人她卻又不知是該喜該憂,便是宋嵐雙眼無恙,這凌霜傲雪明月清風間終究是隔了白雪閣數十條人命!
金蘭之好,又怎能抵得過對恩師的孺慕之誠,以及衆師兄弟與之的陪伴之情來的更爲深刻?
便是再如何惺惺相惜、意氣相投,這兩人之間卻也是多了一道永遠跨不過的坎坷難平!
如果,薛洋沒有一心報復曉星塵進而遷怒宋嵐和白雪閣上下,如果沒有這幾十條血債阻隔,如果白雪閣上下都沒有死,這一切是否就不再難以迴轉?
是否,便不會是現在這般局面了?
如果宋嵐的師尊手足能活過來,是不是,是不是就……
目光落及還未來得及蓋上的幾十口棺槨,聶曉只覺靈脈中強自隱忍了一夜一天的痛意越加肆意蔓延開來。
丹府間火毒忽的不受控制起來,生生將聶曉強自封印的靈力逼得四下亂竄。
當日在雲深不知處她情急之下以吞噬之力吸收了滿山的符火,本以爲會就此被符火焚燒而死,卻沒曾想非但阻止了山火蔓延還莫名其妙的完好無損。
那時她還以爲是自己控制住了靈力,卻不想只是山雨欲來前的寧靜。此刻體內靈氣暴動在她脈絡中毫無章法的來回衝撞,痛的聶曉當下彎了腰跪坐在幾十口棺槨前。
“姑娘你沒事吧?”
“姑娘,你臉色很難看,怎麼這麼多汗啊?”
三兩個漢子握着鐵鍬關切的圍了上來,原本他們都是收了曉星塵的錢來幫忙填墳的,這會兒子卻見白雪閣的宋道長被那位好心的道長帶走,先前忙進忙出的這位姑娘卻又似乎生了變故,一行人當即放下手中的活計嘩啦啦的圍了上來!
“走——”
聶曉狠狠咬了脣瓣渾身哆嗦着吐出了個字,卻是低沉、模糊不太叫人聽得分明。
於是乎,那些善良淳樸的山裏漢子便圍攏的越加近距離了些!
“姑娘,要不要叫大夫?”
“是啊,誰去把鎮上何大夫請來?”
地脈隱隱起伏,那些漢子卻是半分未曾察覺到只彎了腰去關心聶曉的狀況,山崗之中林木搖曳聲也越加急促,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在這本就顯得荒涼的山腰越加詭譎起來!
五指攥地,聶曉深深埋首不讓旁人看見自己的臉,咬緊的牙關裏終究還是顫抖着擠出幾個略顯憤怒的字眼來!
“走啊,快走,全部都走——”
一聲怒喝,原本遮掩了聶曉大半張臉的白色斗篷倏然滑落,露出了那雙盈滿猙獰的血紅眼眸。
“啊啊啊——她是妖怪啊,快跑啊——”
“救命啊——”
赤眸火發,又因着體內拼命衝撞的靈力痛苦扭曲的五官,讓原本清麗的少女這會兒看上去竟是格外可怖,一行從未見過有人是此番模樣的普通百姓,當下丟下鐵鍬、鋤頭連滾帶爬朝着墳山下逃去。
不過眨眼的功夫,整個墳山便只剩下還未來得及蓋棺填埋的幾十具屍體,以及已經蜷縮在宋嵐師傅墓碑前瑟瑟顫抖的聶曉。
耳畔風聲越盛,頭頂天光亦是格外配合的迅速暗淡了下來!
痛——
似有萬千跗骨之蛆拼命啃噬血肉般又痛又癢的滋味着實讓聶曉生不如死,心臟彷彿被誰狠狠的攥緊了般,滯塞、悶堵,讓她禁不住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一顆心,就彷彿是迫切的想從嘴裏蹦出來。
聶曉死死咬着脣瓣,指甲嵌入掌心三分卻依舊拉不回她開始渙散的思緒,後脖頸愈加的發燙,一如當年在雲深不知處遇到兇屍前的那次。
那是,她被父親和族中長老聯合加註的封印在叫囂。
可是分明的,從岐山清談會之後她都有乖乖的服用火硫丹穩固封印,加之她早已經靈力盡散本不該刺激封印再啓纔是!
爲什麼?
她只是,只是爲白雪閣一衆的遭遇感到悲憤,只是,爲他們的悽慘下場心懷愧疚而已……
眼前畫面逐漸模糊,思緒亦是不受控制般分分寸寸抽離腦子,聶曉只覺自己彷彿身處混沌之中什麼都再看不分明。
此處本是滄州城以北的一座荒山,因爲地處偏僻且風水不適合民居,便被自發當做了聚葬的墳山。久而久之,原本只是荒涼的山崗裏便不知已經埋葬了當地百姓的先祖多少輩,成爲了這滄州地界中陰煞之氣最爲濃烈的地方。
漫山遍野的陰煞怨氣似是有自主的意識般從八方涌漫而出,拼命地朝着那背靠在還爲了來得及篆名的石碑上的聶曉撲了過去!
一如這些年來,每每她鎮定自若的吸噬它們歸爲己用時那般,無私無縫的,沒入了聶曉已經不堪負重的單薄身體裏,而她卻根本無法控制其一二!
體內暴漲的靈力亂竄,多年來一直制衡了她的封印亦是被那些氣息衝撞着越加鬆動,眼看便再也封不住了。
那是一種聶曉從未感受過的力量,與先前數年她所接觸的都不一樣的氣息,比火更加滾燙,下一瞬卻又寒涼如千年冰雪附着,絲絲縷縷,幾乎要將她的五臟六腑硬生生撕裂的銳疼幾乎掠奪了聶曉呼吸的權利。
臟腑移位、五感盡失,本就不甚清明的視線裏逐漸暈開一片駭然的血紅,一如當日在雲深不知處失控時那般,讓聶曉再看眼前的一切時只覺得森然血腥!
體內靈脈寸寸斷裂,聶曉恍惚似是看到了自己苦修十年的靈力正一點點的擠出身體,半分不停滯的消散在那一方昏暗的空氣之中!
丹府間原本還能強撐着隱忍的鈍痛愈加劇烈起來,聶曉拼命的想讓自己平靜緩和冷靜下來,金丹卻是完全不受她控制飛速運轉着,激盪了磅礴的靈氣與煞氣抗衡,而後,狠狠的,毫不留情的,撞擊着她的四肢百骸……
“不、不要……”
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努力汲取着此間並不算清新的空氣,聶曉渾身如浴寒潭,卻偏生滿頭紅髮越加絢爛。
山墳間墨色氣息縈繞徘徊,只在須臾間,便悉數匯聚於聶曉頭頂捲起濃厚的陰雲密佈。
隱隱的,她似是聽到有雷鳴之聲從天際傳來,漸漸趨近時,大片的雷澤卻已經匯聚靠攏變得青紫粗壯!
“啊啊啊——”
終是嘶吼出聲仰天長嘯,滿目的赤紅燒的聶曉再也維持不了理智,她竭力張嘴呼吸想讓自己清醒一些,轟隆的紫色驚雷卻在頃刻間從天而降將聶曉痛苦的呼嘯聲徹底湮滅。
荒涼的墳山被瞬間劈開了數個巨大的坑洞,林木攔腰截斷,敗落的枯枝因着雷電倏然灼燒,發出‘嗶嗶啵啵’的連綿爆裂聲此起彼伏!
漫天狂風席捲了煙塵四散,晃動起伏的黑土地下,便有無數早已腐朽的白骨陡然破土,探出一隻只白森森的,或殘缺或完整的手骨來!
大地顫動,一具具枯骨似是感應到了召喚般從墳冢裏扭曲着爬了出來,許是長眠初醒不太適應,扭脖轉腕間,聶曉甚至還看見幾顆眼眶空洞的骷髏頭‘咔嚓’斷裂,而後咕嚕嚕的滾了老遠……
但饒是如此,那些無頭骷髏亦是目標精準的,齊齊朝着她這此間唯一的活物一步一頓的圍攏靠近。
時光恍若回到了當年被屍羣獵殺的時候,聶曉靠坐在宋嵐師傅的墓碑上,目光冷冽的看着逐漸靠近的邪祟終究是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沒想到躲了十年,她最終,還是要死在這些一點都不體面的玩意兒手中!
白骨骷髏們空洞的眼眶裏竟發出幽幽藍光,似是看着獵物般桀桀怪叫着一步步靠近,反倒是白雪閣新死的一衆門人,雖說因着先前的地動山搖半數傾倒了棺槨卻並未屍化一人,此刻還都安安靜靜的或躺或匍匐於地紋絲未動。
看來白雪閣雖籍籍無名,卻也當真是個個道心堅定,便是死了也是魂魄純淨不被煞氣侵擾!
“你們……倒是久死積怨修成了精怪……”
自嘲勾脣,她怕當真是與那上古至寶有幾分關係吧,否則怎會連帶着已經腐朽成骨的,也想趁她虛弱來分一杯羹沾染些至寶的靈氣麼?
眼見骷髏近在咫尺,丹府中越加尖銳的刺痛逼得聶曉連連嘔血,金丹飛速運轉帶出越加洶涌肆意卻又不受控制的靈力,可她甚至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擊殺那些越加貼近自己骷髏軍團。
十歲出師與長兄一起夜獵除祟無數,到頭來卻是被白骨分屍而死,這樣丟人的死法聶曉光是想想就覺得可笑、諷刺的很。
聶曉不想死,她還沒親眼看到不淨世上下安全,她還想再見孟大哥一面對他說一聲不值得,和對不起!
她還想見兩位兄長,不爲追問身世,只想再看上一眼便能安心了。
還有藍二公子,不知他的腿傷有多嚴重,可有治癒的機會?
不不,她還想見魏無羨,那個總是帶給她歡樂和輕鬆的明媚少年。
聶曉想跟他說抱歉,便是日後沒有別家姑娘要他,自己也沒辦法再與她一起修行夜獵對坐而食,怕是要食言而肥了!
還有江姐姐和晚吟哥,說好的要去雲夢喝蓮藕排骨湯,上次去岐山分明準備了禮物卻一直沒機會送給她,如今那條花鏈還被聶曉放在自己房中的妝臺前……
淚水朦朧了視線,這一刻她方纔知道自己竟然還有如此多的牽掛斷不掉,舍不了,聶曉心下便更是不甘心這般窩囊的死在沒人知曉的地方了!
墳山上空風雲聚變雷鳴炸響,如蛛網般的紫色驚雷綿延間,聶曉已經撐着身後的墓碑竭力站了起來。
雷電掠過,炸開山石飛沙將整個墳山都籠罩在昏暗之中,被電光波及的白骨瞬間化作飛灰消散於冷冽的山風中。
可饒是如此,依舊有着大批的白骨、殘屍前仆後繼的朝着聶曉涌來。
咔嚓咔嚓——
清脆的碎裂聲在漫天雷暴中顯得格外細微,卻又莫名清晰的讓聶曉忍不住心跳加速起來。
她只覺體內先前還瘋狂運轉的金丹此刻竟不知爲何漸漸遲緩,聶曉嘗試着調動靈力,下一瞬卻倏地再次噴出一口鮮血來。
血染黑土,一紅一墨竟那般的毫不違和迅速融爲一體,聶曉怔楞須臾後竟是自嘲的笑了。
她終於……知道方纔聽見是什麼聲音了,也終於明白先前剜骨斷腸般的痛感,爲何會竟慢慢弱了下去。
大顆大顆的淚滴再次奪眶而出,聶曉卻是咧開嘴控制不住的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當真是……天道無常啊……”
她果然是身負大氣運之人,只可惜連玄色長老也素來不敢斷絕她的命數,原來,這多變的天道竟然就是在這裏等着自己呢!
她的金丹……
她的修爲……
丹府之中一片混沌不明,聶曉幾乎要窒息在自己的認知裏,恍若萬千鋼針瘋狂戳刺她身體般的痛楚讓她本能的擰緊了眉峯,汗水和淚水齊齊滑落,後脖頸的封印更是燙的她完全沒了別的感覺。
“既然如此,那,不如……廢物利用,也好……”
自嘲苦笑間,聶曉凝眉垂眸咬破舌尖,本趨於沉寂的金丹陡然逆轉了起來,腰間青練順着聶曉的肩背倏然竄上了她的肩頭,罡風獵獵,青練被狂風吹得鼓脹,發出‘嗚嗚’似哭私怨的嗚咽聲。
漫山狼藉之下新芽再生,密密麻麻的鮮綠迅速覆蓋了那些前一刻方落坑的棺槨,遠遠望去,便像是一面面綠色的棺蓋護佑棺中亡者!
青棺靈光盈盈,漫山飛石亂濺間,不時地,就有新生的樹丫被飛石砸斷的悶響混了風聲詭譎響起!
轟隆隆一連串的驚雷之下,那些靠近聶曉的白骨悉數被炸的四下飛散,與迅速抽枝發芽的新綠混合交融又鮮明襯比。
整座亂墳山恍若是兩個極端的夾縫,倚靠在無字碑旁的聶曉,卻是脣角噙笑任由那狂風肆虐巋然不動!
轟隆隆——
一束紫色雷電自頭頂瘋狂旋轉的陰雲海中毫無徵兆的劃過,下一瞬,卻是直直的打在了聶曉的身上。
“啊——”
急促又短暫的痛呼聲瞬間被雷暴湮滅消散在狂風之中,那道雷電更是沒有絲毫浪費的悉數灌入了聶曉的體內,自頭頂百會穴瞬間蔓延至全身脈絡,將她本就龜裂破敗的金丹瞬間轟的四分五裂粉碎於虛無。
身後石碑粉碎,聶曉沒了支撐當下整個人無力的趴倒了下去!若非原本暴漲的靈力尚能與雷力抗衡二三,她這會兒怕早已經是命喪於這雷劫之下灰飛煙滅了。
可稀奇的是,聶曉不過一介凡胎□□,在經歷了天雷和體內強大靈力的夾擊之下竟然沒有血軀盡毀,聶曉渾渾噩噩間,也不得不開始相信那所謂雙蓮轉世的流言了。
若非有東西護着,她早該和那些白骨一樣灰飛煙滅於雷擊之下了吧?
耳中雷聲漸遠,聶曉趴伏在爛泥上再也動彈不得,青練溫柔的滑過聶曉的身體將她包裹其中,指尖泥土中草芽叢生,聶曉望着那一抹渺小的生機,她沉重的眼皮終究是耷拉了下來。
最後的視線所及之處,聶曉似乎又看見有什麼東西晃晃悠悠的朝着自己‘走’了過來。
呵,又要開始了麼?
可是這次,她是真的沒有絲毫力氣再去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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