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夢魘
嘗試調動丹府間那股新生的真氣,卻總是在磅礴的玄武真氣即將凝成的瞬間潰散毫無作爲,無奈之下聶曉顫巍巍轉身想跑,卻被腳下碎裂的骷髏再次絆倒跌了個趔趄,額頭撞在尖銳的碎骨上,瞬間暈開大片的溫熱順了鬢角滑下。
鮮血順着碎骨滑落後融入暗紅色的泥土中,身後粗嘎的喘息聲漸進,聶曉攥了手邊不知名的雜草努力往前攀爬了兩步,雙手又被那長了鋒利倒鉤的雜草拉出了長長的血口子,便又有滴滴答答的血液順着她白皙的掌心滑落。
聶曉臉色慘白暗叫糟糕,在這死氣環繞邪祟叢生的亂葬崗,活人的氣血可是能讓陰靈瞬間瘋魔的東西,加之這會兒身體不受她控制根本無法自如行動,繼續這樣下去,怕是不出片刻她就會被漫山遍野的兇屍給撕碎的。
如今她勢單力薄又靈力盡散,空懷磅礴的玄武真氣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運用,如此……
果然不出聶曉猜想,身後兇屍叫聲猶未停,腳下土地便開始不規則的顫動起來。
從剛開始的微微上下起伏到最後根本讓人站不穩的瘋狂左右顛簸,也不過在聶曉的一聲驚呼之間便完成了。
無數只慘白的指骨從腳下破土而出,根根分明,緊接着是寬大的掌骨、腕骨,七零八落甚至已經斷掉一半尺骨的小臂骨,搖搖欲墜的肱骨……
無數可怕的骷髏如在滄州亂墳山那日般,撐着腳下鬆滑的養屍地統統竄了出來。喉間發緊呼吸滯澀,聶曉驚恐的閉上眼睛,因着手腳發軟卻再也站不起來更別說逃走了。
她自小被兄長族人維護寵溺,以至於天不怕地不怕敢於與各種精怪妖獸正面槓,卻偏偏的,因着幼年那段曾經被塵封許久噩夢般的過往畏懼兇屍,爲何是兇屍?
怎麼偏偏會是她自小到大最爲避之不及的兇屍,若是換做別的精怪妖物,聶曉卻也不至於會這般害怕。
‘哼哧’、‘桀桀’的噪音在耳邊亂響,甚至有兇屍搖晃着與她‘擦身而過’時濃烈的腐臭直撲鼻翼,聶曉雙手抱膝將自己蜷縮成團渾身抖如篩糠,奇怪的是,她卻並未被任何一隻兇屍或骷髏攻擊。
直到耳中那駭人的聲響漸弱,聶曉方纔膽戰心驚的睜開了一隻眼睛,透過指縫悄悄的觀察情況。
只一眼,聶曉卻更是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原本圍攏過來的七八隻兇屍已經橫倒了一地,那些破土而出的白骨大軍正三五成堆疊羅漢似的,將張牙舞爪怪叫咆哮的兇屍壓在爛泥地上拼命往屍泥中拉踩,那些方纔還叫她心驚膽戰的兇屍此刻或是掙扎不得,或是屍身洞穿腐肉外翻,簡直不能更加悽慘。
兇屍是死者靈識潰散後殘存的怨念控制屍身所化,無知無覺卻力大無窮,幾番對陣下來,那些壓在兇屍身上的白骨便也是散的散、斷的斷。
反觀兇屍卻更是半分未討到好處,尖利的白骨穿透了它們的身體攥出大塊大塊的腐肉,而後,頭頂數道粗嘎的尖嘯聲便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
聶曉循聲擡頭,就看見了自那神祕大殿出來後唯一見到存活於這方天地上空的活物,一種大如鷹隼叫聲淒厲的紅眼怪鳥正氣勢洶洶的從濃重的霧氣中俯衝了下來。
只在眨眼之間,便張開鐵鉗般的利爪撕扯了那些個兇屍身上大片大片的腐肉騰空直上。
繼而是第二隻,第三隻……
原本還對聶曉虎視眈眈的幾隻兇屍被遍地白骨桎梏着,又遇到這種紅眼怪鳥成羣結隊的覓食,當下再無半點反抗力只能任其宰割,很快的便被撕扯成了幾具爛肉模糊的骨頭架子。
漸漸的,它們便也再不掙扎,只仰躺在爛碎的骨頭堆裏與白骨大軍幾乎再不分彼此。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抽搐,聶曉終是忍不住扭身半趴在地上大吐特吐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般雖沒有血腥但超級噁心的場面了,直到肝腸寸攪什麼都吐不出來,聶曉這才滿臉淚痕的擡起頭來,卻見那白森森的一片骷髏已經不知所蹤,似是在她吐得昏天黑地之際悄然鑽回了土裏。
四周一片寧靜,若非面前還橫七豎八的躺着幾具被破布條纏繞爛肉橫飛的新骷髏,聶曉甚至會以爲方纔的一切是自己的恐懼心理在作祟。
所以,是那些白骨救了自己?
聶曉腦子忽然發懵的很,她自小和陰煞邪祟犯衝,長大後也沒少在長兄的指導下誅滅妖邪,今兒個掉進亂葬崗這種地方卻被一羣白骨給救了性命??
不不不,她一定是腦子抽了纔會有這麼荒誕無稽的念頭!當初在滄州亂墳山上時,那些不知道死了多久怨氣不散的白骨不都還氣勢洶洶要圍攻她分一杯羹麼,都是死了多年的怨骨怎麼可能還有良善,當真善念猶在的話,便也早該重入輪迴何必留戀紅塵?
說不定,就只是因爲那些兇屍闖了它的地盤犯了它們的規矩,它們纔會和天上怪鳥合作解決‘敵人’。
畢竟,就算是邪祟精怪也是需要搶佔地盤圈畫領地,而自己不過是運氣好點兒被無視了而已。
一番驚懼過後聶曉早已經是汗透了一身,頭頂天色越加昏暗,回想掉下來時天方正午,此刻因着這山崗中的濃重陰氣聶曉卻也辨不清黑白,只是想起坊間對這夷陵亂葬崗的傳言身上愈加顫抖了幾分。
據說這裏一到夜間就什麼東西都會出來,她雖說打小膽識過人,卻也架不住這樣嚇啊!
“魏、魏無羨……”
牙關不住的打着顫,聶曉勉強撕扯了兩片衣襬將自己仍舊滲血的手掌緊緊包紮嚴實,這才深一腳淺一腳的朝着枯藤盤繞的‘山路’趟了過去。
夷陵亂葬崗和別處墳山不同,因着年代久遠且是古戰場殺伐濃重之地,這裏的死者多半橫死此處無人收斂,就更不提什麼棺槨陪葬之類的奢侈物件。
除了死前所穿的衣物經歷數百年風雨早已風化,剩下的,能證明它們曾經活過的,怕也只有僥倖得存的殘屍和那一口久久不散的怨氣了!
聶曉提着裙襬穿梭在爛泥、枯骨和隱隱泛了怨煞之氣的灌從枯木中間,頭頂光亮漸弱,身側刮過的山風越是陰冷冰涼,割得聶曉臉皮上不知何時多出了幾道鮮紅的血痕。
額角被碎石磕破的傷口已然不再滲血,此刻被陣陣陰風吹過,卻是猶如冰錐在傷口上戳刺般的生疼。
耳中飄忽的嗚咽聲逐漸清晰尖銳,一如當初在玄武洞黑水潭前她聽到的那般,聶曉知道那是怨靈的哭嚎和尖叫,是它們的不甘與怨憤。
那些幾乎要刺破她耳膜的聲音激得聶曉拼命捂上了耳朵,狂亂的陰風席捲而過,將腳下冒着點點怨氣的雜草刮的左搖右晃宛如張牙舞爪要吞噬一切的惡魔。
聶良辰……
聶良辰……你恨嗎……
曉曉!
阿曉!
亂七八糟的呼叫在腦中炸開,聶曉只覺眼前一花,血紅色的流光便一股腦的涌向了她的面門而來。
溫熱鮮紅的血液噴了滿面,無數分明陌生卻又滿含關切與疼惜的臉出現在她眼前,他們伸着手似乎想要擁抱她,卻被一隻只穿身而過的利爪或刀劍,生生定格在了一臂之遙的地方再也無法上前分寸。
素白的家袍上鮮血淋漓,恍惚間,那金絲鑲邊的桃花瓣竟然和藍氏家袍上的雲紋交織錯落在了一起,讓聶曉有些看不分明倒下的究竟是誰家子弟?
烈火漫天的蓮花塢中殘蓮遍地,聶曉看見江家那剛開始學劍的小師弟衝自己招手揚笑,王靈嬌的劍卻已然抵在了他的背心上只差須臾……
阿曉——
阿姐——
小妹——
你恨嗎,想報仇嗎?
跟我們一起恨吧,爲你的族人報仇吧——
蠱惑的聲音直擊靈魂深處般,聶曉看見刺眼的火光之下,那染滿了鮮血的桃花家徽上隱隱折射出來的陰寒冷光……
自、自在門!
她的家,她的宗門——
天光豁然開朗,溫馨別緻的小院兒裏年輕的女子抱着軟糯糯的女兒眉眼帶笑,他們旁邊,器宇軒昂的白衣青年抱着兒子手把手教其練劍。
‘雖說你是女孩子,卻也是自在門的嫡長女,阿曉要好好修行保護弟弟……’
‘別說只有一刻,便是隻有一臾的功夫你也是姐姐,所以這輩子,阿曉都要好好的保護弟弟!’
……
驚雷劃破夜的安寧,瓢潑大雨中,滿目堅毅的女子將小小的女兒往屍羣外拼命一推,看着跌了個趔趄的孩子她狠狠咬牙轉身,手中劍光閃爍,她背對着孩子冷聲冷氣厲喝開口,
‘走,快走,帶着他們去找你姨娘、姨丈,從此隱姓埋名再不要姓薛,記住,一定要保護好他們,死也要護好他們知道了嗎——’
紛雜的哭喊聲中,聶曉原本已然陷入迷濛的眸子倏然清明,她攥了身旁瘋狂搖擺的雜草狠狠一扯,劇烈的疼痛讓她瞬間從混亂中清醒了過來。
“阿孃——”
薄脣緊抿,聶曉面上浮現痛意,她狠狠的攥了新舊傷痕交疊的指節猛然自狂風中站起身來。
她不能死在這裏,一定要找到魏無羨而後兩個人都活着出去!
她還有弟弟要保護,絕對不能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裏與邪祟妖靈成爲同類!
找到魏無羨,回到方纔去過的大殿,便一定能找到安全離開亂葬崗的生門!
“魏無羨——魏無羨你在哪兒,回答我——”
以手擴音嘶吼出聲,聶曉的喊叫只在須臾間,便混合着鼻翼間的血腥氣一起,被漫山的陰風颳散後再也聽不見。
聶曉也半分不氣餒,當下且走且喚,再遇到攔路的骸骨便小心繞過去。
偶爾有一兩隻不長眼的白骨探過爪子來拽住她的腳踝,聶曉便竭力忍着心中的畏懼擡腳狠狠的跺了下去,直踩的那截骨頭碎成幾瓣,而後一腳將其踹飛出老遠!
如此三番習慣了下來,聶曉倒也覺得那些看得見的骨頭順眼了幾分。
聶曉的膽量幾乎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膨脹,從初到此處時的驚魂未定,到現在被偶爾躥過的白色陰靈‘摸’臉調戲也只是微微僵滯,她的適應力可謂到了變態的程度。
聶曉不曾發現,隨着那些越加頻繁冒頭的‘東西’的出現,她身體周圍便隱隱的發出了一股墨綠色的幽光,將那些東西悄無聲息的擋在了半尺之外越加難以近身。
“啊啊啊啊——”
淒厲的咆哮聲自前方傳來,本還滿臉冰霜眉峯蹙緊的聶曉聞聲一怔,她屏息聆聽了須臾後,方欣喜的朝着聲源的位置飛奔而去。
那是魏無羨的聲音,他還活着!
“無羨哥!”
漫天黑氣飛旋,還未等聶曉靠近魏無羨所在的方位,那股強大到足以壓停她心跳的怨氣便將她生生的阻隔在了丈餘之外。
若非有身上那道幽光庇護,本就虛弱的聶曉此刻定然已經心脾碎裂口吐鮮血,只是陷於對魏無羨擔憂的她並未曾察覺到自己的異狀而已。
此時那渾身是血遍體鱗傷的少年正死死的攥了把墨色玄劍的劍柄,長劍通體漆黑怨念纏繞,亂葬崗中漫天的墨色氣息正洶涌的圍着那把劍,透過它的劍柄拼命往魏無羨身體裏鑽。
聶曉瞳孔皺縮,魏無羨他,竟然在吸噬怨氣?
思緒倏然飛回當年雲深不知處兇屍逃出冥室那晚,他也是被迫與兇屍纏鬥間,偶爾的吸噬了些許的怨氣,讓兇屍將他當成了同類從而放棄擊殺。
魏無羨……
聶曉雙眼通紅淚光閃爍,此地聚集了幾百年來千千萬萬亡魂的怨煞之氣,魏無羨若當真這般繼續下去,很快便會被這些怨氣撐破甚至是徹底吞噬,而後,成爲它們之中的一員。
“魏無羨你快停下,聽到我說話沒有,停下來——”
聶曉靠近不得,那方魏無羨又已經失去了神智,他此刻或只憑藉着心中仇恨支撐着與玄劍中的怨氣抗衡,聶曉見他雙眸泛紅蒼白的臉上屍斑驟起越加猙獰可怖,心中更是心急如焚。
五指倏然張開,聶曉甚至已經忘記自己早就沒了金丹無法運轉靈力,只憑藉着多年來吸噬怨氣轉化靈力爲己所用的本能,與僅有幾步之遙的魏無羨拼命搶奪起此間怨氣起來。
她周遭那股墨綠色的幽光陡然大放,本依附在玄鐵劍上的濃郁煞氣因着聶曉的強行吞噬,竟當真一分爲二,一股依舊咬着魏無羨不放,另一股便被聶曉迅速吸噬消化殆盡。
丹府中灼熱難忍,還沒等聶曉想明白到底怎麼回事時,便有越加渾厚的煞氣洶涌咆哮着鑽入了她的身體,彷彿一盆冰水澆下,瞬間將聶曉體內那股子灼燙的真氣衝了個潰散不穩。
此間已經積聚了數百年的怨氣,又豈是普通人頃刻間就能消化的了的?更遑論,雙雙失了金丹甚至還都受了傷連普通人都不如的他們?
經歷過一次丹府重創金丹焚燬的聶曉本以爲在劫難逃,忽而頭頂電光劃過,驚天的雷鳴炸響間,她渾身幽光再次激增,瞬間將拼命漫涌進聶曉體內的濃烈怨氣盡數驅散。
“滾,滾開——都不許碰他——”
拼命的爬向跌倒在地的魏無羨,聶曉掰開他死命攥緊玄劍的手,又奮力揮動長劍,將那些見怨氣漸散便想着撲上來一償鮮血的鬼靈、邪祟悉數揮開。
“無羨哥,無羨哥你醒醒,不要睡了,這裏不能睡——”
聶曉撲到魏無羨身上努力去掰他的肩膀想將他扶起,但徹底脫力的少年人又怎麼是她一個小姑娘能抱得動的?三兩回合下來,本就已經體力不支的聶曉終是累趴在了魏無羨身上再也站不起。
“魏無羨……你醒醒,不要睡啊……”
聶曉緊緊摟着便是昏睡中也面容痛苦的魏無羨,趴在他耳邊喃喃哀求間,她自己卻也再支撐不住闔上眼皮。
她是當真累得很了,一路上擔心魏無羨的生死,還被那些恐怖猙獰的東西嚇了個夠嗆,此刻抱着活生生的他,她所有的緊張與防備一時間都潰不成軍。
她只想好好的睡一覺,哪怕只是須臾的休息,也好……
蒼涼陰惻的荒野地間,兩個狼狽不堪的少年人緊緊依偎着睡了過去,身上早已經被灰土和血色浸染到看不出原本色澤的衣衫混亂的糾纏在一起,似是再也無法分辨彼此!
幽深的墨綠色熒光將兩人緊緊包裹其中,原本還穿風掠影欲撲上前的數道白色陰靈躍躍欲試,卻在觸及那道熒熒光暈時倏然慘叫着湮滅無蹤了。
陰風呼嘯不斷,被光暈包裹着的中間地帶卻是半絲風雨不侵,幾次碰壁之後,這方天地間的妖邪之物,竟再也沒有朝兩人方向湊的勇者了。
亂葬崗的夜,很冷,很靜,彷彿是被全天下拋棄了般照不進月光,卻也不妨礙劫後重逢的少年人相依相偎着等待即將到來的日出。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