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 139 章
酒館某個角落,兩個女人對坐着,看着對方焦慮不安的神色,心裏的憂慮更深了。
在葉箏爲她們爭取到出版的批准後,文心在創作上少了許多顧慮,她以聖女爲原型的小說大受歡迎,就像葉箏日益高漲的人氣和聲望一樣,然而誰也沒想到,聖女葉箏突然會遭受到巨大的爭議。
自從聖女殺人案宣佈立案後,文心收緊了創作,降低存在感,她已經不再是當初還需要葉箏親自指導每一步的家庭主婦,她明白這個關頭過度強調葉箏的功績,反而容易遭到輿論的逆反。
文心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要是葉箏在這場審判中被判決有罪,那麼她們所有的努力都將如大山傾倒,一發不可收拾。
“急死人了,審判結果怎麼還沒出來?”
“有什麼好急的,你難道覺得葉箏會被判刑?她父親可是主審法官,這些貴族殺了平民從來不用付出代價!”
“就算不提聖女從前的善舉,她可是獲得了神劍青睞的人,你們真的相信她會殘殺平民?我聽西區的朋友說,她的隊伍在西區保護了很多普通人……”
“一把劍而已,這些權貴子女想造勢還不容易?而且誰知道劍的真假啊,我還說我這把水果刀是希望神用過的呢。”
文心聽着那些白眼狼的發言,恨不得給他們一腳,對面的卓雅握住了她青筋凸起的手,安慰道:“相信聖女大人,她一定能平安度過這次的審判。”
文心朝着卓雅露出一個略帶苦澀的笑容,就算這次法庭宣判葉箏無罪,但葉箏完美無瑕的聲望已經有了難以彌合的裂痕。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次的主審法官竟然是聖女的父親。
假如他也是幕後黑手安排的一環,那麼這個幕後黑手真是心機深沉到可怕,就算葉箏打贏了這次的審判,必然有不少人質疑是他的父親爲她徇私枉法了。
聖女葉箏太完美了,良好的教養、無暇的品德、廣爲傳頌的善行、神明的認可……
正是因爲她完美到難以置信,一旦有了一絲裂縫,無數狂熱的窺探的目光恨不得透過裂縫剖開她,以聖女不可見光的陰影面慰藉自己卑劣的內心。
文心對這一天早有預感,聖女葉箏也是人,她是不可能無錯可挑,永遠保持完美的。
她相信葉箏會在審判中爭取到無罪,然後她會想辦法儘量維護聖女的名望,如果文德可以把那些碎嘴的傢伙抓起來就更好了,誰敢不相信聖女葉箏全都給她蹲局子——
“文心,你看外面廣場的牆壁!”
卓雅倏地站起來,搖晃文心陷入思考的身體。
“是投影!”
“發生什麼大事?難道是帝國要宣告特級詭域來了?”
酒館內,幾乎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有人已經奪門而出,跑到廣場上近距離仰視着透射在白色牆壁上的巨幅投影。
投影機器運行的成本十分昂貴,一般來說只有國王、教皇換任、立儲、一年一度的神降日慶祝這種大事,政府纔會在每個區進行實時投影,與百姓一同慶賀。
今天不是什麼節慶日,有人已經開始忐忑,難道是什麼特大的災難要來臨了?還是上城區某位大人發生意外,帝國要換代了?
嗅覺更加敏銳的人,想到了今天發生的唯一一件大事,文心拉住卓雅的手,兩人擠在人羣中緊張地仰頭。
巨大的白牆上跳動着閃爍的畫面,過了好一會兒,畫面逐漸清晰穩定。
一張氣質出挑、眉目溫柔的面容出現在所有人的視野裏,她彎起嘴角,微微頷首,擡眼目視前方,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一種被注視的顫慄感,那雙深邃的黑眸彷彿把所有人包容其中。
許多人沒有見過聖女葉箏,但當人們看向投影裏的女孩第一眼時,心裏唯有“聖女”二字。
“各位,下午好,我是葉箏,帝國第十三代聖女。”
一旁的播音裝置同步工作,聖女空靈而清亮的嗓音滌盪了一切廣場上的所有雜音,幾乎每一個人都屏氣凝神,包括不久前還在出言不遜的人。
“今日,我因爲殺人案被上城區法庭審判,我想大家都在等待一個答案——聖女葉箏殺人了嗎?”
“是的,我殺人了。”
廣場上立刻躁動了起來,喧譁聲頓起,擠在人羣中的卓雅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她驚慌地看向文心,卻發現文心神色愣怔,表情帶着隱約的期待。
“但我不認爲我有罪,神劍告訴我,只有殺了他們這些罪大惡極之人,西區、下城區、帝國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
“很抱歉,他們的罪孽我暫時無法向大家一一陳述,因爲在某些人眼裏,我纔是罪人。”
略顯模糊的巨幅影像中,白袍的聖女張開雙臂,表情驟然沉肅。
“我的聖女身份是希望神賦予的,如果有罪,也該是神明親自剝奪!”
“接下來,我將挑戰‘神聖裁決’,聖女葉箏的是非功過,將由神明和所有正注視着我的你們——共同裁決!”
擲地有聲的喊話聲像是落入了油鍋裏的水滴,激起了劇烈的反應,後方不斷有人試圖擠進廣場內部,激動的人羣像是不斷翻涌的浪潮,好在有早已到場的白衣騎士維護秩序,不少人認出了領隊的是聖女的聖行騎士團。
神判是帝國一種古老的審判方法,據傳在希望神降臨這個國度之前,人們曾經信仰着其他神明,當他們遇到無法判決的事物時,就會求助神明的力量。
比如將被告扔進河水裏,根據是否沉底判斷有罪或無罪,還有火刑、決鬥等方式。
在希望神降臨後,古老的信仰和落後的審判方式逐漸被拋棄,帝國請求神判只有一個方式——神聖裁決。
五百年前,希望神聯合皇室對抗爲禍人間的魔龍,在希望神與皇帝的祕密會議中,有人出賣了神明的決定,導致計劃受挫,事後皇室找出了這個叛徒,卻沒有直接證據能夠定罪,於是希望神給了帝國一樣東西。
一滴金色的神明血液,永不消散,永遠維持着金色水滴狀。
他們割破了叛徒的手腕,將流血的手放進水池中,如果叛徒對神明足夠虔誠,與神明同心共振,水池裏飄蕩的神明之血將會主動融入叛徒的血液中,反之,神明之血將不斷遠離叛徒,直到叛徒全身血液在水池裏被放幹。
神聖裁決允許任何人申請,一旦通過,赦免所有罪孽。
在確立之初,許多被判刑的罪犯要求進行神聖裁決,沒有一人通過,包括某人犯下重大過錯的教皇,活生生放血而死。
意識到神明之血要求有多麼嚴格後,幾乎沒有人再申請神聖裁決,按照普通流程還能死得痛快些。
而現在,聖女要挑戰這項從來沒有人通過的神聖裁決!
上城區大教堂內。
一個巨大的水池鑲嵌在白玉鋪陳的禮堂裏,潔白的希望神雕像站在水池中央。
神明之血珍藏在教廷最深處的聖器室,神職人員還在取神血的路上,禮堂內每個人神色各異,有人壓抑着擔憂、有人疑惑不解、有人暗自竊喜,唯有正要進入死亡挑戰的葉箏,神色最平和。
“葉箏,我不明白,你明明可以脫身,爲什麼要選擇這種方式證明自己?”
裴西從上城區法院到教堂,心裏憋了一路,忍不住問道。
葉箏看了看左右的人,每個人的目光都隱約投向她,她對着裴西一笑,“離神聖裁決還有一段時間,不如我們出去聊聊。”
“教皇大人,在裁決前我的人身自由不受限制吧?”
葉箏盯着溫簡,笑意淺淡。
溫簡看了一眼掛鐘,回以略帶嘲諷的微笑,“當然,你慢點也沒事,畢竟,這是你最……難得的時光。”
葉箏餘光撇了溫簡一眼,帶着裴西從側門離開,步入一條無人的小道。
裴西有些不知所措地跟在葉箏身後,他沒想到葉箏會特意空出時間,回答他的問題。
“裴西,我很高興你能配合文德幫助我,畢竟我之前利用你,還差點殺了你。”
裴西嘴角繃緊,似是記起了那段不太美妙的回憶,“……沒關係,我那天也不該阻止你的,現在幫助你也是爲了我自己。”
說完,裴西微微側頭,盯着葉箏側臉,聽到葉箏輕快回答道:“你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和侷限,真是不錯的成長。”
裴西一噎,葉箏的回答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兩人並肩沉默地散步了一會兒,身側的少年忽然再次開口,裴西一下子停住腳步。
“裴西,謝謝你的諒解,我必須爲自己的一些行爲道歉。”葉箏輕聲道。
終於聽到想象中的回答,裴西愣住了,他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轉頭看向葉箏,他低頭一看,葉箏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不知所措的熱意剛剛爬上少男的臉頰,手腕突然閃過冷冰冰的痛覺,裴西睜大藍眸,看着手腕。
水色的絲線纏住了他的手腕,扎入了他的血管,他的血液順着水線緩緩被抽出。
“葉箏你——”
“噓,別動。”
葉箏的手指幾乎要抵住他的脣,裴西面色蒼白,藍膜震顫。
“你問我爲什麼要這麼做?我現在回答你。”
“爲了我的目標,我將不吝嗇任何手段,高尚的、陰暗的、陽謀、陰謀……”
葉箏按住了裴西嘗試動彈的手臂,抽血可不能被打斷。
“把這件事嚥進肚子裏,我欠你一個人情,要是你吐露出來……我很抱歉。”
裴西忽然覺得有些荒謬好笑,原來葉箏的道歉是這個意思,這根本不是什麼歉意表達,而是死亡威脅!
他不理解,爲什麼要抽他的血?難道葉箏相信他的血一定能和神血融合?
在葉箏注視的目光中,裴西猛地睜大眼睛,心裏突然浮現一個了不得的猜測。
“好了,感謝你的慷慨獻血,裴西。”
水線帶着血色隱沒在葉箏的白色長袖裏,緊接着,更加溫和的水流環住了手腕,裴西低頭,發現手腕上的傷口已經癒合消失了。
除了他格外蒼白的面色,剛剛發生的一切像是掠過湖面的晚風無影無蹤。
葉箏也如一道抓不住的晚風快步離去。
當葉箏再次進入禮堂,瞬間沐浴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她雙手交疊放在腹前,不緊不慢地靠近巨大的水池。
她往水池裏一看,水池另一頭浮着一滴金色圓珠,耀眼極了。
“葉箏,你現在還有反悔的機會。”
站在人羣中央的塞克斯雙臂環胸,表情晦暗,金眸緊盯着葉箏,“你確定開啓神聖裁決?”
“我確定。”
葉箏坐在水池邊上,一隻腳試探往裏面伸,然後整個人翻進了水池裏,水的高度淹沒在她的腹部,高高梳起的馬尾有一段浮動在水面上,她就像是從水中探出上半身的鮫人,擺動着蟄伏的黑色長尾。
一名修女將小刀遞給了她,葉箏正對着不遠處啓動的投影機器,舉起自己的左手,右手握着小刀決然地劃破了長袖之下的手腕!
鮮血不斷向下淌,直到浸紅了半個袖子,葉箏纔將左手放進了水池中,清澈的水面逐漸渾濁。
禮堂內,遞刀的修女已經不忍直視地偏過頭,不忍再看這場漫長的刑法。
金色的神血漂浮在水池的另一端,該流多少血,才能將水池一路染紅,直至觸碰到另一頭的神血?
最殘忍的是,受到審判的人將眼睜睜看着希望在遠處浮現,感受身體逐漸失去溫度和生機,最終在絕望中死去。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葉箏在水池中低垂着頭顱,血色逐漸染紅了她的周身。
她已經感覺到頭暈目眩,體溫正在流失,冷意侵襲着身體,也在嘗試動搖她的意志。
當然沒有人能通過這個變態的神聖裁決,哪個人能流血流到水池盡頭呢?除非神血主動靠近。
葉箏知道自己沒有足夠的虔誠,也不可能和希望神同心共振,因爲她根本不信仰神明,神血沒有理由會靠近她。
——但是,神血是否會靠近同源的血脈呢?
在希望計劃實驗室翻出的實驗記錄單上,裴西不是龍骨生命,而是神祕的“x”。
“x”可能是任何生命,但裴西是這個世界的主角,是神劍主動呼喚的繼承者,那麼他的生命來源呼之欲出了——
他的誕生一定和希望神有關。
葉箏在皇宮裏翻閱大量法文,試圖鑽漏洞時,忽然想起了神聖裁決裏用到的審判方式是希望神的血。
裴西很可能是以神血爲源的實驗產物!
與希望神同源的裴西甚至能受到神劍的召喚,那麼他的血液是否可以吸引神血的靠近?
葉箏在賭,她必須靠着神聖裁決翻身,如果她在帝國無數人的注視下賭贏了,皇帝打壓她的謀算將徹底破滅,並且她的名聲將更進一步。
要麼失去所有,要麼贏得一切!
掛鐘的滴答聲在寂靜的禮堂裏悄悄作響,禮堂之外,上城區、中城區、下城區,還有大區下的個個分區,無數人走上街頭,見證這一場賭局。
巨大的投影中,葉箏垂着頭,靜靜地站在血水中央,像是一個徹底凝滯的雕像。
卓雅聽到了有人在哭泣,不是身邊幾乎僵硬的文心,而是人羣的四面八方,有不少人在真心爲瀕死的聖女哭泣。
沒有人能不爲這一幕動容,哪怕他們強烈質疑過、甚至詆譭過聖女,當看見葉箏默然且從容站在血水中,自始至終沒有流露一絲後悔和絕望的失態時,沒有人能夠不肅然起敬。
卓雅甚至聽到了周圍有人祈禱,祈禱聖女平安無事。
忽然,卓雅瞪大眼睛看向投影,她疑心是人們的祈禱在這一刻帶來了神蹟。
只見幾乎凝滯住的少年微微一動,一隻蒼白的手從血水裏伸出來,她的掌心一翻——
金色的水滴狀神血像是有生命般流淌在她的手心!
葉箏站在染紅的水池裏,上半身蒼白到與她的白袍融爲一體,她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容輕輕勾起笑意,黑色睫羽一如既往溫柔地撲閃着。
她太過潔白,乍一看,比水池中央高大的雕像更像是聖潔無暇的神像。
就像是從血水中掙扎而出的新生神明,她用舊血爲自己孕育出了新生!
“聖女!”
“聖女葉箏!”
當歡呼聲排山倒海涌來,卓雅幾乎要掉下眼淚了,她側頭一看,文心沒有流淚,她在笑,帶着狂熱的癡嘆。
沒有人能自始至終完美無暇——
但她是葉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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