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清样之七 作者:未知 八大寇之七——范肖山 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恒隆号大门上的木板就被伙计拆卸了下来。 一夜未曾合眼的范肖山跨過门槛,瞅着冬日的朝阳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 一头高大的骆驼在他面前打了一個响鼻,鼓捣着嘴裡的食物慢悠悠的从店前经過。 瞅着坐在驼峰间的蒙古人,又看看骆驼队,范肖山的瞳孔缩了缩,挤出一個笑脸拱手道:“客人這就要出口外?” 蒙古人哼了一声,并不应答,更沒有停下自己的驼队,晃晃悠悠的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了。 伙计见自家东家受辱,有些气愤,正要追上去跟那個腌臜的蒙古人理论,却被范肖山给叫住了。 “回来,這一次是我沒眼色,怨不得人家不理睬我。” 伙计仔细看了一眼骆驼上驮载的货物,嗤之以鼻的道:“东家,骆驼上全是羊皮! 不值钱!” 范肖山吧嗒一下嘴巴道:“谁都知道牛皮比羊皮值钱,却不知道我們从羊皮上赚到的钱,远比牛皮多。” 伙计闻言连忙凑過来低眉耷拉眼道:“您教教小的。” 范肖山白了伙计一眼道:“能让你长本事的是你师傅,是你掌柜,這些事问我做什么。” 說罢,就背着手钻进了对面的羊汤馆子。 寒冷的冬日裡有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再泡上刚刚出炉的热饼子,一碗下肚,精气神也就全回来了。 今天不同,范肖山吃了一碗羊汤,吃了两個饼子,心裡依旧冰凉,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一個留着短须的中年人走了過来,从自己的碗裡捞出一只羊蹄子放进范肖山空荡荡的碗裡,顺势坐在他的对面,笑嘻嘻的道:“再陪我吃一回!” 范肖山无动于衷,沒有看眼前人,只是低垂着脑袋从腰裡抽出一枝旱烟袋,装好了烟,从火炉裡夹出一块红碳,点着烟之后,就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 王登库见范肖山无动于衷,又从腰上解下一個锦囊丢在桌子上道:“尝尝,上好的黄烟。” 范肖山看了一眼烟袋,吐出一口烟雾道:“怎么,口外的旱烟不合口? 改走云贵道了?” 王登库埋头吃饭,听范长芦语气森森的,也不解释,直到将一碗羊肉汤加饼子吃的干干净净,這才擦擦嘴笑道:“长白山下也产黄烟!” 范肖山吃了一惊,左右看看,见店中除過忙碌的掌柜再无旁人,這才站起身对王登库道:“去别处說话!” 王登库嘿然一笑,将碗裡的那只羊蹄子小心的用手帕包好,随着范肖山出了羊肉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小北门,范肖山思忖片刻,就沿着破烂的城墙缺口处上了城墙。 城墙上并无兵丁看守,王登库指着远处箭楼裡眼巴巴瞅着他们两人的更夫对范肖山道:“這两人也是吃我們几家饭的人。” 范肖山幽幽的道:“宁远大捷,金人陛下重创,如今魂归天外,诸位贝子,贝勒们人人红着眼珠子盯着大位,估计有一段時間不会用到我們。 我們的陛下又下达了旨意,不许我們与金人做生意,再這么下去,你我想要吃一碗羊肉汤都千难万难了。” 王登库笑道:“皇太极,皇太极,金国皇帝给他的這個儿子取了這個名字,就是准备让他来接替皇位的。 一直以来,就是此人在与我們打交道,此人干练豁达,可曾少過我們一两银子? 现在外面盛传群龙夺嫡一事,是从哪裡传出来的,你难道不知?這样的鬼话你也信?” 范肖山深深地看了一眼王登库低声道:“是谁给了你這么充足的信心?” 王登库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遥指东南方向的北京城道:“皇帝喜歡做木匠活,当了七年皇帝就做了七年的木匠活,把政事全部交给了阉人,结果引来了天罚,数万人在一声巨响中化为飞灰。 這样的国家你觉得還有救么?” 范肖山一言不发,只是怔怔的看着王登库。 王登库干笑一声继续道:“自”开中法“实施以来,你我兄弟在這边陲之地种粮食为朝廷供应军粮,换得盐引再去盐场晒盐拿来获利。 這么些年来,我們自忖沒有辜负朝廷,供应的粮食养活了九边军卒,可是,我們自己又获利多少? 你范肖山守着祖业长芦盐场每年晒盐六万担,到你手中又有多少? 說起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自己晒得盐,還需要自己用粮食去换,這天下岂有這样的道理? 你可知江南盐商,他们過得是什么日子,仆婢成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整日裡醉生梦死。 肖山兄,我們呢?骑着骆驼在风雪沙漠中奔忙,一年到头只能获得一点蝇头小利,不就是因为我們兄弟朝中无人嗎? 只能挣一点苦力钱! 這样的日子我過够了,這大明天下就要完蛋了,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肖山兄,抱大腿要趁早,趁着金人现在還有用得到我們的地方,加把劲,多赚钱,等将来金人入主中原之后,我們也可以跟江南盐商一般豪富!” 王登库越說越是激动,說到最后居然振臂挥舞,激动异常。 范肖山慢慢的爬下城墙,头都不回的走了。 王登库在城墙上高叫道:“长芦兄,成与不成,给個实在话!” 范肖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城墙上的王登库道:“万事由你做主就好,我范氏唯你马首是瞻。” 王登库连忙从土城墙上溜下来,快走几步捉住范长芦的袖子道:“你才是我們這些人的主心骨。” 范肖山冷笑一声道:“你连我拒绝的骆驼客都敢交易,我看,還是以你为主心骨最好!” 王登库张嘴道:“哪裡敢……”话說到一半,见范长芦脸上的怒容更甚,连忙道:“只有五千斤精铁。” 范肖山道:“走的那一條线?” 王登库嗫喏着道:“走的西口!” 范肖山大怒道:“走的是山西杀虎口,還是关中府谷口?” 王登库陪着笑脸道:“是府谷口!” 范肖山松了一口气,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指着张家口道:“這裡马上就该荒废了,走杀虎口太凶险,走府谷口虽然远了一些,却安生。 王登库,你给我听着,這一趟货物,你必须跟着去,還要告诉皇太极,我們的货物只能送到土默特蒙古,我們从此之后,就在府谷口外与土默特蒙古人交割,至于他与蒙古人如何交割就不关我們的事情。” 王登库苦笑道:“我哪裡有资格跟皇太极见面,范兄,你曾经受過努尔哈赤赞赏,只能是你出马,唯有如此才有见到皇太极的机会。 不如我們去你家店铺裡,慢慢商议,這裡天寒地冻的,实在不是個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范肖山叹口气道:“在這裡說话,不管說什么,都会被风吹走,在屋子裡說话,我怕有灭族之祸。” 王登库道:“我辈是商贾!” 范肖山道:“大明算是烂透了……” 王登库笑道:“现如今,我眼中只装得下银子,至于朱家皇帝還装不进我的眼珠子裡。 至于百姓,换一個皇帝而已,哪怕是皇太极来中原当皇帝,也好過朱家皇帝!” 范肖山摇摇头道:“你只看见当年吕不韦拿皇帝当货物买卖的痛快,却不知吕不韦权倾天下,最后也难免脖子上挨一刀。 這天下局势說不清楚啊。 原以为努尔哈赤携大胜之威可以一鼓而下宁远,谁知道宁远却成了他的索命阎罗。 做事要安稳啊…… 我辈商贾无利不起早,要我們忠君爱国,谁又来爱我們呢? 如今的大明朝啊,皇帝政事疏漏,与士人過宽,与庶民過严,农夫不堪暴政,暴乱此起彼伏,开水锅一般热闹,压住了东面,西面起,压住了西面东面又起,总有一天会捂不住這個盖子的。 人人都說我辈商贾无利不起早,心中无家国天下之念,唯图方寸之所得。 這么多年以来,我算是看清楚了,朝堂上的那些状元,进士出身的人才是国贼。 他们都不在乎這個国家,就不要怪我范肖山,不图利国与一毛,却重金人之一信! 不重汉人之存亡,只顾一家之私。 更不要說我是图小利而忘大义者,這年头,口口声声說大义者,难道真的就是大义? 什么大义,都沒有银子装在怀裡来的踏实!” 說完這些话,范肖山似乎耗尽了力气,步履蹒跚的走进了小北门,用力的拍打一下城墙,一块城砖被他顺手拍了下来,拿手一捏,青砖粉碎。 范肖山仰天大笑,指着张家口的城墙对王登库道:“這该是田生兰家负责修建的吧?” 王登库笑道:“城卫修建是梁家宾、田生兰、翟堂、黄永发四家承接的,用了公帑银三万两,实收三十万两,這裡的守将向皇帝要了六十万两,落下了三十万两。 筑城的时候,這四家给工匠的工钱给的宽泛,百姓也是人人有钱赚,皆大欢喜。” 范肖山几乎带着哭音道:“所以烂成這個样子,从头到尾都沒有人管啊……“ 王登库见范肖山心情不好,就上前搀扶着他慢慢向前走,一边走一边道:“我們赚钱就好,赚钱就好,今天难得沒有风沙,我們不如痛饮几杯如何?” 范肖山笑嘻嘻的指着王登库道:“你請喝酒嗎?” 王登库皱眉道:“我其实很是不明白,你我兄弟早就身家巨万,为何還是会過的如此节俭? 有时候就连我都想不通,我为何要用手帕将一個羊蹄子包裹起来留着中午享用……” “祖先积攒钱财艰辛……” 太阳不知不觉已经升高了,阳光无私地照耀在所有人的身上,哪怕是王登库与范肖山同样沐浴在阳光中乐淘淘的。 骆驼队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用不了多久,這五千斤精铁,就会被铁匠化开,制作成最精良的长刀,或者箭头,這些东西都是杀人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