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情癡一個
雕雲龍捧壽紋的沉香榻之上,端坐一人,面色如涼月疏淡,黑曜石般的眸子卻有黯光流動。
聽下屬呈報到某一處時,君亦止眉心忽然微微一皺,似是不可置信。
“急火攻心?吐血昏厥?”
那女人看來逞性妄爲,一副不懼天地的性子,他還以爲是什麼敢愛敢恨的主兒,竟這般不中用。
不過是知曉了自己的身世,無法再與她那青梅竹馬相親罷了,就這麼一觸即潰?
未免太羸弱了些。
他目光變得玩味,又很快恢復成靜潭一汪。
到底是個柔質女流,滿腦子皆是兒女情長,情癡一個,與其他女子也沒什麼不同。
君亦止自知曉雲樂舒身世,倒有幾分意料之外的竊喜,這竊喜來得莫名,他也分辨不清是何緣故。
只有一點毋庸置疑,便是他派人旁敲側擊,催促羅不悔干預他二人之事,少了些愧意,又多了些大義凜然。
他們藐視宮規,欺君逃宮,着實天威難容。
初時他也只是起了小懲大誡之念,加之薛魚於廢太子有別樣意義,將她攥在手裏日後或許能利用一二,後來見她與雲湞私相定情,又覺她目無法紀,覺得若是不嚴懲,恐縱得他們更加無法無天。
君亦遠乃皇室中人,若被他們繼續矇蔽利用,焉知日後不會作出什麼覆水難收的錯事來?
再後來,查到了她的身世,兄妹通婚向來爲世人所不容,圖璧更有民律明令禁止。
既如此,他還有何理由不出手。
“據函中所言,雲姑娘今日醒來後,便開始神志異常,胡言亂語,因其急火攻心、陰陽並重,被羅醫師診爲癲狂之症,今日羅醫師本該入宮,亦因此事耽誤了,如今百靈山中正是大亂的時候。”逐玉一早取得由宮外送來的密函,匆匆入了宮來回稟。
君亦止倏地擡眸,眸中潭水只將將維持了片刻平靜,又起微瀾。
癲狂症?那個女人竟還瘋了不成?
他極力促羅不悔歸山整肅師門,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因此大受刺激,至墜入癡癲。
眼下雲湞隻身離了山,羅不悔豈放心讓她和那小婢女在山中自生自滅,羅不悔若是被此事牽絆住,君亦萱那頭又怎麼辦?
“江九皋本定了今日替公主逼毒,就憑他一人,還能如期進行嗎?”君亦止問。
李懷賢答道,“回君上,因羅醫師的緣故,江醫師已與太醫院商定將逼毒時間延後,說是再侯一兩日,是無妨的。”
君亦止轉頭瞥了李懷賢一眼,神情不虞道,“傳朕的旨意,命羅不悔即刻入宮,輔助江醫師爲公主逼毒。”
李懷賢以爲自己沒將江九皋的意思表達清楚,忙又解釋道,“君上,江醫師他說公主的......”
君亦止冷冷一笑,微微挑起眉,“莫非堂堂圖璧公主,在生死攸關之際,還要等這位羅醫師先修身齊家,料理完家事方可再議嗎?怎知他需要一兩日,還是七八日,公主的病情可能等得?”
“君上息怒,奴才這便去傳旨。”李懷賢亦覺此話在理,內心不禁感慨,這君上對公主可真是沒得說。
“爲免羅醫師後顧之憂,便將其女雲氏一併請入宮來,由太醫院接手診治,逐玉,你速速去辦。”君亦止點點頭,思及雲樂舒此時的境況,又對逐玉吩咐道,“若有反抗,許你使些非常手段,但千萬別傷了她。”
逐玉儘管有些意外,卻很快領命,“屬下明白。”
羅醫師之女?君上要破例讓一個宮外的女人住進宮裏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新鮮事兒。
李懷賢身爲近侍,有超乎尋常的敏感嗅覺,他咀嚼着君亦止短短几句話,隱隱覺得有些逾常。
逐玉、李懷賢齊步退出殿外。
君亦止眉間稍緩,看着窗外那株挺秀的木樨,目光裏似乎藏着幾分期待。
或許是因爲他還沒見過美麗的瘋子是個什麼模樣吧?
或許他厭倦了一成不變的生活,開始想要給自己找些樂趣。
又或許,是因爲知道她如今是釜中游魚,猶入絕境,他想要賭一賭,這尾魚能不能在他手下涅盤重生。
午後,君亦止滿腹心事到了公主殿。
由朱漆金匾的正門而入,守門宮人正欲行禮通傳,君亦止微微搖頭,宮人領意,各歸各位,不動聲色。
廊院內放了幾個引了泉水栽了菡萏的赤金祥雲仙鶴大缸,菡萏正開得熱鬧,君亦止駐足看了幾眼,才進了君亦萱的寢殿。
朱漆鏤金的殿門虛掩着,江九皋那頑童不老的聲音猝然入了耳。
君亦止知道此人向來不喜與他有所交集,平時能躲他多遠便躲他多遠,便是宣他覲見,他亦是能推則推,見他一面極難。
“就因我拿毒蟲嚇唬她,她便弄來了一窩兔子,還當着我的面兒把兔子放到我那片老參田裏,一邊放一邊喊着‘世叔,小兔不及大兔敏捷生猛,您再跑快些,興許能趕在參田被啃光之前把它們抓住哦’,她當年還不及你這般大,整人的手段卻是層出不窮,千奇百怪,若非她那個護短的便宜師父攔着,我啊,早就把她揍扁了......”江九皋難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他回想起剛滿十歲,長得冰雕玉琢如瓷娃娃般的雲樂舒將一羣雪白的兔子往他參田裏趕的場景。
碧樹青草,天高雲低,童稚可愛的小姑娘,奮力地拿一杆樹枝,示威似的地將五六隻毛絨小兔趕得七零八落,四處逃竄,臉上還掛着幸災樂禍的笑,那一幕,像極了一幅田園寫實畫卷。
“那羣兔子後來把人蔘喫光了嗎?”
“雖說我年長,卻不至於連幾隻兔子都抓不着吧?就是費了些功夫......這丫頭也是算準了時間,參田後來是沒什麼事兒,卻把我折騰得腰痠背痛,整整兩日都不曾緩過勁兒來。”江九皋義憤填膺地哼了一聲,氣不打一處來。
那兔子左一隻右一隻,既會咬人又會藏匿,他的參田珍貴無比,他又投鼠忌器,捉兔子那過程,幾多狼狽幾多丟人不必再提,最好今後都別再叫他看到兔子。
“這雲......欸,您方纔她叫什麼來着?”
江九皋講了許多宮外的逸聞軼事已覺得十分新鮮有趣,待聽到江九皋口中這位智勇無雙、敢作敢爲的女中豪傑,君亦萱更加來了興致,一直纏着讓他多講一些,再多講一些。
“小小年紀忘性這麼大,方纔剛與你說了,這就忘記了?她叫雲樂舒,雲——樂——舒!”江九皋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雲樂舒”三個字入耳,君亦止的心不由得輕輕一蕩。
他步伐輕卻慢,文雅從容走至二人面前,笑道,“在聊什麼呢?”
“草民拜見君上。”江九皋見是他,緩緩起身行了個禮。
他不喜卑躬屈膝,想着再寒暄幾句趕緊找個由頭先溜了。
“不必多禮,朕聽說江醫師把公主逼毒的時間往後延了幾日,不知是否真的無礙?”君亦止微微頷首。
江九皋道,“若毒情不生異變,延後幾日,問題不大。”
君亦止正想告知,他已下旨召羅不悔入宮,待羅不悔入宮便按可原計劃替君亦萱運功逼毒,卻聽君亦萱嘟囔了起來。
君亦萱嫌他一來便打斷了江九皋給她講故事,便央求道,“好哥哥,江醫師說問題不大便是無事,您就別操心了,我還想聽江醫師給我說故事呢。”
君亦止便把話暫時擱下,淡淡一笑,“那便權當朕不在,你們繼續,朕喝口茶便走。”
他顧自坐了下來,捧着宮人新奉的茶,啄飲一口。
江九皋也正講到興頭,聽他都這麼說了,便也懶得再搭理他,只是心裏仍盼着他趕緊離開。
“自她放兔毀參之後,我倆的樑子便結下了,此後亦是針尖對鋒芒,纏鬥不休,每每駕臨寒舍,便是死傷一片。”
“她哄着我送了她一些冷門偏方,回去便以配藥煉藥爲樂,什麼龜息丸,癢癢粉,狂笑散,她都能自己配來,成日裏把它們當做寶貝,每回下山都隨身帶着。”
“這些東西本是不登大雅之物,她卻玩出花樣來,今兒見了什麼狗仗人勢、橫行霸道的,明兒見了什麼欺大壓小、坑蒙拐騙的,她表面與人恭順有加,背地裏卻藉着這些玩意兒整得人家狼號鬼哭、苦不堪言,她謂之‘殺雞焉用宰牛刀,對付流氓便要用流氓之法。’”
君亦萱聽了簡直到了要對雲樂舒頂禮膜拜的程度,“這姐姐也太俠骨柔腸了吧!”
江九皋說起雲樂舒時臉上總掩不住欣賞之色,雲樂舒天資聰穎,學什麼都快,只是猶喜鑽營旁門歪道,這一點倒是與他極像。
他忽想起雲樂舒另外一樁令人髮指的殘惡行徑,頓時又氣得吹眉毛瞪眼睛。
君亦萱支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心想這個姐姐可真幸福啊,想幹嘛就幹嘛,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又颯爽又自由。
“我知她最怕蛇蟲鼠蟻,逮住機會便拿蠍子、虵、蜘蛛嚇唬她,她便真的老實了許多,相當長一段時間對我唯唯諾諾,俯首帖耳,我以爲就此治住了她,還頗揚眉吐氣,誰知......”江九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嘴角直抽,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君亦萱好奇地追問,“誰知如何?”
“她臨走前興沖沖跑來送了我一份大禮......”江九皋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繼續說道,“她說‘世叔你與我道歉,我就原諒你拿蟲子嚇唬我的事情,否則後果自負’,我偏不理會她,想看她惱羞成怒的樣子,這丫頭心是真狠,膽兒也是真肥......”
這下便連一旁靜坐的君亦止都向他投來探尋的目光。
“她送了我一隻成年的雄鷹,並於當場放飛。”江九皋搖頭晃腦,大嘆一聲,“不過片刻,我籠中數十隻毒蟲毒獸便所剩無幾,那些毒蟲毒獸所費不資,是我的一片心血......那隻雄鷹還是被故意餓了兩日的......氣得我兩眼一抹黑,差點上西天,你說說,她是不是欠揍?”
江九皋描述得太過生動,君亦萱不由得張大了嘴,感慨道,“可真是慘絕人寰啊......”
“不過......這丫頭還算還有點兒分寸,知道提前將籠中的毒蟲毒獸掉包,那雄鷹喫掉的不過是普通蟲子,不過我當時嚇得夠嗆,魂兒差點就飛了。”江九皋往腿上拍了一把,“這鬼丫頭真是......唉!”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君亦止淺啄一口茶,聽到此處啞然失笑,將目光緩緩移至窗外。
“公主,你且記住,雲樂舒是我的頭一號敵人,也就是你的頭一號敵人,記住了!你要跟我站在統一戰線!”江九皋指了指君亦萱,目光充滿威脅和警示。
君亦萱隨即點頭如搗蒜,心裏卻暗笑江九皋幼稚,卻對那鮮活的女人越發仰慕起來。
“嗯!雲樂舒是我君亦萱的仇人!”君亦萱敷衍地表演了一下同仇敵愾,接着問道,“那後來怎麼樣了,您有沒有再反擊?”
江九皋呵呵笑了一聲,“待我回魂,想找她算賬的時候,她已與她師父離開了,再後來,便有三年沒見到她,這筆賬就記到如今。”
雲樂舒確實頑劣可惡,成日裏胡天攪地,也禍禍過他不少寶貝,卻難得的率真無邪,秉性熱誠。
最重要的是乖張有趣,那輕狂的模樣與他少年時簡直別無二致。
他時不時也懷念與她鬥智鬥勇的時光,雖殺敵一千,自損五百,卻叫他實實在在地暢快。
“有仇不報非君子,她不來您這,您便去找她唄,爲何要苦等三年,您這一把年紀,忘性越來越大,把這事兒給忘了可怎麼辦?這可是難解宿仇。”
江九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君亦止,見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便只糊弄道,“她啊,遊歷未歸,哪裏找得到人?你可還要繼續聽?她智擒採花大盜、整治江湖無賴、捉弄紈絝公子等等的事情可都還沒講呢,若是聽,你就別打斷我,還有,你說什麼,我一把年紀?”
君亦萱聞言,小手一合,哀求道,“要聽要聽,我不說了。”
君亦止託着青白玉鏤空螭紋杯,看着泛光的杯沿,神色不動,卻在心中嘲弄一笑。
這三年來,只怕是跑來皇宮遊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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