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幽禁
一處北中一處東南,說遠不遠,說近倒也不算近。
芷蘿宮連同周圍數座宮室皆爲后妃處所,從前陳王兩位嬪御便住在其間。
如今二人出宮去,這一片皆成了閒殿空堂,除看守、灑掃的宮人,鮮少有人過來。
再往南,是掌管宴饗歌舞節目的禮樂司,與後宮一牆之隔,卻也寂靜無聲。
芷蘿宮迮小而淨雅,闢有一方小園,園中花草扶疏,豐林茂樹,只是已至處暑,更兼秋霖霢霂,園中景緻略顯蕭瑟。
園中一棵梧樹尤其挺拔俊秀,樹下豎設一座紅漆鞦韆,鞦韆架上用彩繩懸着鞦韆椅,秋風瑟殺,從枝頭卷落幾片梧葉。
梧葉翩翻落了下來,枝頭愈見空虛,精巧的鞦韆椅也被風吹得盪悠悠,落在椅面的幾片枯葉不一會兒便被捲到別處去了。
可憐梧樹枝,孤鳳日相思。亦有瑤臺月,含光欲贈誰?
雲樂舒伸手撿起落在面前的梧葉,兩指捏住,輕輕旋轉,好似在看葉子,眼神卻飄忽不定。
搬來此處已好幾日,沒有一日不焦心如焚,她怕自己真要在此地度過餘生。
葉片上規則的葉脈由葉柄處往外散開,雲樂舒愣愣地盯着,卻又忽然想起許多事情。
她在想,自己究竟愛師兄什麼?爲何就非他不可。
許是初見時他嫉惡如仇的劍光,許是他遞到她面前的桂花糕,許是害怕時那句“師兄在,你別怕”,許是替她刻下刺青時的不忍和虧欠,許是受傷時他守護徹夜不展的愁眉,許是朝夕相處積日累歲的情愫,許是他的閃躲目光,許是她那日突然起意試探問他的那句“我心悅你,你呢?”而他眼中一瞬閃過的流光。
自然沒有得到答案,可那時他的眼神分明動搖了。
她那時尚不知,他扛了幾多壓力,心中又有幾多熬煎,只怨他閃躲,一日日地等着他吐露真心。
可後來,他眼中情意漸濃,拒絕之意思卻也越發明顯。
她死纏爛打,因爲實在貪戀夫妻之間那松蘿共倚的相依,也只信唯有他能贈她從一而終的長情。
那日在江邊,他抱着她與她私語,那句“我亦如是”美好得令她每每想起便熱淚盈眶。
可如今,他們卻天各一方,嚐盡別離之苦。
她不信,只因這區區一絲血脈關聯,他就會背叛相守之諾。
他說過無論發生什麼都要與她生死相許的,即便荊棘叢生,橫跨山河,他也定會在那頭等她,她怎舍令他失望。
慕梅見主子面色凝重地盯着葉子,忙放下藥碗和桂花糕,提醒道,“夫人,切勿再傷神了。”
她纔回過神來。
張弼早間來過一趟,得知她時有神志恍惚、驚悸喘急之症狀,眉頭皺得極深,提筆便在原來基礎上又開了一帖重鎮安神藥,還吩咐她儘量摒棄雜念,平寧心緒,莫要過度憂慮。
她深知自己如今已是旗靡轍亂,若再變得瘋瘋癲癲,只怕此生都將被君亦止捏在手中,於是下意識地收起胡思亂想。
“夫人,這是張院使新開的藥。”慕梅將一碗熬得濃稠的湯藥放到她面前。
她端起藥碗,幾口一飲而盡,拿起桂花糕送進嘴裏。
苦味久久不散,她又咬了一口,皺起的雙眉才舒緩一二。
“回房吧。”身體絕對不能成爲她的拖累。
承天殿
夜深人靜,偌大內殿,只餘燭芯燃燒的嗶剝聲響和紙張翻頁的沙沙聲。
君亦止手中握着一沓紙,紙張已被他翻看得微微皺起,他的臉在明亮的燭火裏陰鬱成一片。
她真是用情極深,誠然感人,連無聊時提筆寫下的詩詞,字字句句皆飽含相思之苦。
真是固執又可愛,偏執得讓人心疼。
世情薄,人情乏,孤飲霽夜茶。
曉風乾,淚痕殘,獨倚相思闌。
夢乍醒,魂何寄,欲箋心事,卻將心事掩。
人空瘦,盼君歸,滿腹相思,肯將隨心死?
縱是高牆囚困鳥,翹首盼盡相逢時。
好一句縱是高牆囚困鳥,翹首盼盡相逢時。
滿滿一沓紙,不乏破釜沉舟之決心,這般深情讓他竟生出幾分嫉妒。
這份嫉妒似文火烘烤,煎得他心頭焦熱,他方知自己竟真對雲樂舒暗生了些情愫。
連月來朝夕以對,早已令他動情,且大有甚囂塵上之勢。
得到她的真心,是如今除國事之外他最爲期盼之事。
他掃一眼空蕩蕩的牀榻,沒有她喃喃囈語,沒有她半分餘溫,一如她未入宮前,冷得像個冰窖,因那些詩詞而起的心火,又乖覺地熄滅了去。
他甚至開始想象,她若終有一日離了宮,他是否會如母妃離世時那般心如死灰?
不。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暖和寄託,絕不能讓它消散了。
他這乏善可陳的人生,離不得這片光。
如此想着他又開始後悔,恨他也好,怨他也罷,至少她就在身邊。
把她幽禁在芷蘿宮,不知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折磨自己。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燈火明滅,從殿外緩緩走來一個人影,俯身朝他行禮。
“她睡了嗎?”君亦止將那一沓紙收起。
“回稟君上,夫人已經睡下了。”慕梅道。
此刻已經丑時有餘,君王微微熬紅的雙眼落入眼前,不等他再問,慕梅主動稟報,“夫人自到了芷蘿宮便鬱卒難解,只坐在樹下發呆,膳食用得不多,今日張院使來後纔有所緩解。”
君亦止又問了些問題,黯然道,“回去吧,她就寢時不習慣身邊無人。”
翌日
雲樂舒喝了張弼新開的藥,果真睡得安穩了些,故而也起得早了些,洗漱後來到園中。
短期內怕是出不去了,園中花草凋零了許多,她想着不如闢出一塊藥田,等下次張弼來時託他帶些易成活的藥株或種子,鋤耘弄藥,倒也能打發時間,更兼清心養性之效。
她正想着種些什麼好,印雪便帶着好些宮人搬搬扛扛地進來了。
“印雪給夫人請安,夫人安好。君上命奴婢將您隨用之物全送來了,您的衫裙、錦被、妝飾、玩具、書等全在這兒,您看看可還有什麼缺的?”印雪福身行禮,對她依舊恭敬。
雲樂舒就近打開幾個箱籠,略看了看,點了點頭,“有勞了,應該是不缺的。”
君亦止前腳將她趕出承天殿,後腳便命人將她的東西打包送了來,她竟有這般令人生厭,不過如此更好。
她面色如常,餘光瞧見印雪身後的幾個宮人偷偷地打量她,眼中略有驚訝之色,似乎是覺得她受此侮辱卻不曾羞惱很是令人意外。
“都搬到內室吧。”
“是,夫人。小心些,別磕了碰了。”印雪點頭應是,回頭囑咐幾個正悄悄挑眉接目的宮人。
雲樂舒不以爲意,看着他們搬挪箱籠雜物,神情依舊淡淡的。
待見到其中一個手中只拿了一個雙掌長一掌寬的紅漆戧金雙龍紋方匣,才叫停那宮人,“這匣子非我之物,你們是不是送錯了?”
宮人唬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奴婢不知......這是君上讓送來的。”
印雪正巧從內室出來,忙從那宮人手中接過匣子,在她面前打開,“夫人您瞧,這是江醫師送您的古方,奴婢覺得如此珍貴之物恐叫他們毛手毛腳地弄壞了,才找了個匣子裝着。”
雲樂舒哦了聲,有些欣喜,“印雪,你有心了,多謝你。”
她正好琢磨琢磨這些方子,看看有何玄機,這可比種藥好打發時間多了。
江九皋知她最喜鑽研這些旁門左道,從前不過看在師父面上偶爾給她一兩份,此次卻破例給了她十來份之多。
匣中除方子外,還有一冊笛譜,一柄玉製短笛,雲樂舒取出一觀。
“夫人,這玉笛是君上命奴婢送來與夫人解悶的。”印雪似乎想在她臉上看出些受寵若驚的痕跡,卻見她一臉平淡,瞧見玉笛還沒有瞧見那方子開心,暗自納罕。
倒不是多貴重的笛子,算不上什麼天大的賞賜,也稱不上對她破格恩寵,可她方纔的喜悅卻忽然煙消雲散。
她昨日隨口說了一句好久不曾吹笛了,今日君亦止便送了笛子與譜子過來。
君亦止既然覺得她的東西礙眼遣人全送了過來,又爲何關心她在這裏悶不悶?想不想吹笛?還讓人盯住她的一舉一動。
她不解其意,卻很確定這並非什麼好事。
她不動聲色將玉笛放回匣中,將匣子接過抱在懷中,對這份賞賜不置一詞。
印雪知道她病癒後性格古怪,寡言少語,又被幽禁於此,心情難免欠佳,便軟言軟語,“夫人,君上是擔心您在此處諸事不慣,故而送了您用慣了的物件過來,您別多心,此處清幽,最合適養病,您養好身子要緊,切勿多思多慮。”
幾個宮人見雲樂舒竟連口頭謝恩都沒有,又聽印雪說了這話,便馬上收回了打量的目光,神色端得恭敬,在心中暗暗感慨,原來這位雖被打發到這芷蘿宮來,並非是盡失了寵的,君上心中仍記掛着的,怪道這般桀驁凌人。
“嗯。”雲樂舒頷首笑道。
印雪頗感欣慰,與她行禮,“那我等便先回去了。”
一行人出了芷蘿宮,片刻後慕梅從膳房處走了過來,“夫人,早膳備好了。”
見雲樂舒懷裏抱着個匣子,忍不住問道,“咦,夫人,這是什麼?”
雲樂舒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從天而降的禮物。”
慕梅被她看得莫名心虛。
日出復遲暮,無數個朝夕間,又過了大半月。
宮中近來好似有事發生,外頭洋溢着喜慶的氣息,可芷蘿宮有宮衛重重把守,與各處不通往來,來送東西的宮人也是來去匆匆,雲樂舒也就不知是何事。
她安安分分地待在芷蘿宮,認真地遵醫囑養病,放空了心思,打算等身子養好了,君亦止也散了那股熱忱,再想出宮的辦法。
她每日或看些話本雜書,或與慕梅對弈,或練練飛針,或吹吹笛曲,或研究醫書,或教慕梅辨穴位、識鍼灸,也種些藥草,或託張弼從太醫院取各種現成藥材,熬製些藥丸藥粉,倒也過得十分充實,頗有種仍隱居百靈山間的錯覺。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江九皋給她的方子中有幾個是久失傳於江湖的女子養顏祕方,什麼生髮美白消腫祛斑,應有盡有。
她不免好笑,那老頭手中怎會有這樣的方子?
但江九皋美名在外,從他那兒來的東西自然是好的。
於是在慕梅強烈要求下,她挑了其中一二古方煉成丸藥,賞給慕梅。
當然,最好玩的莫過於那些千奇百怪的方子,既有嗅了能使人致幻的,食了可改瞳孔顏色的,還有使人千杯不醉、令女身男態或男身女態的丸子。
只可惜她熬煉出來也沒人試驗,堆在一邊浪費了。
“夫人,您方纔說的是白芷白芍白朮各三錢輔以甘草一錢嗎?”慕梅搗鼓着石臼,左手捻着幾枚白朮猶豫不決。
雲樂舒正彎腰給園中藥株除草,背對着她輕輕嗯了一聲,“若是外敷,可調蜂蜜二勺,內服就照方纔的量。”
“奴婢才用幾日,御膳房的翠珠還有司衣局的妙兒見了都說我膚色見白了,非讓我也幫她們制些,早知這麼麻煩我就不答應她們了。”
慕梅握着搗藥小杵,輕一下重一下地舂着藥,嘴裏絮絮叨叨說些無關緊要的人與事。
石臼舂藥“咚咚”作響,梧樹被風吹得颯颯灑灑,卻蓋不住遠方的弦管笙樂之聲。
雲樂舒直起身來,拂去裙襬的塵泥,忍不住問道,“最近宮裏是有什麼喜事嗎”
連日來禮樂司都在排演節目,若是尋常節慶並無需這般隆重以待,想來應是極大的喜事才迫使樂工們不捨晝夜地演練。
慕梅“咦”了一聲,問道,“夫人您不是一貫兩耳不聞窗外事嗎?”
雲樂舒不理會她的揶揄,俯身拔了棵野草,“你們君上禁我的足,又不許公主來見我,不就是不想我知道太多嗎?他既不想我知道,我又何必巴巴地去打聽。”
慕梅挽了挽袖,反駁道,“君上是讓夫人安心養病,不讓那些瑣事來叨擾夫人。”
雲樂舒嗤之以鼻,卻聽見身後卻傳來陌生女子的聲音。
她轉過身,見是個水靈嬌小的宮女,手中捧了些什麼,與守門宮衛道了幾句便朝她走來。
“奴婢給夫人請安,夫人萬安。”那宮人梳着雙髻,襯得臉蛋愈發圓滾,使人見了便覺喜慶,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透着幾分機警。
這是她頭一回見到雲樂舒,行了禮擡眸看過一眼,竟短暫地愣了愣神。
寶髻鬆鬆挽就,素裙柔柔吹送,長眉連娟,朱脣霧鬢,不妝而冶,着一身簡單的松鶴戲蝶紋素裙,玉立於一片綠色裏,彷彿就要被腳下那片柔綠化開來似的。
雲樂舒過了些怡然自得的日子,心中戾氣消散了許多,心情也愈發明朗,見了人多半會給個好臉色。
見是個眼生的宮人,移步過去笑着問道,“我好像沒見過你。”
她一頭如墨青絲以玉疊簪挽起,髮絲微垂臉龐,袖口胡亂捲起,裙上染了幾個污點,手上還握着一株帶着土的草,只是那般淡淡地笑着,卻有種出淤泥而不染的剔透純澈之美。
她甫一靠近,小宮女忙收回冒犯的目光,將手中捧託之物送至她面前,“回夫人的話,奴婢是內府的瓊枝,因近日諸事繁雜,別的人都抽不出空,才遣了奴婢來。”
“原是如此,今兒又送些什麼來了?”君亦止從不來,東西卻是不間斷地讓人往宮裏送。
被衾炭爐,坊間文集,逸聞話本,精緻糕點,衣裙首飾,畫筆彩墨,總總林林地也收了不少。
她確實沒想過這禁足禁得如此舒坦,要什麼有什麼,每日換着各種花樣消遣,比在承天殿裏與君亦止尷尬相對好太多了。
“夫人,這是嶽國進貢的,由碧光錦製成的衣裳,名曰‘九天飛仙服’。”瓊枝生怕雲樂舒眼不識珠,又道,“聽聞碧光錦惟嶽國琳琅鎮每年有少量產出,每一尺需傾盡數位織女數月心血織就,那金絲蠶餵養一年方吐蠶繭數十,遑論碧光錦十分依賴琳琅鎮女工祕傳的濾色挑染術,染出來的顏色輕盈淡雅,置於日光之下還會有渲染之效,您看,這會兒陽光照下,這衣裳便透出些水色粼粼來了。”
慕梅被那玄乎的說法吸引,忙不迭地撂下藥杵,湊了過來。
“果真呢,夫人你看!”慕梅驚呼。
托盤中那摺疊整齊的紗裙在日光淋照下渡了層柔光,淺淺浮浮的光暈像極了碧水清波。
這一身若是穿在身上,定然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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