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這些傷,是不是很可怕?

作者:壑中溪
厚厚的狐皮大氅把人裹得嚴實,君亦止抱着昏迷不醒的雲樂舒徑直上了馬車,留下衆人面面相覷。

  他一身蕭殺之氣,無心方丈手中掐着佛珠,銀眉微微皺起,隨即雙手合十,默唸了三遍“阿彌陀佛”。

  君亦止下頜緊繃,眸裏透着陰冷,本就清肅的臉龐愈發冷峻起來,他竭力剋制心裏的怒火,後槽牙幾乎快咬碎。

  懷裏的人像垂柳柔順,卻也像冰雪寒冷,看着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他默默地將手收攏,把渾身發顫的嬌軀抱得更緊。

  雲樂舒昏沉了一路,在回承天殿時慢慢回了意識,一想起臘梅林,又止不住地顫抖。

  悲憤、恥辱如同鬼魅纏身,她覺得逃無可逃,於是痛苦地閉上眼,眼淚從眼角滴落。

  君亦止見她這樣,心中便只餘萬般疼惜、千般自責。

  他曾與江九皋承諾過護她一世周全,如今她卻遍體鱗傷地躺在他懷中。

  “軟骨香”三個字從張弼口中說出,君亦止握緊拳頭,臉色難看到極點。

  軟骨香與軟骨丸爲同系不同狀的江湖藥物,服用或吸食之後可致全身乏力、綿軟如泥,但凡用了此藥,即便是武功高強之人,遇襲時都毫無還手之力。

  他們竟敢給她用如此下作的藥!

  泡在一池溫泉中,被凍僵的肢體才恢復了知覺,全身各處的痛意也忽然涌了上來,雲樂舒用力咬脣,眼睛裏盈滿淚水。

  哭什麼啊,哭只會顯得自己沒用。

  張弼送來的解藥她已經服下,在溫熱的池水中,力氣和溫度都在一點點回流到她的身體裏,可不知怎的,她依舊覺得很冷,冷得四肢百骸都想蜷縮起來。

  她怯懦地垂頭,看着自己身上刺目的青紫淤痕,便是一怔。

  這樣一具身體,滿目污跡,醜陋至極,叫人不願多看一眼。

  她握手成拳,狠狠抵住嘴巴,卻無濟於事,口中發出第一聲哭泣,而後便如山體崩落一般再難剋制。

  她捂着臉失控大哭,又拼命地揉搓着身上深淺不一的淤青,似乎要把心裏晦暗的、噁心的記憶一同隨之洗去。

  君亦止本守在外面,乍聽見她的哭喊,立即闖了進去。

  印雪、慕梅、肖嬤嬤跟隨其後,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一模一樣的憐憫和憂心。

  君亦止越過插屏,便見水霧氤氳裏,水波亂濺,那可憐女人一邊哭喊,一邊發狂似的揉洗身上的傷。

  印雪想靠近制止,卻惹她更加崩潰地大叫,“你們出去!出去!求求你們出去!”

  饒是伺候她多時,此刻卻也束手無策,這時候怕是隻有君上能安撫得了。

  肖嬤嬤心疼得頻頻抹淚,“夫人啊,你好好兒的,嬤嬤給你做你最愛喫的白玉魚羹,好不好啊?”

  雲樂舒依舊喊着,“求求你們出去。”

  可聲音明顯越來越殫弱。

  君亦止擺手,肖嬤嬤幾個雖擔憂卻也只能先退下。

  “你已經洗了一個時辰,還不夠?”

  雲樂舒彷彿沒有聽見,“你們出去......出去......”

  她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手臂,分明那手臂乾淨潔白,她卻似着了魔一樣,一直搓,直搓得一隻白玉似的手又紅又腫,君亦止眉心皺得更深。

  一聲下水的嘩啦聲,君亦止站在了她面前,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掉了那身帶血的衣服,身上是乾淨的月牙雲白紋罩衫,他面無表情地抓住她的手,極剋制地說,“夠了。”

  然後不顧她的掙扎,拿巾子把她裹住,遮住了傷痕,她才停了手。

  他不是沒看到,那瑩白無暇身體上佈滿的青紫痕跡,有的是淤青,有的是吻痕,甚至還有啃咬的痕跡,連他都覺得觸目驚心,更別說她自己。

  淚淌滿她的臉,他心如刀絞,雙手將她肩膀輕輕挾住,柔聲道,“都會過去的,先穿衣服,別再着涼了。”

  裹着衣物泡在泉中,極不舒服,雲樂舒已泡得小臉漲紅,目光亦開始渙散。

  雲樂舒卻反問他,“這些痕跡,是不是很可怕?”

  她神魂俱散,像飄在湯泉中的一截無了根的水草,她腳下一軟,差點溺入水中,君亦止一把撈住,隔着巾子把她抱在懷裏。

  雲樂舒昏亂的目光,叫人分辨不出她此時是否神志清醒,他便如同從前,伸手捧着她的臉,用拇指輕輕摩挲着,將兩行清淚溫柔拭去。

  他聲線低啞,哄道,“宮中有上好的祛疤藥,別擔心,你只需記住,你還是你,質本潔來,不染塵埃。”

  雲樂舒眼皮沉重地垂下,深吸了一口氣,聞着君亦止身上的佛手柑香氣,終於止了哭。

  那噁心的臘梅香,那刺鼻的血腥味......終於聞不見了。

  她不會告訴君亦止,當她瀕臨絕望,看見他踏風而來時,她心裏曾有一個念頭閃過——她是願意留在他身邊的。

  可這個念頭僅僅存在一瞬,很快又被巨大的諷意吞噬無存。

  若非他強求她入了宮,又借君子協定把她推上風口浪尖,使她遭人妒恨,她怎會遭受今日這般侮辱。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於他而言,自己不過是他攘平荊棘的一顆棋子。

  那一方君子協定,便是確鑿鐵證。

  她聞着那悠悠入鼻的清香,輕輕把人推開,定了再定,“你先出去,我要穿衣。”

  君亦止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冷漠,沒再說什麼,到湯泉宮偏殿換了衣服。

  雲樂舒回了承天殿後倒頭便睡,這一睡便睡了一天。

  再度醒來時,印雪眉梢的憂色總算消減一些,“夫人您醒了?碧兒,你快去告訴肖嬤嬤,讓她準備些夫人平素喜歡的膳食。”

  她渾身痠痛,手肘和雙腿磨破皮的地方尤其痛,才微微彎曲了手肘和腿,便痛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碧兒剛轉身,便被她這聲悶哼嚇得連忙回頭,印雪朝她擺擺手,她才拔腿往外跑。

  承天殿上下惶惶,每個人都戰戰兢兢。

  “夫人你先別動,奴婢給您上點藥,很快就不痛了。”

  雲樂舒看了眼一驚一乍的碧兒,問道,“怎麼不見慕梅?”

  殿中多出來兩個掐絲琺琅三獅戲球紋鼎爐,爐身繪着三獅騰躍,追逐火球,十分喜氣生動,爐中炭火正旺,整個內殿溫暖如春。

  她聲音嘶啞,印雪捧了一杯溫水遞給她,在她面上偷覷一眼,小心翼翼說道,“慕梅她身體不適,在耳房休息。”

  雲樂舒垂頭喝了幾口水,沒再接着問,印雪似是鬆了口氣。

  可雲樂舒喝了水放下杯子,緊接着便想掀起衣裳察看傷處,印雪眼睛一跳,忙將一本時興的話本子放到她手裏,說道,“夫人,剛送來的話本子,您一頭看着,奴婢一頭替您上藥吧。”

  雲樂舒把那話本捧在手裏,翻了一頁,白紙黑字從眼前過,她一個字也沒瞧進去。

  印雪輕手將她的衣裳褪下,她瑟縮了一下,印雪忙安慰她,“很快的。”

  印雪儘可能輕手輕腳,但每往傷處抹藥,雲樂舒便禁不住輕顫,印雪悄悄看她,見她盯着話本子出神,才稍稍放下心。

  最嚴重的淤青集中在前胸和雙腿上,背後、手肘以及腿也有不同程度的擦傷,最明顯的一處傷痕是在她脖頸左側,那是一個半深不淺的牙印,雖然不深,卻也見了血,兩指寬的牙印在雪白無暇的脖子根處顯得觸目驚心。

  擦好了藥,印雪已快手替雲樂舒穿好了裏衣,正開始幫她繫帶,她將話本子放在一邊,默默站着,由着印雪擺弄。

  印雪給她穿的是一套高領的羅紈縐裙,嫩鵝黃的繡錦衣領綴着一圈鬆軟的絨毛,圍住纖細修長的脖頸。

  雲樂舒似解其意,坐到梳妝鏡前,才突然發現鏡子沒了。

  “鏡子和炭爐......”雲樂舒似在自言自語。

  倒也不必這樣忌諱......身體是她的,還能真的裝作什麼也瞧不見麼?

  “君上說夜裏您一直喊冷,所以讓奴婢備下炭爐,這鏡子昨兒奴婢手滑不小心打碎了,還請夫人不要責罰,夫人您貌若天仙,怎麼妝扮都好看,奴婢覺着不照也罷。”印雪將她的頭髮半綰成髻,以一支雪白綴紫的琉璃插梳固定住,餘下的頭髮披散下來,與長短不一的流蘇相映成趣,簡素卻精緻。

  雲樂舒淡淡笑着,既然不願意讓她看,她便不看吧。

  “今天公主來了兩趟,見您沒醒還等了許久呢,奴婢也不知道您什麼時候能醒,便讓公主先回去了。”印雪道。

  “印雪,你讓人去跟公主知會一聲,就說我已醒了,並無大礙,叫她別擔心。”

  印雪笑道,“奴婢一會便叫碧兒去公主殿傳話。”

  “他呢?”雲樂舒心中有種複雜的情緒。

  “君上嗎?好像去侍衛所看逐玉大人了,逐玉大人受了罰。”

  受了罰?雲樂舒突然站起,腦中一陣翻攪,她急忙扶住妝臺,緩了緩才道,“爲什麼要罰他?是因爲我嗎?帶我去看看。”

  印雪本以爲雲樂舒與逐玉並無私交,二人基本也沒有往來,才道出其受罰之事,可見了她這般反應,便有些嚇住了,“夫人,不是因爲您,君上只是小懲大誡,並沒有重罰,您千萬別激動。”

  “印雪,你說實話,慕梅是不是也受了罰?昨日是我叫她去取佛經,她聽我吩咐,何錯之有?”雲樂舒卻根本不信。

  逐玉負責她的人身安危,她在五臺山出了那樣的事情,逐玉怎麼可能不受罰,畢竟是她弄暈了他讓人趁虛而入,慕梅亦是因她之故

  “君上仁慈,只罰了慕梅十杖,她休息幾日便好了,奴婢聽說逐玉大人是自願領罰的,您不要自責也無須擔心,君上已遣了太醫院的人去看了,此事錯不在您,該是那些戍守官兵的錯,君上也把負責五臺山戍守護衛的主事都罰了,還令大理寺徹查此事,您要好好養傷纔是。”印雪見糊弄不得,只好如實說了。

  “印雪,你記得把藥櫃裏我常用的那罐膏子拿去給慕梅用。”

  “是,奴婢一會兒就去。”

  “先帶我去侍衛所吧。”

  “您好歹先喫點東西。”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雲樂舒搖搖頭,她並沒有胃口。

  印雪便取來厚實的披風替她仔細穿好,才帶着她往侍衛所去,外面晴空萬里,驕陽高照,寒冬臘月裏難得的一片和煕,雲樂舒穿得十分厚實,但一陣微風拂過,她卻冷得霎時白了臉。

  好冷,融入肌理的刺骨。

  印雪擔憂道,“夫人還覺得冷嗎?奴婢回去給您拿手爐。”

  張弼那日診治後說,雲樂舒衣着單薄又在極度寒冷的地方呆了太久,寒氣已侵入體內,脾、肺、腎、肝、心皆有所損,需長期用藥,用食療調養,寒氣散盡前,她會比常人更加畏寒。

  雲樂舒輕輕呼出一口氣,搖了搖頭,拉緊了絨毛領口。

  入侍衛所,又轉過一處迴廊,她們停在一道硃紅色的房門前。

  印雪正要開口,瞧見雲樂舒臉色實在蒼白,怕君亦止看了責怪,便與雲樂舒說道,“夫人,您且站在檐下無風處等奴婢一下,奴婢去問門房的要個手爐。”

  雲樂舒瞭然地點頭,便站在門外捲簾後面,靜靜地等着。

  她之所以要來,是因爲連累逐玉受罰,心中覺得愧疚,另外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誰設了這樣一個毒計害她,她搓了搓冷冰冰的掌心,心事紛飛時,卻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透過門窗傳了出來。

  “我說君上,你瞧瞧玉兒給你打成了什麼樣子!”公孫朔的聲音依舊洪亮有力。

  雲樂舒聽見他喊逐玉爲“玉兒”,不禁失笑。

  逐玉是公孫朔手下親信的遺腹子,七歲前一直養在公孫家,故而公孫朔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悉心栽培,關心備至。

  君亦止沒有回話,反而是逐玉一邊咳一邊說道,“相爺,是逐玉失職,理當受罰,君上明罰敕法,並無不妥。”

  這兩個人倒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罷了罷了,事情已經發生了,應該徹查,不要再傷及無辜,你一個衝動把人都殺了,線索都斷了還讓人怎麼查下去?”公孫朔輕嘆,埋怨他行事衝動。

  雲樂舒的心提了起來,公孫朔說的是五臺山的事情,她停下搓手的動作,靜靜站在門外,她想知道的,君亦止未必會告訴她,暫且聽一聽此事的進展。

  “他們都該死。”君亦止冷哼一聲。

  “只要碰上這丫頭的事情你就冷靜不下來,若不是我從中斡旋,朝中那些個硬茬子的奏疏早把你淹了,舅舅勸你一句,若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早些放手爲好。”公孫朔滄桑的聲音裏滿是喟嘆。

  雲樂舒不知公孫朔所言何意,只好豎起耳朵等着下言。

  等了許久未曾聽見君亦止的聲音,反又聽見公孫朔重重地嘆了一聲,“你就沒有想過,一年之後她揹負着皇后聲名,向你要求出宮,那時你又該如何推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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