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恍若隔世
雲樂舒心頭忐忑,不知君亦止準備拿她怎麼樣。
欺君,罔上,不敬,逃宮,偷渡,公然與官府對抗,這回可比上回嚴重得多了。
丫鬟放下手中的檀木梳,輕聲道,“夫人,發未盡幹,梳不得高髻,奴婢幫您把頭髮束在後面吧。”
雲樂舒點了點頭,從鏡中看向晏子繆,突然覺得他似曾相識,“我好像在哪裏見到過你,你叫什麼?”
晏子繆垂頭恭敬回道,“屬下晏子繆,數月前纔到君上身前做事,夫人應是記錯了。”
“這樣嗎......逐玉大人這回怎麼沒來?”雲樂舒無意識地撥動結心扣,隨口問他。
“逐玉大人留在京都負責衛戍之事。”晏子繆垂頭答道。
“夫人,好了,您瞧瞧。”丫鬟將髮帶系穩。
柔順的髮帶絞在一頭烏亮長髮中,垂在她身後,添了幾分女子的柔態。
雲樂舒沒有細看,與她點頭道了聲謝,丫鬟詫異地擡眸看她,又覺失態,忙垂下頭去。
她在市井裏巷浸淫,於鄉野田間縱橫已逾一年,早將自己視作普通的市井小民。
近一個月來多與工坊、貴人打交道,也算略通世故,待人總多了幾分熱情客套,在宮中時金嬤嬤教的那些禮儀禮節也早就被她拋到到腦後,她何曾想過自己如今又過上了被人伺候的日子。
丫鬟們拿來厚厚的披風給她披上,又將剛燙好的手爐放入她手中,纔跟在她身後出了門。
雲樂舒想起先前君亦止掐着元康時那副暴怒狠鷙的樣子,心裏愈發驚懼起來,她轉頭試探地問,“你來時,他心情可還算平靜祥和?”
晏子繆一愣,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她問的是誰,拱手回道,“天子喜怒屬下不敢妄自揣測。”
雲樂舒眼皮子耷拉下來,卻恰看見晏子繆垂下的掌心一片青紫交錯,她喫驚地問,“你受傷了?”
她的熱情讓晏子繆有些不適應。
他微微縮着手,垂頭道,“屬下陪君上從嶽國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地趕路來的汴州,這是繮繩勒的傷,並無大礙。”
雲樂舒長長哦了聲,準備面對接下來的驚濤駭浪。
該有多憤怒才讓他馬不停蹄地跑來汴州抓她,她越想越害怕。
很快到了前廳,一排格扇門大開,洞見廳堂明亮。
主座上坐着個鳳眼生威、儀態堂堂的男人,修長的手指不知託着一碗什麼東西,正湊近脣邊欲飲。
他身旁恭敬立着一位雲樂舒再熟悉不過的醫者,正將桌上的藥瓶子裝回藥箱。
“您身上的風熱還未退盡,仍得小心養着,您此番不眠不休,不顧身發高熱地疾馬趕路,身體顯是熬不住才摔下馬來,龍體貴重,若有損,可怎麼是好?”
雲樂舒揣着手爐,恰聽到張弼無奈的囑託,微微一詫,才進了門。
身後的格扇門被僕從們一一閉起,僅餘最中間一扇供人出入,陽光從格心夾層玻璃漏泄而入,勻淨地灑落堂間。
光影落在人身上,憑空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至少,君亦止此時此刻的心境便是如此,一年之別,於他而言真似寸陰若歲。
君亦止凝着她許久,再一次暗自感嘆——她能活着,真是萬幸。
格扇門一閉合,外頭的風大多被攔堵在外,室內供着火爐,雲樂舒身上有些微微冒汗。
“臣張弼見過夫人。”張弼躬身向雲樂舒行禮,臉上雖帶着幾分鞍馬勞倦,見了她,卻由裏而外透出一股子喜色。
若不是君亦止在當場,他非得抱着雲樂舒的腿,痛哭流涕地哭訴一番自己被派遣至槐裏這段時間的心酸不易及思念家中老小的桑梓之情。
如今這夫人終於找到了,他也終於可以跟着返京了,苦日子也算是到頭了。
北朔之寒豈是他這等自小生於滇南暖境之人可堪忍受的?
近日天天落雪,他每晚擁着三牀被子還被凍得無法入睡,更別提這風雪催人老,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肉是不緊繃的,臉上似乎又長了幾絲皺紋,真是令人糟心。
雲樂舒朝他微微頷首,隨即跪下朝君亦止行了個大禮,“雲樂舒拜見君上。”
她這番動作迥別於曾經二人的親密熟稔,頗有些伏低做小的意思。
素色的披風包裹着她的身段,她脂粉未施,明眸皓齒,挽發在後,連發簪都未戴一支,不再見半分新嫁娘的模樣。
君亦止覺賞心又感悅目。
再不喜她這般故作疏淡卻也沒說什麼,只揮手讓她起身,朝張弼點頭吩咐道,“快替她探脈看診,她身上的傷都檢查一遍,有任何不妥皆報來,不得隱瞞。”
這麼嚴肅地將她傳喚過來,便只是爲了讓張弼給她看病?
雲樂舒打量着他的神情,見他似乎真的並無責罰之意。
“是。先看看外傷吧。”張弼朝屋外一垂頭候着的女醫招手。
女醫入了內,引着雲樂舒一同走進一旁的漁樵木雕畫的圍屏內。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女醫將圍屏展開,方扶着雲樂舒坐到湘竹軟榻上爲她檢查外傷。
過了一會兒,女醫才輕喚張弼入內看診。
張弼摸雲樂舒的脈,驚訝地發現她的身體狀況竟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上許多。
他登時嘖嘖稱奇,暗道雲樂舒又是中箭又是落水,一邊逃亡還一邊避難,東躲西藏的,應是弊衣疏食,缺醫少藥纔對,可她的身體除了一些皮肉傷外,唯一稍顯棘手的便只是她體內的寒疾了。
這寒疾也甚爲奇怪,脈象竟比當日離宮前的脈案還要平和強健上幾分。
一番詳細診療後,張弼在心中將雲樂舒的情況梳理清晰,便走出圍屏向君亦止稟明情況。
“如何?”君亦止桌上的那碗藥已涼透,一口未少。
張弼瞥了一眼藥碗,皺了皺眉。
“回君上,夫人身體康健,並無大礙,唯肢冷畏寒,此乃心陽不足之相,也是從前留下的病根,臣開下方子,夫人每日按量按時服下,半年可痊癒。”張弼看見君亦止臉色稍緩,頓時覺得壓迫感弱了許多,又道,“許是宮外山水養人,夫人的寒疾竟有所好轉。”
君亦止眼裏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又很快按下。
雲樂舒嫌熱沒再穿回披風,與女醫一前一後來到君亦止面前。
她穿着一件雲霏妝花緞的上衣,袖口衣領皆滾了絨毛,煙藍色的香蘭繡在雪白的衣料上,尤其素雅端方,下身穿了一條煙藍間雪白的百褶緞裙,裙襬處亦綴有精美的蘭花繡紋。
如此一身清麗素淨的裝扮穿在她身上,卻不顯寡淡,反映得她天資絕色,光可鑑人。
君亦止本覺張弼的話過於誇大,恐有虛報之嫌,見她行走輕快,神采煥然,確實不似病弱之態,既心安又覺苦澀。
離了他,她過得反而更好嗎?
“過來坐下,喝口熱茶暖暖身。”君亦止長指輕推杯座,將丫鬟剛沏的茶往她那側推了推。
雲樂舒如履薄冰地在對側坐下,乖乖捧起茶盞喝了口茶。
他轉頭詢問女醫,“她的外傷如何,尤其中箭的那處,可落了疤?還有,這麼久了她臉上傷痕爲何還未褪?”
君亦止越是不發作,表現得越是關切,她便越是坐立難安。
好像他故意憋着壞招兒,隨時準備懲治她似的。
她垂眉低睫,捧着手爐翻來覆去,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君亦止餘光見她如此,難得舒心一笑。
女醫道,“夫人腿上的箭傷治療得及時,並未傷及根本,亦無礙於行,疤痕如今憑肉眼已極難辨出,應是用了些極其難得的祛疤良藥。身上臉上有幾處擦傷,左手一處淤腫,皆爲新傷,癒合情況尚可,請君上莫擔心。”
“可還有別的?”君亦止蹙眉看了雲樂舒一眼。
女醫搖搖頭,“無。”
張弼接着道,“夫人玉體安好,君上可放心了。”
“左手的傷讓我看看,”君亦止看了看她臉上淺淡的傷痕,不放心地說道。
雲樂舒真是不知他究竟有完沒完,輕輕咬了下脣角,不太情願地挽了袖子,將左手被嶽暻壓出的傷露出與他看。
若非這陣子爲籌辦婚事,忙得腳不沾地,又顧不上喝藥外敷,這些當日與嶽暻被追殺時落下的傷早就該好了。
那傷其實也好得差不多了,伸手取物用力時也不覺痛,不過是她體寒,那淤青難以散盡罷了。
袖口一圈雪白絨毛,圈起皓腕似雪,腕上那株意趣窈然的木樨刺青依舊如故,當日他誑她戴上的結心扣亦如故。
君亦止移眸看着那凝脂玉膚上的淡淡青淤,劍眉微蹙,柔聲問道,“怎麼弄的?”
“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她自然不會主動提起嶽暻。
“你身上的寒疾......”
說起寒疾雙方都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五臺山臘梅林,雲樂舒垂眸淡淡道,“調養了一陣,如今已不那麼畏寒了。”
君亦止眸中閃過愧意。
皇甫黨至今猶握權自固,一朝一夕根本動搖不了其根基,他心底那股護不住她的無力感再次席捲而來。
是他,是他令那樣畏寒的她寧願冬夜泅水也要逃離他的掌控。
除卻雲湞之故,焉知不是本能而生的求生欲所驅策?
可她出了宮,卻依舊難逃劫數,這種種災難全是因他而起,君亦止看着她,半晌無言。
二人相對而坐,臉上均有隱隱傷痕,且面帶病色,一個龍章鳳姿,一個梳雲掠月,偏偏如此絕美堪配的場面,氣氛卻透着疏離與怪異。
張弼見狀,忙拱手道,“君上,夫人,臣這便下去開方熬藥,君上那治高熱的藥臣也儘快命人重新煎好送來。”
他暗道恐怕得騰出空間來讓他們好好聊一聊纔行。
說罷便將那碗冷透的藥撤了,與女醫一同出了門,還很有眼力見地將最後一扇門掩上了。
有道是久別勝新婚,縱是有些矛盾,當面說清楚也就沒事了。
只不過他們這位夫人出了名兒的氣性大,又任性又矜寵,當初負氣一走便是一年多,也不知君上這一時半會兒的能不能哄得好?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不管如何,自己大抵很快便能回京了,只要這雲樂舒別再一言不合就逃跑就成。
張弼長舒一口氣,腳步都輕快了些。
房中便只餘雲樂舒與君亦止二人,火爐嗶嗶剝剝地響,門外風噓噓呼呼地刮,雖然微弱,還是攪得雲樂舒心中不耐。
君亦止到底想做什麼,能不能給她個痛快啊,這樣溫溫吞吞的真是不像他。
“去年今日,宮中亂成一團——”君亦止凝眸看她,語氣唏噓,“我從未想過除夕夜宴上一別,竟逾一載再會,也從未想過你真的爲了他走了這麼遠,甚至差點命絕於世。”
她除了眉彎掬着的那縷愛而不得的離愁別恨不曾有變,容顏、身姿、心性皆被脩潤得更加出衆。
她臉上惹人嬌憐的嬰兒肥盡褪去了,下頜的輪廓略有收緊,便將原本出衆的五官託稱得愈發耀目。
她眸光圓融,收起了從前面對他時的犀銳,散發着似有若無的柔和之美。
若是從前,她只怕早冷眼相向,先將被他強拘回來的氣發泄出來,再想辦法巧言令色地哄騙他,鬆了他的心防。
可這回,她似乎是成熟了些,對他的態度也有所和緩。
可見她的心性經過山川湖海、星漢雲月的滋養,養出了幾分暢達,雖在外流浪,整個人卻異常舒展,比在宮中時更像一隻揚尾振翅,翱翔九皋的凰鳥。
而反觀自己,這一年來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沒有一日不想她,不憂心她。
樊籠自困,心鎖高懸,除了政事,他的生活裏只剩下尋她的執念和斬不斷的思念。
詩中有語相思苦,他讀時只覺無病呻吟,直至她杳無音信生死未卜的這一年中,纔算悟得透徹。
原是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入骨。
雲樂舒擡眸看他,卻不知這話該如何回,看似興師問罪,語氣卻太過柔和,細聽之下更帶着幾分心酸。
君亦止額角有傷,比她臉頰上的還要深一些。
那傷落在他如圭如璧的一張俊臉上尤其矚目,眉眼依舊,卻掩不住憔悴和疲憊。
雲樂舒打量了幾眼,發現他亦瘦了些,人看起來也不復從前的意氣風發,一言一動皆隱隱透着落寞與冷清。
“分別這麼長時間,你沒有話要說?還是,你怕我責罰?”君亦止輕輕笑了,稀碎的笑意讓眉間的落寞看起來像消散了些,“別怕,我不罰你,亦不牽連你身邊的人,我心裏確實有氣,如今都消了。”
她狐疑地轉了轉眸子,“真的嗎?”
“我只想與你心平氣和地聊一聊。”君亦止慢慢將目光挪開,看向映在地板上的陽光與陰影。
“你,能否把元家兄弟放了?那小茆屋也還給他們,他們剛剛失去至親,又受了驚嚇,我很擔心,還有,孚兒他前些日子隨軍秋防剿匪立了功,他上官年後便打算正式將他轉爲正職,若因此事受了牽連,我便是毀了他的前程,他忠君愛國,尚武熱血,一心投報家國,是個極好的孩子,求你饒了他。”
雲樂舒放下手爐,跪到地上,仰着頭,目光哀求地看着他。
原本落在地上的陽光與陰影便投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
屋內暖煦,地上仍透着冰涼,君亦止嘆了口氣,起身去扶她,“你覺不覺如今我們之間,生疏得連君臣關係都不如?”
卻也只是虛扶了一把,剋制而守禮。
他身上淡淡的佛手柑香氣飄過她鼻尖,雲樂舒忽然想起曾經與他親密無間的時光。
生疏嗎?確實如此,可他們之間的甜蜜本就都是假的。
如今時過境遷,已非彼時彼刻,何須再費心營造那假象。
可是她不懂,爲何他不僅不氣,不怪罪,不施罰,還好言好語地說要和她聊一聊,更不懂他爲何像變了個人似的,剋制着,包容着,遷就着,小心翼翼的
他分明一直是霸道而強勢的,所有的一切都須順從他的決定,比如留她在承天殿,欲立她爲後,穿他指定的衣服赴宴,戴他賜的摘取不下的結心扣
他分明也是錙銖必較、容不得一絲忤逆的,比如爲了報復她金蟬脫殼逃宮再將她接入宮,爲泄憤將君亦遠貶去守陵,在她提出想要出宮時與她爭執並將她幽禁到芷蘿宮
莫不是這短短一年真能融釋了一個人的偏執,讓他徹徹底底地想通了罷?
可既然如此,他又爲什麼親自跑到汴州來抓她,甚至發高燒也要撐着趕路,還從馬上摔了下來,他到底圖什麼?
雲樂舒橫豎都想不通他這前後相悖的行爲究竟是何意,只覺得心緒紛亂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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