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伯仁因我而死

作者:壑中溪
梨園裏大部分人都去了郊外道觀,被王氏的驚喊引出來的不過四五人,其中還有兩個年歲不大的女孩子,一見滿地是血的慘狀,便驚慌失措地躲到了樑柱後。

  餘下三個男人,均爲手無縛雞之力的樂工。

  三人見情勢危急,立時手忙腳亂向前搶奪林月虛手中的匕首。

  “求求你們......去幫我找大夫好不好?我需要很多三七、龍骨,還有乾淨的棉布......”雲樂舒哀求地看向樑柱後的女孩子,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瞬間又盈滿眼眶。

  她按着羅不悔的傷口,甚至騰不出手來擦一擦淚。

  “若實在沒有,石榴花也......”說到此處,雲樂舒咬着脣哭出了聲。

  這個時節去哪裏找那麼多的石榴花呢

  兩個女孩子嚇傻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我們......我們這就去,你別急......”

  二人慌亂地拔腿衝了出去,一個往最近的醫館而去,一個飛奔到庫房去尋棉布。

  “怎麼辦......我要怎麼救您......血止不住了,爹,怎麼辦......”鮮紅的血凝在五指之間,她能清晰感覺到自己手掌下溫熱的血液在向外傾瀉。

  她無助地絮語,沉甸甸的絕望籠罩着她,令她幾欲窒息。

  她腦中陷入混沌之境,目光逐漸透出迷離,彷彿又變回了曾經那個癡癲的少女。

  羅不悔臉上的血色已然褪盡,蒼白的脣微動,用力擡手輕撫她的手,想要喚醒她,“舒兒......你快......快去幫爹爹找大夫,爹沒事,爹自己可以......按住傷處。”

  說罷便推開了雲樂舒的手,自己單手按在傷處。

  其實他很清楚這一刀深入臟腑和脈管,不怪雲樂舒使盡全力壓迫傷處都止不住血。

  他這麼說,只是不想她因爲他延失逃命的機會。

  她此刻大受打擊,迷了竅,根本無力招架一個殺心喧沸之人。

  只有趕緊離開這裏,纔能有一線生機。

  羅不悔的叮囑,忽然讓雲樂舒找到了方向,她渾身抖索着扶着桌沿站起,哽聲道,“爹爹......你一定會沒事的......”

  眼見雲樂舒準備逃離,林月虛頓然變容,持匕亂劃,滿心幻想着“魚死網破”的暢意,猩紅雙目似地獄魔頭,往日那翩翩君子的容姿全然不見。

  他已被恨意吞噬,抱着與雲樂舒同歸於盡的想法,行爲狂躁暴烈,那三人合力竟都未能將其制服,反被其傷刺傷多處。

  旋踵之間,林月虛已脫離了鉗制。

  他手執利刃,用盡全力朝尚未站穩的雲樂舒刺去——

  “舒兒......”羅不悔的聲音裏透着撕心裂肺,他奮力想要起身,卻反重重摔回地面。

  傷處因被拉扯,出血的速度更加疾速,他身上的衣袍全被血液浸溼,紅得像染坊裏新漂的布料。

  雲樂舒眸色浮沉,定神過來時已躲避不及,倉皇地瑟縮了一下,跌倒在地

  朦朧淚光中,一抹熟悉的身影飛身而來,猶如天神降臨,將她牢牢護在身後。

  君亦止情急之下,生生以手抓住了匕首,以身體擋住林月虛的糾纏,快速轉頭看了眼雲樂舒,見她手上身上全是血,慌了神,“你何處受傷了?”

  林月虛沒有給人片刻喘息的時間,因爲他知道,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因常年抱着笨重的琵琶,練得臂力超羣,君亦止方有所鬆懈,他便撲過去,以左臂掙開君亦止,欲側身越過,去刺雲樂舒。

  君亦止一驚,再次赤手空拳攔住其攻勢,爭攔之間,一時不備被刀刺中肋下,悶哼一聲。

  君亦止劍眉微皺,冷冷乜視林月虛一眼,後仰躲過他毫無章法的亂刺,側身飛踢,飛雲掣電地將其手中的匕首踢飛。

  隨後王氏、何堅帶着官兵轟然而至。

  不過一瞬,便將被繳了械的林月虛團團圍住。

  先前被雲樂舒請求去找棉布的女孩子回來了,怯生生地將手上的棉布遞給雲樂舒,很抱歉地說,“姑娘,我找不到三七,和什麼骨,也沒有石灰,我只找到這些棉布......”

  藍玄匆匆趕來,身後跟着張弼,見了面前的場景,不由得一驚。

  滿地的狼藉,地上一片血泊,羅不悔闔目躺着,不知生死。

  雲樂舒則半趴在羅不悔身邊,手上抓着一團棉布無濟於事地摁在羅不悔胸前,無助地哭泣。

  她腿下枕着碎瓷片,裙襬都割破了也毫無知覺,晏子繆也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張弼首先看到了君亦止手上流動的血,他火急地抱着藥箱欲上前,君亦止輕輕捂住肋下的傷,蹙眉道,“先救羅醫師。”

  張弼只好轉身,喚了一聲“姑娘......”

  雲樂舒沒有反應,仍保持着方纔的姿勢。

  君亦止只好上前,小心扒開她的手,把染了血的棉布扔在一邊,將她攬到一旁。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張弼連忙打開藥箱,取出止血藥散等物,快速地剝開羅不悔的衣服,撒到其傷口上,又倒出兩粒附子丸助其續命回陽,然後喚人取來被褥、火爐、熱水等物,

  “你身上哪裏受傷了?”君亦止急切地抓着她的肩,上下打量,才發現血跡全是後來染上的,她應該沒有受傷。

  雲樂舒目光渙散,臉上全是淚。

  聽見他的聲音,悠遠得像從天際穿雲而來,只呆呆的,半晌才認出他來。

  她好像忽然看到了希望,雙手揪住他胸前的衣料,喃喃道,“血止不住......怎麼辦,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君亦止擦去她的淚,溫聲安撫道,“張太醫已經爲羅醫師用了藥,血止住了......你......別哭。”

  她臉色蒼白,神色恍惚,渾身顫慄,兩片脣似風中兩葉柳片微微顫動。

  君亦止眉心擰得更甚,很想將她抱在懷中予她一絲支撐,終究只是虛扶着她,以免她踉蹌癱倒。

  羅不悔被裹在被褥中,身旁火爐源源不斷地提供暖意,血也凝住了,逐漸冰冷的身體卻並未因此回溫。

  那一刀直穿臟器又被即刻拔出,導致血竭,哪怕第一時間施救,用極好的藥,也是回天乏術。

  眼下他僅靠那附子丸吊着口氣,等這藥效一過,人......便熬不過片刻了。

  張弼面色凝重地看着羅不悔,暗自長嘆,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告知雲樂舒。

  何堅夫婦見狀心亂如麻,尤其王氏,駭然地挫縮在何堅身側,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心裏悔不當初。

  “......舒兒。”羅不悔擡起沉重的眼皮,極輕極飄地喚着雲樂舒的名字。

  方纔他還覺胸口銳痛不止,可現下他已覺不出痛了,他揪起的眉頭舒展成平時的模樣,臉上竟帶了笑意。

  張弼忙側身讓出位置,“姑娘,羅醫師醒了。”

  雲樂舒似被猛然敲了一記,慌手慌腳撲到羅不悔身邊,抓住他的手置於雙掌之間,緊緊地包裹住,“爹......舒兒在這裏......”

  地上的碎瓷片早已有人清掃乾淨,可血液滲入磚石,留下的痕跡依然駭目。

  羅不悔知道自己大限將至,鈍咳了一聲,坦然地凝着面前秋水橫波,淚光瀲灩的女兒,“我的舒兒哭起來也很美,可是......爹不要你哭......”

  他說話的聲音極輕,呼吸聲也很弱,可臉上淡淡笑着,彷彿只是有些疲憊。

  雲樂舒哽咽着收住了淚,口齒不清地說,“嗯......我不哭,只要爹陪在我身邊,我再也不哭。”

  她羽睫上最後一滴倔強的淚顫落頰側,暈開了鬢邊的一抹血痕。

  “你這個模樣,真像你娘啊......”羅不悔的笑裹着苦澀與愧意,目光在雲樂舒臉上緩緩描摹,忽又轉爲遊思萬縷。

  雲樂舒知道,他想念孃親了。

  “舒兒,爹若是見到你娘,你說......我要怎麼哄她,她纔會原諒我呀?”羅不悔蒼白的脣微微勾起,似乎在笑,“別這樣看着爹,爹其實......很高興......爹這一生盡在悔恨中度過,能有你和湞兒陪在身邊這麼多年,已是上天恩賜了,像我這樣的人,本該孑然一身,孤獨終老的......”

  這樣的話,臨終前的顧嬤嬤也對她說過。

  這是一個即將寂滅之人對留在現世的人最後的善意安慰。

  雲樂舒跪着的姿態頓然垮了下來,她鬆開羅不悔的手,滿目哀求地轉過臉看着張弼,“張太醫,求你,救救我爹吧......我只有我爹了......”

  張弼滿臉爲難,張着嘴半天,不知道該如何說出這殘酷的事實。

  君亦止肋下傷口處的血蜿蜒流下,將中衣溼透,方纔空手接刃時留下的傷亦往外滲着血,他微微握拳,掬了一掌心的血。

  他身上的傷均未中要害,只擔心雲樂舒隨時重現當年的癲狂之狀。

  他站在幾步外,憐嗟地看着雲樂舒,心中百感交集。

  從獻安快馬回來,聽聞她在梨園,行裝未整,風塵未拂,便匆匆趕來相見。

  他心裏萬分慶幸,還好他終究趕到了。

  再晚一瞬,再晚那麼一瞬,便只餘珠沉璧碎,黃泉碧落,而他將——永失所愛。

  現在,他愛的人如他所願好好站在眼前,可她愛的人卻將永遠離開她。

  他心口驀地一疼,彷彿能與她感同身受。

  “咳......”羅不悔急喘了幾口氣,忽然咳了起來。

  他的胸口聳動,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舒兒,別爲難張太醫,他盡力了,你......你陪爹說說話,好不好啊......”

  雲樂舒啞然闔目,很快又睜開,剛剛溢出的淚被她信手揮拭。

  她折身轉過臉,露出一個比哭還要悽美的笑,“好......”

  “上山遲,下山疾,命途亦如此,你不要難過......”

  “是我......是我不好,是我害了您......”雲樂舒肩頭微顫。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真是個傻丫頭......是我對不住你和湞兒纔對,你的心最軟,終究還是肯認我這個爹......我已滿足了......湞兒他......日後若肯攜妻到我墳前祭拜,我......便瞑目了。”

  “他也一定會原諒您的......”雲樂舒哽咽,聲音裏充滿了剋制的悲涼。

  “......舒兒,一定將我與她葬在一處,一定......”羅不悔眼角滑下一滴淚。

  可是娘她......葬在薛家陵園......雲樂舒沉重地點點頭,不忍拂奪他最後一個請求。

  君亦止眸光躍動,走到羅不悔身邊蹲下,與雲樂舒並肩。

  他深深看了一眼羅不悔,轉頭凝視雲樂舒,緩緩道,“你母親如今葬在百靈山中,她的身契亦已從薛家遷出,她再不是薛家人。”

  雲樂舒臉上縱橫幾道血淚交錯,一雙漆烏的瞳眸盈着淚光,詫然一怔。

  羅不悔枯白的脣扯出一個淺淡的笑,餳朦的雙目滿是感激,“君上洞悉我意,我......殷謝難酬。”

  他喘了口氣,眉間痛苦皺起,茫散的目光落在雲樂舒臉上,滿是不捨和牽掛,“舒兒,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任性......”

  君亦止知道他至死猶在擔心雲樂舒餘生無人相護,他也想端言直道,向羅不悔允諾自己會照顧好他唯一的牽掛。

  可偏偏雲樂舒所有的災難都是因他而起,當初信誓旦旦與江九皋許下的那句“護她一世周全”,他也並未踐言。

  如今面對羅不悔,焉有資格再行諾許?

  “舒兒會聽話的,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們傷心了,你不要睡好不好?你還要給舒兒熬薑糖的,我以後再不挑了,什麼紅豆味的,綠豆味的,我都會乖乖喫的......”雲樂舒看着羅不悔逐漸垂落的眼皮,慌亂地抓住他冰涼的手,揣在手中無力地揉搓着。

  “下雪了......舒兒你快看,你......最.......最喜歡雪的......”羅不悔緩緩闔上眼,似乎累極了。

  張弼俯身探過羅不悔的鼻息,又撫過他頸側,嘆息着搖了搖頭。

  三面隔扇門鏤透光影,雪光徹亮,闊門大敞,驟雪紛紛被風挾入。

  雲樂舒失聲痛哭,哀毀骨立,“我不喜歡雪......我討厭雪......我最討厭雪了......”

  君亦止挺身,讓那癱軟的身軀有所倚靠。

  “哈哈哈哈哈哈!看你歷此切膚之痛原來也這般痛快,方纔那曲《時霎清明》本是爲你而改的冥曲,可惜倒是白白便宜了地上這位......你不是問我爲何感到暢快嗎?讓你痛苦或殺你泄憤便是我最大的快意。”被押在一旁的林月虛白衣染血,面目猙獰,忽然癲笑起來,笑聲駭怖。

  雲樂舒猛然爬起身,蹣跚地撲向他,扯住他的衣襟,聲嘶力竭質問他,“你爲何要殺我?爲何!”

  林月虛雙手被反扣在身後,任雲樂舒揪着自己的衣服,直挺挺立着,只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漂亮女人發瘋。

  他臉上詭笑不絕,“你大概不會記得我這樣的小人物,但是‘伯仁’終究因你而死,誰來償命啊?必然......是你啊。”

  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只覺得此人瘋魔。

  君亦止近前,伸手將雲樂舒拉回自己身側,陰鷙的目光掃向林月虛,“是誰指使你的?”

  林月虛止了笑,沒有回答他,而是自說自話,平靜地盯着雲樂舒的臉反覆地觀摩,“我阿爹也很疼我......他說樂工雖爲賤籍,但若是有天分又肯喫苦,也能憑自己的技藝得到別人的認可和尊重,阿爹說,恰好我這兩樣都佔了,將來我定能通過遴選入京,我們便不會再被人瞧不起......”

  “我也從未令他失望過,我分明已經入了禮樂司,只要我肯熬上幾年,阿爹他的遺願就能實現了......”

  “......你可知寒冬臘月,酷暑盛夏,我這雙手彈爛了幾回,又癒合了幾回?我焚膏繼晷,不分日夜,就是爲了一朝進入禮樂司揚眉吐氣,我也已經踏進宮門了——”

  “就因爲你高貴,容不得一絲褻瀆,所以,哪怕我避君三舍,連正眼看你都不曾,便被以‘失儀之罪’遣回原籍,呵~曾經的榮耀全成了笑話,我搖身一變,變成所有人口中的笑柄。”

  “前路既斷,自然任人輕賤,爲孌寵,事權貴,愉高官,你可知每一日我都是如何過來的?雲樂舒!你!可知我是如何過來的?”林月虛咆哮着反問,眼裏紅絲糾纏,迸出烈恨。

  “若不是想要親手殺掉你,我也不會苟活至今日,如今,殺人未遂,事情敗露,定然難逃一死,我方纔已服下毒藥,便不牢你們貴手沾血了,哈哈哈哈哈......”

  林月虛仍是癡癲地笑着,雙眼、口鼻皆流緩緩流出血來,五官開始扭曲,呈現痛苦之色,又逐漸委頓下來,模樣極其駭人。

  制住他的官兵甫一鬆手,他便頓然着地。

  他彷彿被慢慢抽走了力氣,可卻仍費勁力氣地想要除去身上的束縛。

  他費盡全力也只將鬆垮的衣襟扯開,露出交錯的齒痕、吻痕、鞭痕、灼痕

  那麼駭目的痕跡已足夠令衆人悚然,他高昂的頭顱砰然着地,雙目死死盯着不遠處那面被摔斷絃管的鳳眼琵琶,以十分詭異的姿勢離開了人世。

  雲樂舒根本記不起來自己何時害過這樣一個原本該前程似錦的如璧少年,心中悲恨交雜。

  沉重而混沌的情緒全擠塞在胸口,竟無論如何都尋不到一個發泄的地方。

  她恍惚地看着七竅流血、渾身傷痕的林月虛,喘息聲愈發急促,忽然眼前一黑,倒在君亦止懷中。

  袖中那裝着糖果的銀盒哐當掉落在地,琥珀色的陳皮話梅薑糖滾了一地,裹了塵灰,沾了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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