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回京
雲樂舒對君亦止的傷依舊親力親爲,從張弼處借了許多醫書,對各種忌口、裨益之物從善如流。
君亦止不僅要喝張弼開的藥,還要額外喫她配的食療餐,被逼得連連求饒。
不過眼見傷處癒合得良好,她緊繃的心情才漸漸鬆泛開來。
他調笑道,“這一點傷就值得你這樣鉅細靡遺地照顧,我真是受之有愧。”
君亦止卻不知,她只不過是照顧他身體,他照顧的卻是她的心神。
她那動盪不止、破碎飄搖的一顆心,因爲他的陪伴而得到了片刻安寧。
珠流璧轉,日月如流,水急船快,在雲天水色裏跨過春寒料峭的二月,棠梨怒放的三月,桑事忙碌的四月,來到榴花妖豔的五月。
自嶠北、珩城、滬洲一路南下,天氣愈發暖和。
快到垠梁時,厚實的夾絨衣袍、氅衣已盡數被阿兆收到箱籠中,換成了輕薄柔軟的綢衣羅衫。
船楫自駛入垠梁的河道,速度便有些減緩下來。
立夏已過,近來下過幾場雨,水漲池滿,連兩岸的菡萏都開始陸陸續續開放了。
雲樂舒看着岸邊臨水人家,白牆綠瓦,朱頂飛檐,家家戶戶院牆都攀出發滿榴花的石榴枝來。
鱗次櫛比的馬頭牆佇立在雨後的天清一色中,添上亂紅簇簇,水墨山水皆鋪畫在朦朧煙霧之中,別有一番水鄉美感。
雲樂舒左手握着柄短笛,右臂搭在船欄上,饒有興味地看着沿岸景色,似是被這美景觸動。
她玉臂輕擡,臻首低頷,竹笛輕輕抵在殷紅櫻脣之上,如蘭氣息注入笛管,平平無奇的笛子便還她一曲悠揚小調。
她的笛聲輕快,有種雨過天晴的豁然,晴山色的綢衣繡着幾柄月白色的竹枝,一身的淺山色稍稍透出些藍灰,月白的竹枝添了幾分文雅。
她站在那兒,像一位乘興出遊的翩翩公子,見湖光水色一時意興高漲,臨船而奏。
阿兆與晏子繆站在她身後看着她似一株玉樹立在船頭,忘己地吹着曲笛,也如過往行船上的船客一樣,向她投去驚豔的目光。
忽然從艙房傳來幾聲琴音,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融調着她的笛聲,有意無意地和起了她的樂來。
雲樂舒眉梢旋即漾出笑意,故意將笛子吹得既高亢又急驟,不料身後的琴聲卻是不甘落後。
絃音如躍,忽主忽輔,與笛聲纏延難分。
阿兆、晏子繆不通音律,一時竟聽不出孰勝孰負,只知道琴笛相和,旋律是輕快的,聽得人心情愉悅。
琴笛在青空中幾番廝纏,末了,一聲倉促的笛音戛然而止。
艙房中的琴聲卻揚起一個華麗的尾音後方悠悠停住,顯得極爲遊刃有餘。
雲樂舒將短笛輕輕放回船頭小桌,猛喘了幾口氣,胸脯微微起伏,臉上憋出了淡淡紅暈,像是氣息不足的模樣。
她輕輕撫過自己的胸口,好一陣兒才緩過來。
“樂舒姑娘不厚道,可是專欺我古琴沉悶,左指無力?”
略顯黯淡的艙房掀簾出來一個頎長身影。
五月煙雨留下溼曖的水氣,男子身上的錦綢長衣因沾染水氣略顯靡軟,隱隱顯出肩胸的硬朗輪廓來。
黛藍長衣的顏色如同海水與天穹接壤處打撈起的一抹灰靄的藍,略沉冷,整個人卻透着清貴,眉眼間凝着笑,又顯出幾分暖煦。
雲樂舒覷他一眼,又去看他的左手,五指纖長,骨節峻顯,包紮數月方見天日,白嫩得如同剛出世的嬰兒皮一般,“我不過在測驗公子的恢復情況,怎好說是爲難相欺?不過伯堯公子琴藝超羣,倒是令我歎爲觀止。”
自數月前兩人達成一致,稱自此兩不相欠,時不時的,兩人便以“某某公子”“某某姑娘”戲稱對方,倒真有些白首如新之感。
“能聽得你誇我一句,倒也是難得。”君亦止拂衣坐下。
桌上擺着一盆冰水浸着的梅子瓜果,隱隱嗅得果香悠悠。
“技不如人,輸也要輸得體面些,給對手一句真誠的讚美又不難。”雲樂舒從瓷盆中撈起一粒多汁的梅子,放在掌心把玩。
君亦止含笑看她,“你錯了,方纔我只是在和你的笛,你我並非敵手,何來輸贏?你的笛聲配上我的琴音,能得幾縷繞樑餘韻,我的琴音裹住你的笛聲,又添幾分歡俏清脆,要的便是彼此互補的效用,你的笛也吹得極好,不過就是病了些時日,氣息還有些不足。”
雲樂舒亦覺是這個理兒,但想着方纔自己爲了逗弄他,自己反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又覺得悻悻的,只問他,“你這手上的藥才停了幾日,方纔這麼急促地撥絃,無礙吧?”
君亦止將左手正反翻過,略挑了挑眉頭,好似暗中忍痛的模樣,“既是測驗,自是用盡全力才能展現真實的癒合情況......”
嬌小玲瓏的玉手,溼漉漉的,包裹着一粒飽滿的梅子,熟透的梅子黃澄澄的,在她不甚寬闊的掌心轉動,像頑皮小兒手中緩緩滾動的手鞠球。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話未說完,雲樂舒已蹙着眉丟下手中的梅子,復捧起他的左手翻來覆去地看。
她捏了捏他略顯硬實的掌心,“痛嗎?這般猝然用力,也不知道會不會傷筋動脈,能使上力嗎?你真是的,我方纔不過逗你玩,你怎麼能真的就忍着痛附和我呀?”
張弼恰從另一側走來便見這幕,他一雙眼睛似狐狸眼似的敏銳,看向君亦止的眼神略有些鄙夷,“嘖,肋下那處傷就罷了,這手上的傷月前就好全了,實在裝不下去才拆了的。”
堂堂一國之君竟要靠這樣上不得檯面的小心機來討人姑娘的心疼,未免太有損皇家體面了。
猶是他聲音壓得極低,晏子繆與阿兆卻聽得真切,二人面面相覷,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而後又咬着脣拼命忍着笑,實在忍不下去只好跟在張弼屁股後面回了艙房。
君亦止看她一臉着急,忍不住問,“你是真的對外傷急救一知半解?”
不然怎會任他與張弼紅口白牙,說什麼她便信什麼,至今都還沒發現他左手的傷痊癒了。
“從前就不肯好好學,每回隨我爹下山,這種包紮處理傷口的髒活師兄又不捨得讓我動手,我確實是不怎麼會分辨傷口的癒合情況,也只曉得一些零散的急救知識,那傷若生在別人身上,又分辨不出入刀深度,亦無法通過疼痛感判定傷口的癒合程度,只大概知道傷口脫了痂纔算好得差不多了。”
“你這傷倒是奇怪,痂早落了,卻仍時不時地痛......”
兩雙手相觸生溫,連帶着雲樂舒手上沾染冰水的涼意也消減了幾分。
半天也瞧不出個所以然,她擡眸,突然瞥見他眼底的謔笑
“你騙我......”有人後知後覺,惱羞成怒,又氣又惱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盯着某位瑟瑟發抖的病號。
君亦止頗感冤枉,初時雲樂舒痛失父親,身心俱傷,行船湖海之上,又勾起她曾經中箭落水的陰影,整日心悸多思,唯有他的傷能牽動她的心緒,他便借身上的傷轉移她的注意力。
這招也着實好用,屢試不爽,不知不覺就騙到了如今。
不過要說全然未藏一點私心卻也不然,無法企及的月光偶爾灑落心波,無意蕩起幾絲漣漪,於他而言,是極美妙的一枕黃粱,亦是臨近夢醒仍試圖抓住的一絲綺念。
“你便看在我夜夜爲你撫琴助眠的份上饒了我這次罷?”君亦止從瓷盆中捻起一粒黃透的梅子遞到雲樂舒面前以示求饒。
白皙的指託着金黃的梅果,是落在眼睫下一道養眼風景。
那美景的主人一臉笑意地看着她,眸裏似蓄滿泉水的白玉渠,明亮而清澈。
雲樂舒垂眼接過梅子,嘟嘴抱怨,“真壞。”
梅子入口,貝齒輕輕咬破錶皮,滲出汁水無數,甜中微微帶着一點兒酸,惹得眼皮一顫,柳眉微蹙。
待酸味過了,便只剩清新的果甜香縈繞在舌尖,慢慢地潤澤過咽喉。
“不知紫璃是喜歡酸的,還是喜歡辣的......”雲樂舒看着咬了一半的梅子,沒頭沒尾說道。
“嗯?”君亦止依舊溫溫看着她。
“話本里說孕中若喜酸,肚中懷的便是男孩,若喜辣,便是個姑娘,酸兒辣女,或許有些依據。”眼眸流轉,脣角微翹,似乎藏着一點雀躍與期冀。
“那你希望莫氏肚子裏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瓷盆中的冰塊漸漸化開,君亦止看向微漾的水面,那裏倒映着半張瓷瑩白小臉。
“嗯......”她仰頭看了看遠山青青,近水粼粼,凝眉認真地想了一番,“若是尋常市井人家,生個兒子最好,不過這孩子既然生於王府,是個嬌囡囡也極好,若看着她從肉乎乎的小糰子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嬌滴滴地喚我姨母,撲到我懷裏撒嬌,是不是也不錯?”
她作爲薛家庶女,被無視,被欺凌,身不由己,命如紙薄,深知女子的一生被設了諸多桎梏,全然依賴着父母的愛惡存亡。
她不願別的女孩重蹈她幼時那不被疼愛的苦楚,也不願別的女孩如她一般被家人視作籌碼送去易物。
她到底是幸運的,八歲便脫離苦海,到了生父與兄長身邊,彌補了幼時的缺憾。
可溺於微塵中的千萬女子,焉有她這樣的運氣?
還好這孩子生在王府,父母親俱視之爲寶,不必揹負女子的不易。
冰水中倒影模糊,卻看得清她眉梢眼角的笑意和掩蓋不住的憧憬。
君亦止的心悄然一墜,如同那瓷盆中的殘冰,冰冰涼涼,嘴邊卻仍噙着一抹笑,“我也喜歡女孩兒。”
他曾經也想過將來與她是先有兒子或是女兒,孩子像她多一些,還是像自己多一些。
可惜......她與他再無可能。
“上次隨阿兆他們下船採買補給之物,我不是買了好多物件嗎,有牛皮撥浪鼓、木鴆車、小手鐲、項圈兒還有小衣裳,你幫我想想我還漏了什麼?”她興奮地細數着,眼睛亮亮的。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君亦止顯然幫不了她,宮中很多很多年都不曾有過皇子降生,他也不曾接觸過外面的小孩子。
等不到答案,她卻也無甚所謂,又喃喃道,“男孩女孩的禮物都買了,可我偏向女孩兒,買的諸多是女孩子的玩意兒,萬一紫璃生的是個男孩子可怎麼好?”
“那一箱子的小玩意和衣裳,便是生兩個也都足以表你這操心姨母的心意了,還有幾日便到珣陽了,實在不行,我從內府挑些好的來,給你添一添。”君亦止見她對這孩子如此上心,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那如何使得?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怎好借花獻佛?何況宮裏的東西哪有沿途的這些土儀好玩?”
她的嫌棄溢於言表,君亦止拿她沒法子,只好笑着說,“那要不要讓他們靠岸,我陪你再去街市上逛一逛?”
“還是不了吧,能早些回去便早些回去,我好想快些回去看看紫璃......爹爹他,應該也很想快些見到娘......”
方纔雀躍欣喜的語氣忽然淡了下來。
君亦止漆黑的眼眸轉至她冰雕玉砌的小臉上,好似能見着那潾潾雙目漸漸籠罩起的淡淡悲傷。
他問,“回到珣陽後,你仍回百靈山長住嗎?”
這是他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他已沒有立場去插手她的來去,他身邊將有一位眼裏揉不進一顆沙子的新後。
退一步說,她即便留在珣陽,他又怎敢再肖想這數月行舟、朝暮相對的親暱自在?
雖然這問題問出口很傻,可他卻真的很想聽到肯定的答案。
哪怕同在京都卻永不得見,只要知道她就在那翠微之下,與他共賞一輪明月,同繪一幕朝霞,合聽一片春雨,便夠了。
雲樂舒深深看了他一眼,腦子裏閃過許多曾經紛亂的夢境。
鮮紅的血,壓頂的雲,狂驟的雨,尖利的罵諷,破碎的哭聲
"那地方......曾是我的世外桃源,如今只剩一片傷心地,便留給爹和娘吧,希望再也沒有人能去打擾他們。"她未必沒有聽出他言語間的挽留,還有那問題之下的暗語。
“那你......”
她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等紫璃生下孩子我就離開,至於去哪裏,尚無定數......風簇浪、滿河星、塘中月、檐下雨、霧中花,山河瑰麗,天地百色,我都想去親自去瞧一瞧的,你知道的,我喜歡自由。”
她知道他想問什麼,答得直截了當,落落分明。
君亦止勉強也淡笑了一瞬,“樂舒姑娘志在四方,果然女俠本色。”
她懂他的弦外之音,他又何嘗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她心中無他,自然不願留下,不過是將話說得冠冕堂皇,竭盡所能地撫慰他的自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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