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原來我這樣想你

作者:壑中溪
又是一年草長鶯飛,春潮連水平,桃花杏蕊爭芳時。

  雲樂舒捻指略算了算,離開珣陽已一年又六個月,今年是宣歷七年。

  煙雨畫春,花色柳影兩岸朦朧,沙堤水滿,雛鴨試水,橋畔初柳未成蔭。

  二月的邯臨小鎮,連潮溼的雨季也是詩情畫意的。

  當初君亦止爲紫璃擡出身,稱她是邯臨莫知州的嫡女,此處便是莫知州入仕之地,亦是他致仕養老之地。

  她輾轉到此,被這裏的湖光水色打動,忽然便想在此地落腳。

  當日從垠梁轉滬西,除了賞沿途風景外,時常跟着村醫往深村去義診,偶爾也到鎮上那些寒微之衆羣居的片區去。

  那裏住的都是爲一口飯辛苦討生活的人,生病了寧願熬着也不敢到醫館看病。

  有些藹然仁醫會自發到那裏爲他們免費問診,不收一分一毫的診金,很令她肅然起敬。

  她隨這些村醫出診,做他們的幫手,替他們煎藥包藥、安撫病人,與病患普及藥理,還陪他們上山採藥。

  她畢竟從小耳濡目染,有些底子又擅鍼灸,且也在不斷修讀醫書,村醫們見她勤學刻苦,又聰慧通竅,都爭着要他當自己的徒弟,她笑而不允。

  偶爾遇到些輕微外傷或需施針通痹的,村醫們也肯放心交予她處理,且還對她一手精嫺的鍼灸技藝感到由衷佩服。

  後來,她仍覺走得不夠遠,於是向那些熟識的村醫請辭,只道自己喜歡遊歷山河,不喜歡只停留在某一處。

  村醫們個個扼腕嘆息,直嘆自己此生恐怕是無緣得這麼一個靈慧可人的小徒弟

  其中有一位還熱絡地拉着她說要給她介紹媳婦,以此誘她留下,卻被其他人戲笑,說人家長得脣紅齒白,面若桃花,如此一個如玉雕琢的翩翩少年,焉用他來操這份閒心?

  倒是其中一位年過六旬的老村醫,笑言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說自己不日也將外出遊歷,問她是否願意同行。

  她見他年紀頗大,猶豫了片刻才答應。

  老村醫一身醫學,卻無子無女,赤貧如洗,但是身體康健,精神矍鑠,一把年紀坐診三個時辰也從容自若,所以即便同行,卻也未曾要她費心照料,自己便能將自己打理得很好,甚至於她有時候還需要老村醫提醒她起牀,或打點二人餐食住宿。

  二人結伴到了乾州,乾州很小,州縣內以絲織業爲主,有許多大型織造場。

  李鈺春家在本地便有許多產業,此地富賈豪紳居多,家家殷富,哪怕此前受過天災人禍,如今卻也恢復了生氣。

  雲樂舒實地轉了幾圈,見此地一切產業均正常運轉,百姓安居樂業,心裏一片安妥。

  不知爲何,她也開始關心民生社稷。

  她從前心裏只有自己,只有師父師兄與紫璃,他們行醫救人,濟貧拔苦,她便跟着一起。

  這回卻是出自本心,真心想要做些於人於己皆有意義的事情。

  老村醫擺了攤位義診,來看診的寥寥無幾,二人在乾州逗留了幾日才轉向相鄰州縣邯臨。

  遠山青青,近水粼粼,雲樂舒提着一包桃酥在檐下躲雨,牆隅水畔的杏花開得極好,沾着雨露仍散着香氣。

  她擡頭見雲銷雨霽,纔信步走回住處。

  二人賃了個小院,作爲暫時的落腳之處,逢每月初一十五休息,其餘時間出診。

  今日十五,老村醫在家。

  她笑眯眯獻上桃酥,老村醫接過,緩緩打開,又去取自己珍藏的酒,笑道,“難得一日清閒,小酌一杯聊慰身心。”

  二人傾蓋如故,一路相攜,倒混成了忘年交。

  “你的家書送出去了?”老村醫笑問。

  “嗯。”雲樂舒點頭,將手裏剛倒滿的酒碗一飲而盡。

  她看過美景,送出給紫璃的信,心頭不知不覺涌起一股又酸又澀的情緒。

  好似是思鄉,又好似是懷念。

  “唉,你說說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學我這老頭四處漂泊,你要行醫救人在珣陽也做得,何必這樣在外頭迎風接露的,我看你寫信時分明很想家,若是因做了錯事不敢回去,倒不必這樣躲着,有什麼話說開便好,不是一味逃避便成的。”老村醫飲了口酒,粗糙的指尖刮過嘴邊一點酒珠,苦口婆心地勸她。

  老村醫本來就不解這雅貴超羣的公子爲何會癡迷於混跡貧苦之地,學他這樣無牽無掛之人以救世疾苦爲畢生所求。

  後來知道她是女子,更是大惑不解,幾次追問她都似乎不願多提。

  “先生,我想在這裏定居,我其實不想漂泊......”她忽然沒頭沒尾來了句。

  她又倒了一碗,豪邁地喝了一大口,醇香的酒液入喉,火辣辣地綻開在五臟六腑。

  “這酒焉能牛飲?哎喲,可真是亂來。”老村醫嫌怨地拍她的手背,想要讓她放下酒碗,重新給她取消酒盞來換。

  “嗯~”她鼓起雙頰,發出延長的聲音以示拒絕。

  她將酒碗緊緊扣在兩手間,不讓須毫,“別那麼小氣嘛,今天又不出診,我想盡情地喝,我明日賠你兩壇還不行嗎?我有的是錢。”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是啊,她有的是錢。

  紫璃臨走前塞給她許多銀票,江九皋與公孫朔又贈了她許多金豆,她便是在這裏開上一個五間鋪面那樣大的醫館也足夠了。

  “老頭兒看起來像是個小氣的人嗎?”老村醫將桌子拍得砰砰響。

  拉大旗作虎皮!

  她可是一點兒也不怕他,自己抱着碗喝得直打酒嗝。

  幾分醉意涌上來,她興奮地抓起桃酥一邊啃一邊笑。

  “真是個野調無腔的丫頭,你這樣可沒有人願意娶的。”老村醫皓髮蒼蒼,雙目明朗,虛張聲勢地嚇唬她。

  “胡說,我這樣好看,人人都想娶我......”她撂下桃酥,學他拍桌,拍得桃酥碎屑亂飛。

  老村醫鬚眉橫豎,又好氣又好笑,飲了口酒,看着她這副乖張自大的模樣猛搖頭。

  “可是好看又有什麼用......我註定與先生一樣孑孓獨行,身老江湖......”

  老村醫未解其意,又聽她絮絮叨叨說道,“《左傳》上就說‘甚美必有甚惡’,我的惡就在於......在於我會給人帶來厄運,所以先生......你最好也要離我遠一點兒,我可是天煞孤星下凡,也稱‘掃把星’......”

  她酒酣正熱,小臉漲紅,一本正經地拍了拍老村醫的肩頭,老村醫的衣服頓時落上酥餅的碎末和酒漬。

  老村醫微微蹙着眉,回憶起這一路她或戲言或認真地勸他自己獨行,是他覺得這小夥子好用,有他打下手比較省事,做個伴兒也樂趣無窮,才假裝聽不出她的意思。

  原來她是覺得自己是個災星,怕連累自己。

  “這可不興胡說的,好好一個姑娘家家的。不如明日咱們繼續休息,老頭兒帶你去算命怎麼樣?”他倒是認真地提出了行之有效的建議。

  “我真的好怕身邊的人因爲我......再有什麼意外,我離他們遠遠的就好了......”她雙眼迷濛,“我可以的,我自己一個人不怕孤獨,不怕黑,不怕喫苦,我要日行一善,行醫救人,給他們積福積壽!”

  她高高舉起手,亢奮地仰頭大笑。

  可又忽然嗚嗚嗯嗯抽泣起來,“可是我還是好想好想哭,怎麼辦......”

  “師父,舒兒會乖的,師父......舒兒不會讓您擔心了。”

  “師兄他壞,他有了心上人便不想認我這個妹妹了......”

  “師父,要是我不任性,您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舒兒想師父......不不不,舒兒想爹爹了......嗚嗚嗚......”

  老村醫見她這個迷瞪的樣子知她是真醉了,便守着她,閒適地着品酥啄酒。

  聽她嬉笑哭泣,渾話連篇,又觀她涕淚交流,破顏堆笑。

  她醉裏自稱“舒兒”,看來“白鶴”並非她真名。

  “先生......咦,你怎麼長着耳朵呀......”她愈發瘋癲了,竟伸手過來把他頭上的銀髮,“毛茸茸的,豎起來的,啊,是小元旦嗎?嘖嘖嘖......你怎麼不理我呀.......”

  老村醫一臉無奈,端着酒往後挪了挪。

  “哦......原來是望山先生啊,先生醫術這樣高明,太醫院也入得,怎麼會在這裏呀?”

  小醉鬼倒還會拍馬屁。

  她撐着下巴,搖搖晃晃的,眯着眼睛,“宮裏有太醫院......有朝政殿,有芷蘿宮......嗯......還有承天殿......承天殿裏有他......也有我......”

  她突然猛地晃晃腦袋,“不,沒有我......再也沒有我......是別人了......”

  老村醫飲酒的動作停住,略驚訝地看向她。

  她又喃喃自語,不知道說些什麼,自己趴到桌上睡着了。

  老村醫心中疑竇頓生,正想扶她去躺着,卻聽到她噥噥道,“伯堯......君伯堯......原來我......這樣想你啊......”

  這一年裏,圖璧悄然發生了許多事情。

  君亦止在年初大赦天下,除罪不可赦者其餘均放回民間,爲皇后孕育子嗣一事祈福,同時也撤回對廢太子及薛家的盯視。

  那之後,君亦榮喜得一子,薛家上下,異常興奮。

  再後來,珣陽百姓就發現薛家連同前太子一家三口從此沒了蹤影。

  東南諸州在近兩年的革舊維新之下,得到不凡的成績。

  通商惠工,百業共進,課稅驚人,連西北一帶的人口也逐漸東遷南移。

  皇甫丹原本仍心有餘憂,見女兒晉升皇后一載餘,恩寵不減,反與君亦止如膠如漆,儼然一堆恩愛繾綣的少年夫妻,逐漸卸下心防,有意將西北庶務分權下放,將獻安以外的軍權還於其餘各州縣,也開始貪圖含飴弄孫的晚年之樂。

  只可惜自己的親外孫卻仍毫無光臨之意,不禁也有些心急。

  本想接女兒回西北小住,順便檢查身體狀況,女兒卻嫌路途遙遠不肯與夫婿相別。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他無奈,只好從西北遣過幾位善婦科的醫者入京爲女兒看診,醫者回來均道她身體康健,只是太過急於求子,心情緊促,反而影響受孕。

  如此皇甫丹夫婦卻也無法再說什麼。

  西北的軍務逐漸到了韋顯宗手中,此前因受文家所託與皇甫明月求情遭拒,喫一塹長一智,韋顯宗不再過問文家之事,兩方漸生齟齬。

  從前文家仗着有韋家、皇甫家站臺,家中不少產業均因利乘便,借了東風,隨着多項油水足的好處被逐漸收回,還有連番的生意失利,文家在金陵的產業經營也逐漸喫力起來。

  文淵父子靠着金陵第一茶奉養文家上下,到底難以將續,無奈將其餘虧損的產業盤出,兌成銀錢,冒險與楚天盈商榷私鑄兵器一事。

  魚已遊至釜底,自然膽大心雄。

  楚天盈碌碌無能,偏鴻運當頭坐上了其父親的府尹之位,所幸他一向與之交好,於他而言也是一樁好事。

  此人膽小如鼷,但禁不住別人攛掇,每每被他挑撥幾句,什麼事情都敢冒頭去做。

  可不知爲何,他這次便像忽然長了個腦子,說什麼都不肯再開這口子。

  文淵無法,只能另尋他法。

  爲開源,他將自家茶樓的幾種上佳茶品往下調了價,生意倒是紅火。

  可他家茶山產出不足,茶農亦鬧着要漲工錢,他便暗中指使人到幾家體量稍小的小本茶莊處尋釁滋事,把茶莊主人打個半死,之後又出面以低價強買其茶莊,有的看出端倪,一舉告到官府,卻被楚天盈壓了下來。

  文淵只覺楚天盈這金陵府尹當得倒是比他爹還要與他有益,嘗過甜頭更是無所顧忌,仿效此法又吞佔了許多產業。

  眼瞧着家業蒸蒸日上,上頭卻來了位高官,不知打哪兒收羅了完整的人證物證,連同產金山眉的那座茶山的來歷也翻了出來,數罪併罰。

  那高官將他當場定刑,文家被抄,女眷充爲官奴,男丁全部流放。

  而楚天盈也因收受賄賂、濫用職權、徇私舞弊被拉下馬,金陵府尹之位隨即轉由官府中一位衆望所歸的提點司擔任。

  這一切來得又快又順,文淵很難不懷疑是有人刻意佈局。

  他趁亂逃了出去,想着楚天盈雖被解職,到底家裏殷實,還有幾個冶煉場正常營業,便想去找他借些銀錢也好從容逃亡。

  豈料楚天盈一見他便心虛膽怯,口不擇言,還想要喊人。

  他不過幾句試探,便隱約知道楚天盈是受人命令給他挖坑埋雷,至於身後之人是誰,自不待言。

  他身藏利刃,本爲自保,看楚天盈優哉遊哉在家飲酒作樂,而自己被他所害,已然是亡命之徒,家破人散,又與他爭執幾句,一時惱怒,失手將人殺死。

  他趁事情未被撞破前將其屋中一概錢財盜走,意外發現牀頭露出一個鎖着的匣子。

  拿帶血的刀撬開後,竟是各式各樣的兵器鑄造圖稿,他雖暫無用處,卻仍揣進懷裏,方跳牆而去。

  他連夜僱船出城,深覺圖璧再無容身之處,一路北上,逃到了嶽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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