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哥哥,是我

作者:壑中溪
兩人乘馬車到了宮外,在一處把守森嚴的院落前停下。

  馬車甫一停定,院中便匆匆出來幾個人。

  嶽暻從馬車下來,還未及轉身扶雲樂舒,裏頭的守衛急急忙忙向前,低聲與他耳語。

  他臉色變了變,下意識看向馬車裏的人。

  雲樂舒迫不及待要見雲湞,兀自下了馬車,指着門內,問守衛,“我師兄在裏面?”

  嶽暻自知人都到了這裏,斷沒有在這時候反悔,攔着不肯讓她見的道理,便點點頭。

  “帶路。”她提裙,快步入內。

  嶽暻微微蹙眉,略有幾分心神不寧跟在身後。

  守衛弓腰引路,見她情急,也露出忐忑模樣,卻不忘提醒,“貴妃娘娘小心足下,春夏苔蘚多生,石板路容易打滑。”

  她稍微緩下腳步,與他點頭,“好......”

  守衛大概沒想到她匆忙之下還願意與他客氣,愣了一瞬。

  小院雖小卻透着精,雖至夜裏,處處燈盞明亮,可見裝潢古樸,屋室雅淨。

  兄嫂不曾受苦,她的心稍安。

  到一處廂房外,守衛道,“王上,貴妃娘娘,人就在裏面。”

  廂房外肅穆立着一圈守衛,見來人,均抱拳行禮,“屬下見過王上、貴妃娘娘。”

  門前守衛輕輕推開門,有燭光泄出來。

  雲樂舒先看到的是關雪河。

  一身淺綠衫裙,髮式簡單,眉目娟秀,只是似乎憔悴了不少。

  關雪河端着藥,本就被門外行禮聲嚇了一跳,再見雲樂舒與嶽暻一前一後進門,更是震驚。

  “.....嫂嫂,你還記得舒兒嗎?”她喚嫂嫂時很是順口。

  嶽暻自己在靠門邊的圈椅上坐下,暗自打量她與關雪河說話時的表情。

  坦然,自如,未見嫉恨。

  “樂舒妹妹,你怎會在這裏?你爲何......”關雪河怯怯看了嶽暻一眼。

  嶽暻垂頭,看自己衣袍上的雲鶴祥雲紋飾,只當自己是個隱形人。

  雲樂舒恨恨看向嶽暻。

  關雪河聰慧細心,只一個眼神,她便全明白了。

  原來嶽國將她與雲湞劫持到此,是爲了逼雲樂舒就範。

  雲樂舒瞧見她手中藥碗,正想問,刻鏤雀梅花飾的隔罩後傳來一聲輕響。

  “舒兒......是你嗎?”

  沉甸甸的一聲,萬般情緒,雜糅其中。

  雲湞摸索着一步步靠近她,既希望是她,又希望不是她。

  雲樂舒乍然看向隔罩方向——

  頎長身姿,白衣勝雪,紗布纏縛雙目,像個學步小兒,跌跌撞撞地來尋她。

  關雪河連忙放下藥碗,要去扶他。

  雲樂舒也走向他,拉住他在半空中摸索的手,她聲音哽咽,“哥哥,是我。”

  這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也是從小到大最護着她的人,卻因爲她,身陷囹圄。

  雲湞緊握她冰涼的手,被一聲哥哥,掠去半分理智。

  不止是因爲她方纔喚哥哥和嫂嫂那一瞬,還有從君亦遠口中得知的她與君亦止迂迴曲折的點滴。

  她終於擺脫心魔,有了命定的意中人,也爲他辛苦懷胎,替他萬般周全,甚至爲他努力地學着如何做一國之後

  她顯然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遠,只有他,藩籬自立,困在原點。

  是他素來所願,也是他心頭隱痛。

  “你的眼睛......”她無法接受她清風明月的兄長,變成個無法自理的盲人。

  嶽暻這時候突然出聲,“孤亦是方纔聽人稟報,才知閣下爲強行帶關姑娘離開,被孤的人傷了雙目,底下人孤自然要責罰,也請閣下放心,院中備有高深醫士,必定將閣下的眼睛治好。”

  雲湞聽到門外行禮聲時方知囚禁自己的人是嶽暻,連日來不知天日,井底觀天般的狀態突然洞開。

  他知道槐裏淪陷,知道圖璧慘敗,知道雲樂舒與君亦止兩人面對嶽國強敵,必定步步艱難,卻不知究竟有多難,難到她竟撇下尊嚴,嫁予敵國爲妃。

  “舒兒,我無礙,這傷假以時日還是極可能痊癒的,你別擔心。”他雖看不見人,卻敏銳地朝着嶽暻說話的方向,言辭肅然,“女有家,無相瀆也。舍妹乃是有夫之婦,嶽君橫刀奪愛,是何道理?豈不知‘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爲。’的道理?”

  分明是階下囚,卻錚錚鐵骨,不卑不亢。

  嶽暻冷眼覷他,對他的無禮尚算包容,“桴鼓相應,兩相情願之事,如何能說是橫刀奪愛?拿一個皇后來換三年邊疆無虞,一紙和議書,圖璧不覺得有什麼,閣下又在忿忿不平些什麼?”

  他這番話極有針對,彷彿送雲樂舒和親,是君亦止親自做出的選擇。

  雲湞稍稍偏頭,顯是不可置信。

  雲樂舒輕聲道,“不,是我自願的。哥哥不知,伯堯在槐裏中奸人惡計,受傷中了毒,我走時他仍在昏迷,全然不知此事,我亦慶幸,他不必清醒着夾在兩難之間,被迫做出選擇。”

  她該委屈的,卻一字一句,輕飄得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嶽暻眉微挑,暗自輕嗤。

  雲湞想抱抱雲樂舒,卻終究只是拿自己掌心去貼她的臉。

  她沒哭。

  沉默少頃,一滴淚卻洇溼了他纏縛雙目的紗布。

  他的舒兒合該安常履順、無憂無慮,與心上人兩情繾綣、白頭偕老,如今卻怎麼揹着沉重枷鎖,爲旁的人獻祭出自己的餘生呢?

  她明明是那樣嬌弱的姑娘,怎麼能扛得起這如山的國仇家恨?

  礙於嶽暻在前,兩人說話未說得徹明,雲湞卻什麼都明白了。

  嶽暻以君亦止和他的命,乃至圖璧國土、百姓安危作伐,是爲逼她心甘情願入嶽。

  他像一隻淋了雨的仙鶴,毛羽全披垂下來,語氣自責,“是哥哥不好,沒能護好舒兒。”

  反而令自己成爲嶽暻掣肘她的工具。

  雲樂舒忍淚,“舒兒會自己照顧好自己,哥哥勿要自責,等來日你雙目恢復正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嶽暻不耐煩聽兄妹二人真情流露,更不願再聽她爲君亦止辯解半句,按住圈椅把手站起,踱步到門外。

  不知過了多久,嶽暻肩頭都落了絨絨一片薄露。

  他負手而立,擡頭看了眼天色。

  月沒參橫,時候不早了。

  門裏走出來個單薄身影,嶽暻迎上去,“你們兄妹兩個,話說完了?”

  她點頭。

  “那便回宮吧。”

  她又點頭。

  兩人一同往外走,纔出院門,她腳步虛浮,一腳踏空,整個人就要栽倒。

  像盞熬盡了油的燈,忽然要滅。

  嶽暻臂長手快,將她扶住,不顧她乏力的掙扎將人打橫抱起,送入車內。

  一直到送她回吾鄉山房,他都不肯放手。

  她困在他懷裏,明明疲憊至極,卻仍問他,“我人已到嶽國,把我兄嫂放了吧?兄長閒雲野鶴,行跡天下,過不了這樣的日子。”

  “你聽話,時候到了,孤自然放他們走。”

  “什麼時候纔算‘時候到了’?”

  “這要問問你自己。”

  接下來是良久的沉默,彷彿這場對話本就不存在。

  嶽暻抱着她徑直入吾鄉山房,看着宮人將她安置好,本想離開,卻又不捨,便在牀邊坐下,靜靜瞧她。

  迎娶她的這一日,他期盼得太久。

  他終於在世人眼皮下,以兩國爲證,把心愛的姑娘攬至身側。

  不再是藏在角落裏不見天日的貪戀,不再是不敢宣之於口的隱忍,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黃粱夢。

  這一次,她名正言順,成了他的女人。

  看着她眉目倦憊,身心皆疲的模樣,他忍不住道,“你兄長雙目受傷之事是孤對你不住,良藥神醫你自不必擔心,孤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也知道你在擔心不知如何與孤相處,孤便答應你,從今往後,若非得你首肯,孤絕不強迫你做任何事。”

  雲樂舒看了他一眼,又緩緩移開,未見半分動容。

  話語權掌握在他人手中,一朝翻覆,不過是願不願意尋個妥當藉口的事,他今日說黑,明日若言白,誰又能站出來制裁他?

  “阿兆還未回來嗎?”雲樂舒環視一週,未見阿兆。

  薛芳道,“阿兆姑娘回來了,在耳房休息......”

  嶽暻拉了拉被角,補充道,“你的侍女一身武藝,不便留在宮中,孤見你與她親厚,不忍叫你們分開,故而叫蒼青廢去她武功,如此,你也有個知心人在身邊。”

  她雙目緊緊闔上,再睜開時,只有種宿命般的無力,“我也習武,何時來廢我的?”

  嶽暻輕嘆口氣,“就知道你會怪孤,廢武功畢竟傷身,孤怎麼捨得這樣對你?孤這般做,也是爲了宮中的安危着想,也爲你着想......”

  “你走吧。”她又閉上雙眼。

  “好好好,孤這就走。”

  極度的疲倦終於衝散她的意識,她沉沉睡了。

  嶽暻撫過她的臉,目光流連,隨後緩緩起身,出了吾鄉山房。

  卻不回自己寢殿,而是去了顧嬤嬤生前住的小苑。

  翌日,雲樂舒起身頭一件事便是讓人將屋裏屋外一衆紅色的物件全清走。

  阿兆武功被廢,全身勁力全失,如今比之不會武的常人還不如,雲樂舒愧疚之餘,只能讓她臥牀休息,叮囑她養好身子。

  吾鄉山房忙碌成一片,蒼青與一衆守衛卻定海神針一般巋然不動。

  “爲何不見氿篙?”雲樂舒早有疑惑。

  蒼青聞言,有恨意在胸中激盪,冷冷朝她拱手,“貴妃娘娘若想知道,大可直接問王上。”

  雲樂舒不知道他爲什麼對自己有如此敵意。

  “貴妃娘娘,今日衆妃要前往福寧殿給太后娘娘請安,咱們先把衣裳換了罷。”薛芳把她扶進房。

  待入房中,薛芳才低聲道,“當日蒼青氿篙二人奉王上之命送娘娘回槐裏,本該按王上心意在娘娘見過兄長後再將娘娘安全送回嶽國,卻辦砸了事情,累娘娘受人追殺,險些喪命,氿篙回稟當日當即被王上斫殺,而蒼青被斷了一腿,陳請戴罪立功,才留下一命。”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難怪蒼青這樣討厭她

  她突然覺得冷,手不自控地抓着自己的小臂,而後又覺得心痛、愧疚,最後又被一種完全逃離不開的無力感卷席其中,快要窒息一般。

  “貴妃娘娘......”薛芳輕喚。

  “更衣吧。”她聲音空蕩,像中空的根莖,輕輕一折就要斷。

  芙月夫人與世長辭,她作君家婦後,並未得機會替他盡孝,身爲皇后,從未守過向太后請安的規矩。

  薛芳與含桃與她說了大致禮節,便攙着她往福寧殿去。

  福寧殿附近栽了許多四方木,枝葉茂密,方四月初,枝頭已冒出許多不服輸的花朵來,朵朵飽滿,鮮紅似火,像人手裏握着的爵杯。

  四方木在南境,被稱爲無憂樹,花亦稱無憂花。

  雲樂舒在福寧殿階前停住腳步,轉身又望了望生在高處的花朵。

  宋太后平日裏規矩不多,衆妃有時候便偷惰,每月初一十五的請安日也不來,只差人過來通稟一聲,宋太后也不會與她們計較,故而每至請安日,到福寧殿請安的不過稀稀拉拉幾個。

  今日,卻是奇了,竟是難得地湊齊了。

  福寧殿的小黃門看着殿外一波一波的人,忍不住嘖嘖稱奇,又掰着手指點起數來。

  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四、十五

  “十五個,一個不少!”他還換了個手數。

  身旁另一個小黃門拿胳膊肘推了推他,擠了擠眉,朝某個方向提了提下巴,“數錯了,從昨日開始,是十六個了。”

  他這才驚覺,王上破例立圖璧皇后爲貴妃的事情不是一場夢。

  他與其他人一樣,對圖璧這位屈身和親的皇后娘娘十分好奇,勾着脖子往殿外方向望去。

  其他宮妃不過隨從一二人,且爲女婢,只有吾鄉山房那位,身邊兩位女婢,身後六位精兵,看着不像來請安,倒像來尋釁滋事的。

  賢妃與宸妃正是前不久才晉升的柳昭儀、李昭儀,兩人並肩而行,遠遠一見這陣仗,便暗中竊笑,“圖璧來的這位,莫不是怕咱們吃了她不是?”

  “一個敵國戰敗送來求和的人質罷了,嶽國的土地還沒站熱,便開始擺譜了,我倒要看看生的什麼模樣,人還沒進宮,王上便巴巴地宣告天下,立她爲貴妃,位居你我之上。”

  兩人推開身邊宮婢,終於看清那女人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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