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作者:白孤生
夏末,披頭蓋下的灼|熱讓街道上都沒什麼行人。

  蟬鳴間或一下兩下,仿若也被籠罩得幾乎無聲,有氣無力。

  墨痕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三兩下沿着陰影拐進西邊去,他蓄着鬍子,就連眼角也精心地粘過皺痕,輕易看不出他僞裝的痕跡,直到晚間,他才被一個瘦小的女人送了出來。

  兩人相談甚歡。

  墨痕如一滴水般融入了街坊,他對附近熟悉得很,倏地過了拐角就再看不到人影。

  片刻後,西片有個老實男人步了進去。

  “不行,他跟泥鰍一般,輕易尋不到他的蹤影。”

  他在大宅裏尋到了瘦小女人說話。

  這大宅看着甚是荒廢,屋檐還掛着蜘蛛網,並着斑駁破落的牆壁,看起來年歲已久。瘦小女子不耐煩地扯開身上的衣裙,露出裏面穿着的緊身衣物,便立刻換了一副氣派,看起來幹練冷漠許多。

  “不知是從哪裏收到消息的,不會是走漏了吧?”

  “他拿着之前的路子過來,應該不會。”

  “要真出事了,早就來人將我們一併拿下。”

  “聽你的。”

  兩人簡短說完話後,瘦小女人進了屋,垂花門內的人遠比外間還要多,只是這原本精緻的屋舍已經被分割出好些個小小的隔間,塞着遠比從前數目要多的人數。

  瘦小女人穿行過擁擠的人羣,最後在唯一一處沒有變動的屋舍裏找到了主事者。

  “打發走了?”

  “是。”

  那老者手裏舉着茶盞吃了兩口,微眯着眼像是在回味這濃烈的香味。

  “撤。”

  瘦小女人驀然擡頭,“可是,我們已經在這裏佈局了這麼久……”

  老者將茶盞放下,低沉地說道:“世上的聰明人太多,你以爲那按照以往的習慣就可以確認了的身份,實際上卻是旁人放出來的誘餌!”

  老者不容更改的命令迅速下達。

  三條街外,墨痕躲在一處鋪子裏快速更換了衣服,看着身邊幾個親衛沉聲說道:“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諸位了。”

  爲首的親衛朗笑着說道:“一切交在我等身上!”

  這些親衛在邊關都是跟着莫將軍獵鷹殺虎的猛將,做起追蹤尋跡的事情也不過是牛刀小用。可是身居京城,這對他們無疑是個樂子,故而在莫廣生得了二弟委託,要在親衛中選人時,他們可是擠得頭破血流。

  幾個親衛略作僞裝,摩拳擦掌,如同聞到血味的孤狼撲了出去。

  墨痕連過了兩個院子,從另一道門出去了,再花了點時間才重新回到莫府。閽室外停着一輛馬車,看起來大夫人有客。他略看了眼,便快步穿過兩進門,沿着遊廊去往莫驚春的書房。

  莫驚春今日休沐。

  但墨痕撲了個空,書房的墨書笑着說道:“二郎在武場呢。”

  武場。

  莫驚春正在與一個親衛交手。

  墨痕過來時,就見他們兩人齊齊躍起朝着彼此下腹狠踹了一腳,落地時莫驚春一個踉蹌,卻擡起胳膊擋住親衛的下一擊。

  莫驚春看到墨痕出現,方纔與親衛收了手。

  “多謝。”他頷首。

  親衛連道不敢。

  這位郎君與將軍的脾氣可當真不同,嚴謹內斂,禮數周到太多。

  至於最近,莫飛河和莫廣生都不在府內,他們都被陛下調去京郊大營操|練那批扶不起來的軟蛋。

  至少在陛下眼裏看起來是。

  哦,兩位莫將軍也是這般覺得,心裏不滿的同時,他們幾乎紮根在營地裏練兵,將那些習慣了養尊處優的營兵操|練得鬼哭狼嚎。

  墨痕飛快地站到莫驚春身後,瞧着他正在解開手掌的繃條,露出的一小截皙白手腕好幾處淤青紅腫,更勿論衣裳底下還有多少。

  “郎君最近太過刻苦,老夫人讓廚房那邊每日給您多一道菜。”

  莫府喫食並不複雜,主家也不難伺候,如莫驚春一人喫食,其實從未多過三道菜。

  莫驚春笑了一聲,“這可喫不下。”

  墨痕瞥了眼郎君掩在發間的額頭紅腫,忍不住說道:“您是因爲大郎和將軍回來,方纔將武藝撿起的嗎?”其實他想說的是郎君最近太過刻苦,累得大郎私下還偷偷問他二郎是不是要棄文從武。

  墨痕:“……”這他哪裏知道啊!

  莫驚春咬着繃條在受傷的胳膊綁了幾下,搖頭,“是也不是。”

  不如此,他無法發泄整日的躁意。

  滿足度攀升到90時,莫驚春的身體一直有着莫名的躁動,每日清晨起來都要面對溼涼的感覺。

  他開始花費比先前還要多的時間用於武場。

  並將莫廣生也拖下了水。

  他身邊的親衛被他借了個遍,他急需將一腔無用的渴求發泄出去。

  莫驚春困頓疲乏地熬過盛夏,也將之前丟下的武藝撿了起來。

  可夜間的沸騰彷彿只褪|去少去。

  他依舊沉|淪在無盡的渴望裏,每日睜開眼,只會涌着比先前還要飢|渴的欲求。莫驚春的身體將這些深沉的慾念堪堪包裹起來,卻幾近破碎。

  他喘了口氣,平靜地說道,“如何?”

  宛如他燒紅的耳根與微紅的眼角是什麼不起眼的事情,不過在劇烈纏鬥後,呼吸稍顯急促也是正常。

  墨痕低聲說道:“正如您所料,小的打着張家的路子上門去,果然沒被拒之門外。等小的出來後,就立刻請幾位親衛大哥潛伏在附近。”務必要將動向都查得清清楚楚。

  莫驚春頷首:“正好。”

  墨痕:“不過既然小的的僞裝能瞞得過他們,爲何您猜他們會轉移?”

  莫驚春淡淡說道:“誰說你能瞞得過他們了?”

  墨痕微訝。

  莫驚春:“張家自查的消息並未外傳,但人都沒了,消息自然中斷。與他們有過聯繫的,底下的未必會知道多少,但管事的就不一定了。”

  墨痕的打草驚蛇是故意的。

  莫驚春輕聲說道:“匆忙的撤離,會將他們的痕跡展露無遺。”

  他是在半月前注意到那批人。

  莫驚春下值時,偶爾會去西街買點東西,有時候是侄子喜歡的玩物,有時候是女眷喜歡的糕點。這也是他用來放鬆的時間。

  在經過奶香糕的那間店前,他留意到門口的小二換了人。

  常去的書鋪,連老闆都整個換了。

  他站在熟悉的店面前,想起這間店鋪的隔壁,就是張家的藥鋪。也便是他之前失敗了的那個任務。

  那可真是痛徹心扉,以至於他的懲罰還未結束。

  莫驚春的眼神沉了下來,意識到有些不對。

  西街不比東街,賣的都是些小物件,不像東街那麼奢靡豪華,自然也便與百姓貼合了些。可正是因此,這些小門小戶的店鋪更替速度並不快,尤其是西街也有不少店家背後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莫驚春讓墨痕去查,說是最近半年,西街確實發生了不少變化。

  墨痕說是都被某些財大氣粗的商人買下了。

  莫驚春道,奇怪。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買下一些甚至利潤不高的店面作甚?

  原本只到這裏,便就結束了。

  畢竟莫驚春也不可能去管旁人在買賣交易裏作甚,可不料墨痕居然在查探的時候看到了有點眼熟的人。

  是之前他在京城西片那鬧鬼大宅外曾看到的人。

  如今正在茶鋪裏做跑腿。

  莫驚春心中起疑,讓墨痕繼續往下查,等確定糕點鋪新來的招待小二也是那裏的人後,他一邊讓墨痕藉着張家的名頭打探,一邊去跟莫廣生要了親兵幫忙。

  畢竟糕點鋪背後本來就是與張家有關。

  眼下這羣人,過於悄然無聲,又毫無痕跡。

  以靜制動怕是不得,不如攪渾這水,看看到底是哪方乾坤!

  莫驚春急急回了屋,冷水早就備下。

  他站在浴室內將一瓢瓢冷水從頭澆下來,寒涼讓燥熱的皮膚逐漸冷靜下來。莫驚春從前將頭髮擼到後面,還是隱隱感覺熱流在遊走。

  淡淡的奶香味充盈着浴室,他用溼|漉|漉的手點燃了屋內的薰香。

  半晌,香甜的味道被蓋住了。

  莫驚春又仔仔細細洗了一遍,包括該擠壓的地方也都一併擠壓過了,確保萬無一失。

  但他沒有碰兔尾。

  除了必要的清洗外,整個夏日他都沒有多餘的動作,連帶着睡前的撫弄也一併消失。彷彿這樣就能夠抹去那一刻被舌忝弄的痛苦快樂,是不當存在的情|欲。

  他帶着一身涼意出了門,去赴約。

  張千釗請客。

  說起來最近一年,張千釗宴請他的次數略多。莫驚春坐在馬車上閉眼養神,至少比之前翻倍。

  難道他有什麼難言之隱?莫驚春心下思量,張千釗與他的關係不錯,若是不出格的忙自然得幫,但……他能幫些什麼?

  馬車在張千釗府外停下,門房早就認出來莫府的馬車,忙將莫驚春迎了進去。

  張千釗在家的模樣比外頭鬆散些,中氣十足地說道:“我可是爲了你,將渾身手藝都用上了。”沒錯,這位別的愛好沒有,偏生喜歡做廚。

  好在張夫人對他這個偏門的愛好極其包容,也唯有被他請到家中的人方纔能享受這份款待。

  畢竟張千釗的廚藝是真的不錯。

  莫驚春笑道:“你如此款待,我都要心生憂怖,怕是出不得這個門。”

  張千釗朗聲大笑,請莫驚春入席。

  莫驚春吃了幾口,果然入口即化,別有不同。只是瞧着賣相不是很好,張千釗尷尬地笑道:“我在做的事情,小女一直在外頭鬧。”

  莫驚春笑了笑。

  張千釗膝下有一子兩女,最小的孩子才幾歲。

  莫驚春:“您若是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他斟酌着說道。

  張千釗微愣,然後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說道:“你這話說得,難道你以爲我是有求於你?”

  莫驚春尷尬地停下筷子,面紅耳赤。

  張千釗看着他微紅着臉的模樣哈哈大笑,不過笑過後,他又的確露出少許猶豫的神色。他掃了眼屏風內,“不過你會這麼猜,我也能理解。其實,我心裏畢竟存着件事,只是我還沒考慮好要不要與你說。”:筆瞇樓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那便等你考慮好後再告訴我。”

  張千釗苦笑,“要是這事是我對你不住呢?”

  莫驚春挑眉,輕笑着說道:“當初我在翰林院最終能呆得住,不也有你幫忙的緣故。這話太見外。”

  張千釗似乎並沒有因爲莫驚春的安慰而好多少,不過這桌菜倒是一併進了莫驚春肚子。他最近確實消耗極大,不知不覺食量也比以往要多。

  等莫驚春離開後,張千釗送完客,正緩步往回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從垂花門內撲了出來,銀鈴般的笑聲讓張千釗也忍不住彎了彎脣角。

  “乖乖怎麼不聽話?”

  他抱着小女兒往裏面走,“莫怕。”

  張千釗拍了拍小女兒的後背,輕聲說道:“他是個好的。”

  莫驚春斂眉,靠在車廂上的動作有點懶樣。

  張千釗的不對勁不在一時,可以留後再想,但是他剛纔話裏總有些異樣是他無法忽視的。可惜那微微一瞬的警惕一閃而過,莫驚春再細想卻是不得,只能將疑惑先行藏住。

  兩日後,朝會上。

  有言官再次奏請陛下立後一事。

  此事拉鋸已經從去歲到今年,奏請的官員前仆後繼,毫不厭煩。從立太子妃焦氏到另尋身份地位相當的女子爲後云云,百官手段盡出,可正始帝毫不接招。

  在別的事情上或許還有可以商榷的餘地,此事正始帝壓根就壓着不動。

  直到今日。

  奏請的大臣言辭激烈,甚至已經上至皇天后土下到皇室延續,唾沫都要說幹了,正始帝都毫無反應。這言官激|情憤慨,額頭都磕出了血。

  正始帝挑眉,淡淡說道:“退下。”

  便是不肯再聽的意思。

  “陛下!正如國不可一日無君,後位子嗣也正是綿延的根本。國孝將除,陛下應當正視此事纔是!”

  這劉氏言官卻是不肯退,嘶聲力竭。

  正始帝的臉色陰沉下來,“寡人說退下。”

  “陛下——”言官痛呼,“臣願意以死勸諫,還望陛下三思。”

  話罷,這劉言官就從地上爬起來,一骨碌朝着左邊的柱子狠狠撞去。砰的一聲,他額頭滲出血來,人也軟倒在地。

  一時間,朝野百官都被這言官的舉措駭到,有那文弱官人從未見過血,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莫驚春捏着笏板的手一僵,下一瞬卻驀然看向階上帝王。

  正始帝已經離開座位,正站在高階之下俯視劉言官。他拾級而下,面無表情,眼底陰鷙迫得無人敢言,紛紛讓開。

  正始帝走到渾渾噩噩的劉言官身邊,腳尖踢了踢他的肋下,發覺他只是額間出血,倒算不得嚴重。他臉上露出一個嗜血的笑容,陰狠地拽起這言官的頭髮,隨後用力慣在圓柱上,其力氣之大,直接讓原本的擦傷血涌如注!

  “以死勸諫?”

  正始帝森冷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不死,怎能算數?”又是一下,身後尖叫聲起,聽不分明是誰。

  牆柱上濺開血花。

  再一下!

  許伯衡一口氣哽在心口,險些沒吐出來。他厲聲高叫,”陛下——“

  正始帝抓着半死男人的腦袋,還有閒心與許伯衡說話,“首輔,若是人人都像這位,都拿命來要挾寡人,那豈不是太順遂了些?”

  他裂開殘笑,“既要拿命要挾,必然是先償命。”

  砰!

  這一聲巨響,焉知道還有命在?

  敢於出聲的人只有許伯衡。

  帝王驀然爆發的殘暴陰狠讓百官不敢直視,尤其是血肉與堅硬物體砸在一處的爆漿聲實在過分恐怖,更是讓人頭皮發滲。

  莫驚春臉色煞白,心裏拼命響起着一個聲音讓他留在原地,可是那腳卻不由自主地越過驚慌成一團擋在他面前的官員。

  他慘笑一下,只覺自己也在發狂。

  炙熱的手搭在公冶啓冰涼的手掌背上,不管是此與彼,皆不自覺顫了一下。

  公冶啓自然而然地看向膽敢在這個時候攔他的人。

  哈,莫驚春。

  心裏的獸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揚起一隻眼皮。

  莫驚春僵着一張臉,沒有用力拉開公冶啓攥着頭髮的手指,也沒有撒開。這詭異的沉默相持了片刻,被砸懵的言官遲來的痛苦呻|吟打斷。

  公冶啓先移開眼森然地盯着他,暴起的力量拎着他晃了晃。

  居然還活着。

  命真硬。

  莫驚春急促地說道:“陛下,您該停下。”

  “夫子來與我說什麼該與不該,不覺得有些可笑?”公冶啓閒散地說着,語氣倒是輕快,與之前的陰冷全然不同。

  喜怒無常。

  莫驚春抿緊脣角,又立刻鬆開來,“這言官雖然其心可誅,可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他便是要死,也應當死在刑官判決下!”

  更重要的是,不該死在朝野,死在衆目睽睽之下,死在皇帝的手中!

  莫驚春心裏少許悲哀,對自己也有唾棄。

  他這般說話,何嘗不是爲了給正始帝開脫?

  公冶啓感覺到在急促的呼吸下,莫驚春的體溫在急劇攀升,過高的溫度似乎讓他隱藏在香料下的暗香再藏不住,他像是一頭貪婪的獸,爲那點點詭譎的淡香有了片刻的分神。而莫驚春藉着陛下這一瞬,手背青筋暴起,腳下用力一踹,這手腳並用之下硬是在皇帝手裏搶下那人的命。

  公冶啓失了人,幽冷的眼眸盯着莫驚春。

  莫驚春話也不說,退開三步,掀開衣襬跪下,雙手交叉行了大禮,額間抵在雙手上。又何止他一人跪着?

  滿朝文武,都因着這一場血劇匍匐在地。

  公冶啓慢吞吞從袖裏掏出潔白手帕,一根根擦拭着染血的手指,而後將污了血的帕子丟在那言官的臉上,正巧巧蓋住他血肉模糊的臉。他踩着嘎吱嘎吱的血聲走到莫驚春身前,無聲的視線停留在莫驚春的後脖頸上。

  突突直跳的心聲更像是狂喜。

  卻被莫驚春兀自按下,死咬着腮幫子不說話。

  “宣,太醫。”

  總算,正始帝開口打破了寂靜。

  “既然夫子給他求情,寡人便饒他一命。但是可一不可再,獻策者,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以命相逼者,便需拿命來說話。死不了的,寡人便送他們一程。”

  他不疾不徐地說道。

  “散吧。”

  他無需中侍官揚聲,便徑直開了口,留下滿地血痕。

  直到陛下離開半刻鐘,殿內方纔響起嗡嗡般的聲音。訓練有素的宮人早就尋來了醫者爲言官救治,這速度快得以爲醫者就在偏殿候着。

  後來莫驚春才知道,每日朝會確實是有輪值的醫官在偏殿等候,這是爲了避免皇帝在朝會中突發事故。

  但對於平常朝臣出事,宣與不宣,便看的是皇帝的心情。

  言官受傷頗重,已經擡了下去。

  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莫驚春長出一口氣,看着身前那鮮明的血印出神。

  “子卿快些起來。”許伯衡在慌亂的百官中瞥到還未起身的莫驚春,忙走過去欲要將他扶起,莫驚春怎敢讓許首輔這把老骨頭扶他,忙自己起身,“首輔不必擔憂。”

  他頓了頓,看着正在擦拭殿宇的宮人,苦笑着說道,“看來還得勞累首輔安撫諸位。”

  許首輔蒼老的聲音淡淡,“安撫什麼?人沒死,陛下也聽勸,何況那話也沒錯。”隨着首輔說話的時候,不知何時那些吵雜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來。

  “君爲臣綱,臣子爲帝王效忠,本是報效之舉。若是人人可以死相逼,而此舉有用,豈不是日後人人都可以在覺得不如意時再行此招?那陛下要如何決斷?”許首輔沉聲說道,“朝廷大事,家國律法,可不是這般兒戲!”

  其他幾位內閣學士也在此時紛紛出言,痛斥了方纔的言官。

  待話罷,有了幾位重臣安撫,再加上逐漸恢復乾淨的宮宇,方纔的驚慌似乎也只是一瞬,便過去了。

  既散了朝,自然是各官歸各處。

  莫驚春與許伯衡走到一處,聽着許首輔寬慰地說道:“看來陛下還是能聽進子卿的勸說,如此甚好。”

  莫驚春:“怎會是我的功勞?分明首輔是最先出言相勸的人。”他思及那時自己的動作,心下苦笑。

  其實那一刻,他沒有把握。

  若是陛下在暴怒中將他一併殺了,也說不準。

  許伯衡幽幽說道:“我的話若是陛下能聽進去,當年,我便不會試圖讓先帝廢太子。”

  莫驚春猛地停下腳步,擡頭看向許首輔。

  這本該是一樁隱祕。

  許伯衡淡笑着,神情平靜,“陛下是小心眼了點,卻從不曾因此打壓過。不過方纔的事情,子卿也看得出來,陛下的性情偏激,難免失控。儘管陛下所爲確實如我所想,是在最初遏制這趨勢,卻過於狂躁。”

  莫驚春:“……您爲何與我說這些。”

  他的官職看着高,爲正三品。

  可宗正卿確實甚少參與國政,更別說許伯衡是內閣首輔,何必親自來與他商議如此至關重要的事情?

  內閣裏的其他任何一個人,都是更好的選擇。

  許伯衡:“可子卿有一樁,旁人都沒有的能耐。”他已經老了,頭髮一夜發白,眼角滿是皺紋,可是一雙眸子卻是清亮異常。

  他笑了。

  “陛下聽得進去子卿的話。”

  而內閣,除了許伯衡外,無一是正始帝親信之人。

  …

  過了數日,從京郊大營返回的莫廣生也聽到了朝堂上發生的事情,他的眼眸圓睜,狼吞虎嚥喫飯的動作停了下來。

  “陛下居然如此果敢,好!”

  徐素梅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嗔怒道:“好什麼好,頂上去的可是小叔。”

  莫廣生扒拉着飯,含糊不清地說道:“沒事,我回來聽墨一他們幾個說了,最近子卿的身手突飛猛進,不然你以爲他是怎麼從陛下手裏搶下那人的命。”

  徐素梅:“……”沒救了。

  莫廣生的腦子怕是隻在戰場上靈光。

  “你就只惦記着那些直來直往,就沒看到別的?若是子卿莽上去,順手被暴怒的陛下殺了,那可怎麼辦?”徐素梅無奈,昨日老夫人都拉着她在小佛堂跪了半個時辰,她都生怕將老人跪出個好歹。

  莫廣生頓了頓,“不可能,有我和父親在,皇帝不會。”

  徐素梅思來也是如此,只是莫名有點擔憂,不過之前莫驚春已經表明過他與陛下的青白,她便沒再多話。

  等莫廣生喫完,莫沅澤才小跑着進來。

  “阿孃,小叔呢?”

  “去武場了吧。”

  徐素梅挑眉。

  莫廣生擦了擦嘴,抱着莫沅澤就一起出門去,“走走走,去看看你小叔現在的身手如何。”

  徐素梅低低笑罵了一句,總是風風火火。

  這才讓人進來收拾東西。

  …

  燈火通明的武場裏,莫驚春一人在練劍。

  莫廣成將兒子夾在胳膊下,被他見了,險些一飛劍過去將他刺上一刺。

  莫驚春分了神索性停下,無奈地說道:“你再被大嫂看到,可不是得氣壞她?”莫廣生哈哈笑着,將腋下夾着的小兒舉到肩膀上,讓他跨坐着。

  “這樣可以了吧?”

  莫驚春不理他,反正是他兒子,他覺得行就行。

  莫沅澤的笑聲滿場皆是。

  莫廣生舉着兒子晃到他邊上去,“聽說你在陛下手裏英勇地救下一個言官?”

  莫驚春:“不英勇,也沒救下。半死不活着。”

  “一樣一樣。”莫廣生不在乎,“那都皆大歡喜了,怎麼還不高興?”

  莫驚春歸劍入鞘,沉默半晌才說道:“因爲那一刻,我會勸阻陛下,只是因爲那是在不該的場合,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如果換做是在御書房,還是在別的地方,我可能會覺得……”

  殺了就殺了。

  莫廣生將莫沅澤薅下來,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讓他去別處玩,小孩很懂事地離開了。他抓了抓耳根,也跟着沉默下來。

  倏地,他說道:“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是一名闖了七八年的副將帶的我。他手底幾千人,是爲了攔住左翼的先遣隊。”

  莫廣生舔了舔脣,聲音低沉,“我們很順利地殲滅了先遣隊,沒料到那裏面有異族的皇族,結果主力都直接調轉來追擊我們。副將帶着我們是深入草原,試圖甩開追兵。然後,我們在路上遇到了一老一少。”

  老的很老,年幼的極其年幼。

  當時莫廣生年輕氣盛,只覺得那是無辜生命,就勸說副將放過了他們。

  “……結果,子卿這麼聰明,也猜得出來。”莫廣生吞下水袋裏的水,淡淡說道,“那女孩才六歲,她跟沿途的狼兵上報了此事,我們幾乎被全殲,副將爲救我而死。”

  莫廣生後悔嗎?

  他不知道,他只明白了無用的憐憫,在某些事情上是行不通的。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在九死一生裏帶着殘部找到了異族主力的糧草,將之一把火燒了乾淨,又帶着異族皇帳下的奴隸出逃,死死咬住主力軍不放。若非後來我朝軍隊趕到,前後夾擊之下駭得異族撤退,莫廣生就壯烈在那裏。

  可生也是這般,死也是這般。

  他活着,已經不僅僅是爲了自己活着。

  莫廣生輕聲說道:“二郎,子卿,我與父親在百姓的心中是大將軍,大英雄,可是在異族眼裏我們便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所以無用的慈悲是不必的。

  所以莫廣生可以理解正始帝的行爲,因爲快準狠的行爲不單能成爲震懾,也能避免後人效仿。

  而莫驚春的猶豫徘徊,不過是他聰慧與天性的仁慈相悖。

  他清楚地知道可爲與不可爲的界限,卻也清楚什麼纔是更好的方式,然莫驚春太過自省,哪怕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也會挖出來暴曬在日光下。

  不管是自覺過於心慈手軟,還是痛恨狠絕手段,都是一般。

  這沒什麼不好。

  只是活得太累了些。

  莫廣生其實看得出來最近莫驚春一直有心事,他太過沉迷武場,可他從前並不喜歡此道。如果說旁人還能是改了性,可是子卿是他弟兄,他如何看不出來他是在趁機發泄着什麼。

  “子卿,仁慈與冷酷並存,是好事一樁。”莫廣生用力揉了揉莫驚春,將他的腦袋揉出了一團雜亂,笑嘻嘻地說道,“還有,你到底有什麼心事,以至於你日日夜夜都困擾不休?”

  在莫驚春要張嘴的時候,莫廣生擡手,“如果只是爲了這點事,那是不能夠的。”就這麼點芝麻爛穀子的小事,莫驚春要鑽牛角尖也就是一會的功夫,不可能持續這麼久。

  莫驚春抿脣,嘆息着說道:“那就不能說。”

  莫廣生翻了個白眼,用力摟着他的肩膀,“對我都不能說?”

  莫驚春沉默,“……對誰都不能說。”

  除非莫廣生也能如陛下眼毒成那般,每次都瞞不住的話,那就沒轍了。

  可惜的是莫廣生眼尖是眼尖,卻還是沒有公冶啓那天賦,他從莫驚春嘴裏撬不開話,只能鬱悶地敲他的腦袋,最後被看見他“惡行”的莫沅澤尖叫着拖走了。

  莫驚春慢吞吞用巾子擦臉,而後埋在裏面深呼吸了片刻。

  耳根的紅暈並未褪|去。

  他方纔和莫廣生靠得太近,都生怕兄長會以爲他發了高燒。

  連呼吸都是滾燙。

  他眨了眨眼,眼底有些朦朧的水汽,又立刻散開。

  這是一場無聲又漫長的拉鋸。

  而莫驚春不會臣服。

  他是這麼想的。

  如果不是翌日他在朝堂上倏地暈厥過去,會更好些。

  正在說話的黃正合愣了一愣,還沒找到那聲音是從哪裏來,便看到陛下肅穆着一張臉下來。先前的暴虐還殘留在記憶裏,黃正合下意識縮了縮腦袋,生怕陛下也給他來上那麼幾下。

  “宣太醫!”

  正始帝冷硬地說道,將暈倒在御前侍衛懷裏的莫驚春扶起來,掌心滾燙的熱度讓他的臉色陰鷙上一層。

  太醫很快趕來爲莫驚春診脈,果不然是高燒不止。

  正始帝蹙眉,讓人先行將莫驚春與太醫送去偏殿,而後繼續中止的朝會。黃正合砸吧了兩下嘴,才勉強抓住頭緒,把先前中斷的話再說下去。

  他說了半天,正等着陛下回應。

  正始帝卻直接將此事按下不表,說是來日再議,給黃正合鬱悶得退了回去。

  今日朝會結束的速度倒是快得驚人,許伯衡看着陛下大步流星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首輔。”黃正合在後面叫住他,急急說道,“陛下方纔的舉動……”

  “陛下可真是關切朝臣的身體。”許首輔不緊不慢地笑着。

  ……黃正合狐疑地看着他,差點以爲許伯衡換了一個人。

  關切朝臣?

  前頭拎着人腦袋往牆柱上撞的又是哪個?

  黃正合其實更着急的是他今日準備了許久的政務,可是陛下因着莫驚春那檔子事壓根沒聽進去,讓他着急上火。

  許伯衡老神在在,四兩撥千斤,愣是沒讓黃正合討了半句準話去。

  他和黃正合在朝爲官互有默契,偶爾互相協力是常事,但不知不覺裏,許伯衡想起江浙的事情,眼底暗了一暗。

  他看着眼前稍顯急躁的黃正合,驀然想起王振明,神色稍暗。便是有着所謂半師之情,在這官途上,也只會越走越遠。

  …

  莫驚春口乾舌燥醒來,眼前都微微發紅。

  他都沒來得及分辨這是何處,便下意識拱成一團,抱着微熱的下|腹。他喘|息着掀開被褥,軟着手腳撲在桌邊,把太醫嚇出個好歹。

  “宗正卿,宗正卿!”

  莫驚春將一壺冷水都吞了下去,躁意不退,反而更濃。

  不過勉強讓他拉回了神智,曉得去環顧周圍。

  這是……還在宮裏。

  這個念頭如同晴天霹靂,立刻將莫驚春的神識拉了回來,猛地站定,“……太醫?”他認出來身邊惶恐的這位是醫官。

  太醫見他總算沒燒糊塗,欣慰地說道:“您發了高燒,可不能這般肆意。等燒好了藥服下,您最好再臥牀休息兩日。”他異常謹慎,沒有提及宗正卿什麼時候能出宮。

  畢竟陛下只吩咐了讓他在偏殿歇息。

  莫驚春愣了愣,忙抓住清明的空隙說道:“我,我這就出宮家去,這般病體怎可留在宮中……”

  “夫子想作甚?”

  驀然響起的聲音讓莫驚春住了口,喃喃不敢言。

  太醫見陛下出現,便告退。

  等到熬好了湯藥,自會有人送來。

  太醫退出去後,偏殿就只剩下莫驚春和公冶啓。

  莫驚春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發燙,身體也抽|搐地發疼,他憎惡這種如同發|情的狂躁,更不願意和陛下共處一室。

  他輕聲說道:“還請陛下,讓臣出宮暫避。”

  公冶啓就站在出殿的必經之路上,高大的身影如同攔路虎,“夫子既然不是高燒發熱,又爲何需要暫退呢?”

  他有些咄咄逼人,卻還未到之前的壓迫。

  “不過是情|熱,難道還能傳染給寡人嗎?”

  莫驚春呼吸一窒。

  對於正始帝這勘破真相的能耐,莫驚春已經無力去細想,他沉默了片刻,強忍着熱意說道:“陛下,您不是已經失卻了對臣的興趣?若是您只是爲了這突然的反應而覺得有趣,那也不過是……”

  “誰說寡人失去了興趣?”

  公冶啓卻好像遭受了天大的侮辱,神情委屈,連濃黑的眼眸都變得潮|溼。

  莫驚春:“……”這般做派,究竟是誰欺負了誰?

  他在陛下那張俊美的臉上居然看出委屈的神情時,險些嚇得一個踉蹌。

  公冶啓確實是委屈,好大的委屈。

  在精心研讀了過往宮中的藏書藏圖後,他總算明瞭人世間這一快事究竟是怎麼快意法,自然也包括了其中前後種種的技藝。認真細思,哦豁,帝王先前已經將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做了一小半。

  那自然是得按下暫停,免得將夫子氣出個好歹來。

  可是公冶啓卻是沒料到這般忍耐,在莫驚春的心裏居然變作是失去興趣。

  這可真叫人氣惱。

  公冶啓想發火,但是看着莫驚春額頭薄汗,臉色蒼白,偏眼角和脣|瓣卻紅得發月中,彷彿是故意塗抹出來的嫣紅模樣,又生不出火氣。

  相比較發怒,他更想將這樣的夫子拆喫入腹。

  哦,現在還不行。

  這纔是帝王沒有靠近的緣故。

  “陛下……”莫驚春閉了閉眼,聲音幾乎哀求。

  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極致,若是和正始帝共處一室,真不知道發生什麼。他的身體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爐燒得他發慌,若是現在有個池塘在他面前,他必定會毫不猶豫跳下。

  公冶啓蹙眉,突覺不對。

  他拋下顧忌大步走到莫驚春身旁,擡手去摸他額間,滾燙得像是暖爐。

  在溫涼大手蓋上來時,莫驚春一個踉蹌栽倒在公冶啓懷裏,高熱讓他掙扎不能。醺暖香濃撲面而來,侵入公冶啓的五臟六腑,就連脣齒也分泌着貪婪的唾液。

  莫驚春再擡起眼,便是徹底崩塌。

  勉強的身軀束縛如堤壩崩潮,再無挽回之地。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無盡的昏迷過後,時宇猛地從牀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下載愛閱小說app,無廣告免費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網站已經不更新最新章節內容,已經愛閱小說APP更新最新章節內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後,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後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纔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着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牀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可問題是,這不是他!下載愛閱小說app,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無廣告免費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麼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牀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後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鑑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後一本你是怎麼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冰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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