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人間薛公子
是日,楊玉環原打算到梨園排戲,偏是遇到了惱人的小雨天氣,只好作罷,在殿內百無聊賴地挑選着新衣裳。
侍婢張雲容見她心情不佳,便勸慰道:“貴妃莫惱,這微雨梨花天,正可與聖人賞景品歌呢。”
“那也得聖人召我纔行。”
楊玉環應着,心裏思忖,也許是到了該與聖人鬧一遭的時候了。
時人都說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過是尋個由頭暗指聖人倦怠國事罷了,實則後宮佳麗無數,她再得寵,人與人相處久了,總容易平淡無趣,偶爾“悍妒”一番,方不至於黯然失色。
乾脆藉着範女一事發作,尋聖人一點錯處,折騰折騰這老頭子。
正思量着,謝阿蠻到了。
在這微雨天氣入宮,謝阿蠻額前的碎髮微微有些溼,她卻渾不在意,把那抱在懷中保護得好好的幾份書卷一股腦地遞出來。
“貴妃可看了?”
“嗯?”
“藍田驛。”謝阿蠻激動得話都不知如何說,揮手道:“薛白與李白對詩呢!”
“是嗎?”
楊玉環不動聲色,攤開其中一份書卷。
自從李白賜金放還之後,她再沒聽到過“雲想衣裳花想容”那樣的詩,直到薛白橫空出世,他們是她眼裏最爲出色的才子詩人,沒想到竟是在藍田驛相遇對詩了。
她看似平靜,手指卻在微微地發顫。
一首用漂亮的小楷印成的詩句落在美目當中,讀來,口有餘香,這還不算什麼,但下一首也是那般的清新俊逸,然後又是一首,一首接一首。
殿外的梨花微雨漸漸消散了,楊玉環看到了一輪明月映照着江水,清風徐徐,天空中有兩個神仙衣袂飄飄,他們隨手一揮便是飄飛的杏雨,詩才無盡,散落於萬古蒼穹。
那豪邁灑脫的絕世之姿彷彿凌跨百代,使古今詩人盡廢,高風絕塵,讓人心嚮往之……
“貴妃,貴妃。”
不知過了多久,接連的幾聲喚,把楊玉環從那個由詩詞構建出的仙境中喚回神來。
她轉頭看去,見張雲容竟是哭了,正在拿手背抹着淚。
這個侍婢,最喜歡李太白的詩。
“平生竟能一下看到這般多的絕世佳作。”楊玉環感慨道:“我竟覺得,一次唸完都是暴殄天物,心情忐忑。”
“聽說藍田驛的客堂,四面牆都被寫滿了。”謝阿蠻道:“他們真是佔盡了天下才氣,肆意揮霍,縱情揮灑。若是我,恨不能把這才氣好好捂住呢!”
“奴婢若能在藍田驛見他們作詩,真是……”
張雲容心情激動,幾乎要說出“死了都願意”,楊玉環卻不許她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真是滿堂華彩,正是有這些詩,才叫大唐盛世。”
“聖人。”
“聖人。”
說話間,殿內的侍婢們卻是一個接一個行了禮,卻是李隆基已到了。方纔侍婢便是因此接連呼喚楊玉環,可惜她沉浸在那些詩句中沒有聽到。
“請聖人安康。”
“太真在看什麼?”李隆基問道。
“在看李白與薛白的詩詞。”楊玉環展顏一笑,傾國傾城。
她知聖人素來喜歡詩詞歌賦,想必都已經看過這些詩篇了,遂沒捨得把手上的書卷遞過去,而是莞爾道:“聖人可是爲此事才捨得來的?要召永新來唱新曲?”
李隆基竟是先淡淡掃了高力士一眼,伸手要過了那些書卷,展開來看了幾眼。
楊玉環這才意識到聖人竟是事先並不得知此事,有些驚訝,美目一瞥,只見高力士顯出些許爲難的神色。
一向喜好詩詞的李隆基今日卻沒耐心看完這些詩作,一掃之後即擡起頭。
他略作沉吟,之後淡淡一笑,道:“太真說錯了,是有了大唐盛世,纔有了這些詩句。”
“聖人所言極是。”
“朕乏了,擺駕吧。”
“聖人才過來呢。”楊玉環不由驚訝,問道:“是臣妾失言,惹聖人生氣了?”
李隆基情緒不高,擺了擺手,很快出了這間宮殿,也不把書卷還她。
高力士躬着身,欲言又止,最後沒說什麼,匆匆跟上御駕。
是夜,李隆基並未召任何妃嬪,獨自飲了幾杯酒,在御榻發着呆,眼神裏偶爾浮過不容冒犯的威嚴之色。
“聖人心情不好,可是惱那薛白與李白了?”高力士終於找了個機會問道,“這兩人,皆不識趣。”
“皆自詡風骨,不識趣,朕不惱他們,反頗喜他們的詩作。”
“因貴妃說錯話了?”
李隆基笑了笑,道:“朕豈能與太真置這種氣?”
高力士猶豫片刻,輕聲道:“那是……”
“朕只是累了吧。”李隆基輕嘆一聲,示意高力士休再多言。
他飲着酒,坐在空曠而奢侈的宮殿裏,看着殿外的月亮。像是一尊神祇,在俯視着屬於他的大唐,彷彿他若對着那月亮照照鏡子,都能擋住人間清輝。
月光一黯,不知不覺中,天完全黑了下來。
“這是在哪?”
李隆基忽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地方,於是環顧四周,看到了長安城在遙遠之處,於是又問道:“朕在驪山?”
不遠處,有人佝着背正在掃地,聽了他的問話,擡手一指,指向前方的屋舍。
李隆基眯一眯眼,走了過去,看到牆上有字。他老眼昏花,費了好大力氣,才終於看清了那寫的是什麼。
——“不識廬山真面目。”
他喃喃唸了一句,有些疑惑道:“這裏是?”
“藍田驛。”
李隆基一愣,訝道:“朕豈會在藍田驛?朕在興慶宮飲酒。”
“聖人想看看這滿堂華彩,故而來了嘛。”有極爲婉轉動聽的女聲響起,是楊玉環在說話。
“太真,你在哪?帶朕回去。”
奇怪的是,楊玉環並不在這裏。
李隆基於是出了大殿,向在佝身掃地的奴僕道:“朕要回長安。”
“聖人知我是誰嗎?”
“你是誰?”
那人於是倏地擡起頭,大喊了一句。
“父皇認不出兒臣了?!”
李隆基如遭雷擊,嚇得往後一仰,眼前出現的赫然是李瑛那張蒼白的臉。
這一下驚得他背脊發涼,渾身都是冷汗,連忙綻出一聲如雷的怒吼,想以天子的隆威鎮壓住這鬼祟。
“孽子!”
“阿爺。”李瑛身後走出兩人來,哭着大喊道:“阿爺,阿爺,阿爺……”
天地間是各種聲音,孩童的,少年的,青年的,中年的,他們從小到大,每一句的呼喚都在迴盪。
之後是“咣啷”一聲響,一個披甲執刀的身影緩緩走來,是薛鏽。
薛鏽脖子上還流着血,眼神裏卻是一片悖逆之色,一邊走一邊喝道:“事已至此,殿下還在猶豫什麼?!”
“滾!”李隆基大喝道:“朕是天子,朕不信鬼祟,世間沒有鬼祟!”
“世間沒有鬼祟,我是三郎殺死的。”
忽然又是一句女聲在他背後響起,李隆基倏地轉身,武惠妃披頭散髮、瘋瘋顛顛地走來。
他駭然而逃,周圍卻有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有的喚他“阿爺”,有的喚他“三郎”。
李隆基正要逃遠,卻隱約聽到了一句不同的稱呼。
“阿翁。”
他一愣,緩緩回過頭去,只見兒媳薛氏手裏牽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周圍無數鬼怪在張牙舞爪,這孩童稚嫩無害的臉在月色中顯現,卻是最嚇人的。
“阿翁……留下陪孫兒好不好?”
“啊!”
“聖人!聖人!聖人!”
李隆基猛地睜開眼,拼命順着氣,才發現方纔是一場噩夢,驚得他渾身都溼透了。
殺了那麼多妻子、兒子、孫子,他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
“聖人,沒事的。”高力士柔聲安撫道:“聖人只是憂心國事……”
“藍田驛,朕不想聽到藍田驛……你說有沒有可能,薛白是薛鏽的兒子?”
“並非如此,聖人也知他是薛鏽收養的,而聖人對他恩更重。”
李隆基卻不像兩年前那麼豁達了,他越老,越害怕失去。
他年輕時那英挺的面容已經鬆弛,豪情壯志早沒了,兩年間幾次遇到背叛,讓他原本寬闊的心胸也開始變得狹隘,只有權欲更勝往昔。
“薛鏽死在藍田驛,薛白卻在那寫詩,朕很……疑惑。”
“聖人,老奴聽說一個市井流言,不一定是真的。”高力士道:“有人說,安祿山派人追上薛白,將他殺了。”
“是嗎?”
李隆基也不知聽到沒有,喃喃道:“朕累了,往後再談吧。”
長安市井上的流言傳着傳着,也傳到了虢國夫人府上。
於府中奴婢而言,這幾乎是一場地動山搖,面對虢國夫人的暴怒,人人都噤若寒蟬。
明珠小心翼翼走過散落着碎瓷的地面,只見楊玉瑤正坐在榻前喃喃道:“不可能。”
“瑤娘,杜二孃來了。”
“她?”
楊玉瑤眼神立即不同起來,道:“招她過來。”
她盯着屋門,緊張地等着看杜妗的神色,然而杜妗素來是個心機深沉的,來時神情嚴肅,教人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怎麼?”
“此處可談話?”杜妗藉着這機會,並不見禮,以一種平起平坐的態度說話。
楊玉瑤顧不得這些,道:“可以。”
“安祿山派人追殺是真,但薛白沒死,受了傷,在藍關附近養病。”
“傷得重不重?”
“放心。”杜妗道,“他會好好地回來。”
“他……”
“我今日來,就是說真相。他在藍關養傷,傷好就會回來。”
杜妗語氣加重,如此說了一句。
所謂“真相”,就是她要讓事情最後所呈現出來的樣子,事先與楊玉瑤說過,彼此就會明白,如何去主導事情的走向。
談過此事,杜妗離開虢國夫人府,回了家。
杜媗也從顏宅回來了,將同樣的真相告訴了韋芸,姐妹倆由此都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只要等南詔叛亂的消息傳回,他要的聲勢便形成了吧?”杜媗道:“到時衆望所歸,他與顏公該可還朝主持南詔一事了。”
“計劃是這般。”杜妗道:“至少,我知道的計劃是這般。”
“他還能瞞伱不成?”杜媗道:“即使他不告訴我的事,卻是從來都告訴了你。”
雖是埋怨,她也是溫溫柔柔的語氣,因不是在喫醋,而是認爲薛白與杜妗有時做事太瘋狂了。
“我有直覺,這次他沒有對我全盤托出。”杜妗喃喃自語道,“若依計劃,他不該與李白去華山。”
“便是讓人查到他與李白同遊,世人也只會說他是心灰意冷,躲避安祿山。”
“可爲何是華山?而聖人又恰好要封禪西嶽。”
杜媗擔憂道:“他不會想要在華山再次直諫吧?”
杜妗搖了搖頭,說不上來,認爲這樣太逾越聖人容忍的底線了。
正此時,豐匯行傳來一封密信,杜妗接過上面的標記,不動聲色道:“阿姐,我去處置一筆私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