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積怨
宅院佔地廣闊,有李林甫宅的三分之二,李十一娘當初選擇嫁給楊齊宣,有一小部分原因便是看中了這宅院,離孃家近,又奢豪。
四月上旬,距李林甫過世也將近三個月了,這日傍晚,李十一娘仔細沐浴了一番,洗盡了居喪以來的灰塵,抹了香膏,她低頭看着自己傲人的身段,嘴角噙了一絲笑意,問道:“楊郎在嗎?”
“在書房。”
李十一娘遂披上彩帛,理了理雲鬂,分花拂柳地往書房去……
書房中亮着燭火,楊齊宣正坐在桌案前,捧着一首詩在看。
他近來喜歡詩。
只是這首李季蘭寫的詩,他翻來覆去地看,還是有些看不太懂。
“朝雲暮雨鎮相隨,去雁來人有返期。”
“玉枕只知長下淚,銀燈空照不眠時。”
“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詞。”
“卻憶初聞鳳樓曲,教人寂寞復相思。”
這似乎是一首相思詩,在想念某個在遠處的人?可,這人一定是在遠處嗎?詩裏並未點明。
而若不在遠處,爲何又要起相思?因爲他已有妻室,不能相見,只能相思吧。
楊齊宣嘆了一口氣,他內心深處也知道李季蘭心裏喜歡的是薛白,但總是這樣忍不住還懷揣着一絲僥倖,想着萬一她心慕的是自己,自己卻因爲胡亂猜測而辜負了佳人,那實在是不妥。
腦子裏浮起那豔若桃李的容顏,他頓時又是心頭一熱。
暗地裏,他其實也學着那些駙馬養了兩個漂亮的外室,但既沒李季蘭那勾人的眼神,也沒她的詩情畫意。
他獨愛她的才情風雅與媚骨天成,能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結合得恰到好處的小娘子,正好是戳到了他的心尖上。
“嘭。”
門忽然被推開。
楊齊宣嚇了一大跳,驚慌不已,連忙拿了一冊公文,將那詩文蓋住。混亂之中,連公文都放反了。
“楊郎。”
聽得是李十一娘,楊齊宣並沒有舒一口氣,反而更加不安,脫口而出道:“你進來怎麼不敲……”
話到一半,他已很識相地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嗯?”李十一娘還是冷哼一聲,問道:“我進來還要敲門嗎?”
“不是,我還以爲是管家。”楊齊宣岔開話題,問道:“娘子怎來了?”
李十一娘嬌笑一聲,俯身壓在他背上,笑道:“打擾了你做正事了?”
“沒有。”
“你可想好了,要如何扳倒唾壺?”李十一娘摟着楊齊宣的脖子,手指在他心口划着圈,撩撥着他的野心。她覺得男人的野心與慾望總是勾連的,“我看啊,他們都是庸才,只有伱才能繼任我阿爺的相位。”
楊齊宣對相位不甚感興趣,聞言只覺壓力更大,訕訕點頭,道:“就快想出辦法了。”
“不急,待薛白回京了,先看他與唾壺去爭。”
李十一娘說着,拉着丈夫繞過屏風,到書房後小榻上坐着,用柔軟的身體壓了上去。
“嗯?”
她伸手一探,驚訝地大聲問道:“你怎麼厥啦?!”
“不急,一會就起來了。”
“好,看我的。”李十一娘遂使出了渾身解數,但低頭一看,偏是無太多效果,她不免皺起了眉,嚷道:“你行不行啊?!”
楊齊宣心裏也着急,偏是越急越無能爲力,只好嘟囔道:“今日有些不舒服,我大概是病了……”
李十一娘好生失望,以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楊齊宣,突然一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問道:“病了?”
“咳咳咳,確是頭痛得厲害。”
此事掰扯起來就沒完沒了,李十一娘精明得很,絕不是好糊弄的,吩咐人去把大夫請來。
楊齊宣不知所措,額頭上滿是汗水,倒真像是病了一般。他坐在那,眼看着有僕役從院子裏走來,愈感心虛。
然而,那僕役到了面前,卻是一行禮,稟道:“阿郎,右相派人來請你過府一趟。”
這“右相”二字,夫妻二人聽得都覺好生熟悉,愣了一下之後才反應過來,如今右相指的已是楊國忠了。
李十一娘皺眉道:“唾壺此時來請,必是不安好心。”
楊齊宣卻是如蒙大赦,咳了幾聲,嘆道:“我在病中,自是不便見他,奈何他執掌朝綱,今日怕是不得不去了啊。”
他好不容易安撫了大發雷霆的妻子,匆匆出了府,登上馬車,頓覺鬆快不少,長吁一口氣。
……
馬車緩緩馳進宣陽坊,從坊北門沿長街向南,先是路過了薛白的宅院。
“郎君,前方便到了。”
“嗯。”
楊齊宣掀簾往外看去,忽見到了兩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兩個小娘子,其中一人身材纖細,麻衣戴孝,另一個則是頭戴蓮花冠,身穿道袍,縹緲若仙,正是李騰空與李季蘭。
不自覺地,楊齊宣微微起身,屁股離開了軟墊,他開口正要喚,她們卻已進了薛宅。
“季蘭子……”
他滯愣了片刻,思忖着莫非薛白已經回到長安了?
很快,馬車在楊國忠的大宅前停下,楊齊宣由側門而入,到了前堂,只見楊國忠如無賴一般,由幾個美姬服侍着,四仰八叉地倚在榻上,翹着腳,以腳底板對着他,搖晃個不停。
楊齊宣看着眼前搖晃的腳底板,想到了某個動作,莫名其妙地竟是來了感覺。他自覺這樣太過怪異了,連忙移開心神。
“見過國舅。”
“哈哈,不要多禮。你我同宗,也算是自家兄弟。”
相比李林甫,楊國忠確實是沒有重臣風範,拍了拍臥榻的另一側,道:“來,坐着說。”
當即有美姬引着楊齊宣在榻上落座,端來了矮案,爲他斟酒。
這是非常能表示親近的禮遇了,楊齊宣不由十分意外,他原本以爲楊國忠今日招他過來是爲了恫嚇威懾。畢竟李林甫往日待屬僚一向就是那般。
“右相太客氣了,我自己來。”
楊齊宣從美姬手中接過酒杯,過程中手觸到了她的手,只覺十分滑膩,可惜,這種侍婢姬妾終究是不能與李季蘭比的。
“我聽說,你近來與陳希烈走得很近。”楊國忠忽然問了一句。
楊齊宣手一抖,酒水便灑在了那美姬裙子上,他慌張擦了兩下,大感失禮。
“此事,右相聽我解釋……”
美姬擦拭了裙襬,笑道:“郎君一定是故意逗弄奴家。”
她這算是給他解了圍,接着,擡眸一瞥,含羞道:“郎君長得真俊。”
楊齊宣成婚以後被管束得多,不像旁的男子久經歡場,面對佳人巧笑,不由心神盪漾。他遂故意又去想李季蘭,以免輕易中了此間的美人計。
“不必解釋。”楊國忠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打算遷你爲正五品上的諫議大夫,你可願意?”
這正是楊齊宣一直在謀劃的官位,能升官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楊國忠問的卻是願不願意投靠他。
一旁的美姬聽了不由眼睛一亮,拍掌道:“郎君這般年輕,就是正五品的高官了,真了得,奴家敬郎君一杯。”
酒杯碰了一下,楊齊宣略略猶豫,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楊國忠看了,微微一笑,心知這杯酒落進了肚子,事情就是談定了。
果然。
“右相可知,陳希烈把薛白調回了長安?”楊齊宣道:“薛白承諾陳希烈,會替他謀劃。”
“無妨。”楊國忠至少不會在人前露怯,雲淡風輕道:“陳希烈懦弱不堪任事,薛白與我是至親兄弟,此事我早已知曉,你不必聲張。”
楊齊宣見他態度,不由在猜是否陳希烈已中了楊國忠的圈套,心中不由後悔不已。
“對了。”楊國忠問道:“你可知李林甫曾收阿布思爲義子。”
“一句笑言罷了,阿布思藉此表忠心而已。”
楊齊宣才說完,忽然發現楊國忠的臉色冷了下來,他這才意識到眼下在談的問題意味着什麼。不由自主地把背一躬,無意識地顯出了躲避、畏縮的姿態。
“你要想清楚。”楊國忠道:“索鬥雞任相十餘年間得罪了多少人,大禍臨頭,絕無避免的可能。你是想與李家一起遭殃、連累你的父母兄弟,還是早日劃清界限,保全你想保全的人?”
楊齊宣連連搖頭,似拒絕出賣妻家。但這不過是因爲他對李十一孃的畏懼已成習慣,等他轉念一想,便意識到楊國忠說的有道理。
楊國忠從袖子裏拿出一本冊子,放在矮案上,用手指敲了敲,道:“你看,與其等到名單上這些人動手,倒不如由我來辦,你這是保全李家啊。”
冊子被打開,顯出上面的名單,許多名字都已被劃掉了。
楊齊宣愣了愣,因這名單他也抄錄了一份,實在是李林甫得罪的人太多了,也不知哪個日後會報復,故而李府上下幾乎是人手一份,用以防備政敵。楊國忠要拿到名單也不難,甚至有可能就是自己府中哪個僕役偷抄的。
想到這裏,他頓時不寒而慄。
“大丈夫何患無妻?”楊國忠繼續勸道,“等你升了官,休了妻,豈會沒有更好的?你看太子,都休妻兩次了。你呢?與李家陪葬還是獨活,這並不難選啊。”
因這一句話,楊齊宣豁然開朗,甚至心頭一熱,於對付李家一事還期盼了起來。
“右相說的是,李林甫豎敵無數,衆人對他積怨已久,眼下查辦李家,是保護李家。”
先說了這樣一句話,同時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楊齊宣主意已定,道:“不瞞右相,阿布思確實拜李林甫爲義父。”
“阿布思之所以叛亂,是否與李林甫有關?”
說着,楊國忠使了個眼神,坐在楊齊宣身旁的美姬拉過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豐腴的大腿上。
“右相之意?”
“李林甫與阿布思相約舉兵謀反,然而李林甫病重,阿布思舉兵也未能奪下朔方軍,遂叛逃漠北。”
“這……這是謀逆大罪啊?!”
楊齊宣吃了一驚,覺得如此對付李家太狠了。好在,手心傳來的溫膩觸感,給了他些許慰藉。
楊國忠哈哈大笑道:“何必大驚小怪?哥奴當年對付政敵,豈非也是冠以謀逆之罪名。我這一切手段,本就是與他學的啊。”
薛宅。
今日楊玉瑤回了她的虢國夫人府看宅院重建的進度,李騰空、李季蘭便可多陪顏嫣說說話。
因薛白不在,她們都想照顧好顏嫣,有時甚至還在心中與楊玉環、杜家姐妹等人攀比誰與她關係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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