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心證
花萼樓下,樂手們以銅琶鐵板彈奏着《西河劍器渾脫》,伴隨着雄渾的曲樂,紅衣弟子們滿場飛舞,矯若遊龍,揮灑出萬千氣象。
曲終,喝彩聲中,她們退下舞臺。李十二孃想到方纔偶遇薛白聽到的玩笑話,抹着額上的汗水,追上公孫大娘,問道:“師父,你收養了七名孤女嗎?”
公孫大娘道:“爲師收養的豈止七人。”
“那是真的?”李十二孃道:“薛郎說師父收養的七名孤女名揚江湖,稱爲‘七秀’,又有七秀十三釵,皆是聞名遐邇的人物,弟子怎從未聽說過?”
“薛郎逗你玩的。”
“啊?”
李十二孃正覺失望,忽聽得那邊一陣驚呼,她站在臺階上轉頭望去,見十數只大象正緩緩走來。她看得呆住了,一時忘了離開花萼樓。
她還算是見多識廣的,周圍一些沒見過大象的宦官、宮女則差點把手中端着的杯盤落在地上。
大象們身上有着隆重的裝飾,邁着粗笨的腳步走到了廣場前,打了個響鼻,抖動着扇子般大的耳朵,引來無數驚歎。更讓人們驚訝的是他們長長的鼻子,靈活地捲動着,有規矩地起舞。
有宦官急匆匆地從遠處奔了回來,因太過激動,不等到了聖人前面就大喊大叫着。
“神蹟啊。”
李隆基也興奮了起來,臉上容光煥發,親自登上了高臺,走到了一面大鼓前。
之後,舞馬便要離開花萼樓,它們似乎極不舍聖人,頻頻回首,不願離去。牽馬人扯着繮繩拉着它們,它們也乖巧地沒有嘶鳴。
隨着曲樂漸終,爲首的一匹舞馬銜起了一個酒杯,拾階而上,登上了高臺,跪倒在李隆基的面前,正是“一朝逢遇昇平代,伏皁銜圖事帝王”。
莫小看只是十餘隻動物,這犀牛其實非常珍貴,它們是爪哇犀,乃是南海爪哇國進貢的。而關中的天氣已經比遠古時寒冷了太多,並不適合這些貢犀生存。哪怕它們被安置在皇家園林裏精心照料,免不了因水土不服而死。
往年的千秋節,氣氛到這裏都是達到了頂點。
“喏。”
“鼓來!”
大象之後,入場的則是犀牛。
“報高將軍,大同殿的柱子上長出了靈芝,還有神光照殿!”
所以,今日賀壽的犀牛代表着藩邦的臣服、皇家園林強大的物力人力,是大唐無比強盛的象徵,是聖人豐功偉績的寫照。
“吉良乘兮一千歲,神是得兮天地期。大易佔雲南山壽,走參走覃,共樂聖明時。”
“好!”李隆基聽了心情大好,朗笑道:“再搬一箱金錢來,今日人人有賞!”
“聖人千秋萬歲!”
“回高將軍,興慶宮並未種有靈芝。”
“它鼻子裏捲了東西!”有眼尖者大喊道。
“那是什麼?”
“何事喧譁?”
但,這還不是最了得的,千呼萬喚,舞馬終於出來了。
“聖人,靈象獻瑞,聖人得此靈芝,必將千秋萬歲!”
隨着鼓點,舞馬們開始搖頭晃腦,馬蹄踏着節拍,騰躍飛旋,所謂“隨歌鼓而電驚,逐丸劍而飆馳”;它們身披錦緞,頸掛金鈴,鬃毛系珠,所謂“紫玉鳴珂臨寶鐙,青絲彩絡帶金羈”;除了起舞,它們甚至還會極爲高難度的動作,踏上了板牀之間懸着的繩索,所謂“婉轉盤跚殊未已,懸空步驟紅塵起”。
樂曲停歇,歌者卻還在動情高唱。
很快,有宦宦端着托盤過來。
“咚、咚、咚……”
“去看看,這靈象是從何處採來送給聖人的。”
“這是……大象爲聖人獻瑞賀壽啦!”
“長靈芝了!”
但其中卻有一頭大象並不肯舞,長長的鼻子卷着,仰着頭嗷嗷亂叫。
也不知是誰先破聲高喊了一句,宮城內外所有人都歡呼了起來。
整齊的馬蹄聲響起,彷彿來的只有一匹馬。可人們轉頭看去,見到的是如洪流一般的馬羣。四百匹馬齊奔,呈現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圍觀者們抻長了脖子,興奮地議論不已,沒想到有生之年竟能見到如此奇妙之事。
高力士代爲先看了那靈芝,訝道:“怎還帶着土?這靈芝莫不是剛摘下來的?”
那棵大靈芝被送進大殿內,呈在了李隆基面前。
千古一帝,不外如是。
聲音傳到了公卿重臣們耳裏,他們臉上自然浮起了驚喜的神態。
他拾起鼓槌,像是將軍握住了大刀,文人握住了毛筆,舞馬們歡呼着,躍上了三層高的板牀。
人們已經忘了驚呼,張大了嘴看着這一幕。
那大象似通人性,把長鼻舒展開來,落在托盤上的竟是一棵巨大的靈芝。
所有的表演裏,唯有舞馬,永遠是他親自指揮的,用他的鼓點。
這問題難倒了衆人。
“這是出了祥瑞啊。”
“如此祥瑞,天佑大唐,天佑陛下。”
楊國忠是最激動的一個,被這接連而來的喜事衝昏了頭腦,連大臣禮儀也不顧,當即奔到了李隆基面前,有些語無倫次地道:“陛下神文聖武,故天降祥瑞啊!臣以爲將陛下生辰設爲‘千秋節’尤有不足,千秋萬歲終有盡頭,望陛下順應天意,取‘天長地久’之意,改爲‘天長節’。”
李隆基深深看向了楊國忠。
他分明是看破了這些臣子們的獻媚討好,但還是因這些吉祥話而感到了滿足,像是心尖上被澆了蜜。
因他已達到了千古一帝的高度,橫亙在他面前唯一的煩惱只剩下生命的長度。
天長地久,多好的寓意。
“允!”
“願吾皇天長地久無盡時!”楊國忠納頭便拜。
喜慶的氣氛又被推高了一層,由此,大唐盛世也被推到了最高處。
一輪火紅的夕陽則已墜在了天邊,很快便要落下。
夜至,到了放煙花的時候了。
燭臺被端到了案几上,照亮了李亨臉上略有些僵硬的笑容。
他正舉着酒杯遙敬着李隆基,但李隆基沒有看到,尤在認真與楊玉環說笑,指着殿外的天空,像是在談論一會的煙花典禮。
李亨放下酒杯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像他手裏拿的太子之位一樣。
好在,李俶即時來爲他解了圍,朗聲喚了聖人,父子二人同時敬了李隆基一杯,祝他萬壽無疆。
“好,好,好。”李隆基連說了三個好,當着羣臣,欣然接受了這祝福。
李亨眼神裏的孺慕之情愈深,孝意似能從中流淌而出。
他心裏咀嚼着“萬壽無疆”這四個字,對祖宗社稷揣着無比的悲憫。
此時,李倓也就與他的父兄分開了,他的隨侍宦官遂趨步上前,附耳小聲道:“杜五郎想要相見,稱有要緊事。”
“我去見他。”
聖人馬上也要移駕了,登到最高處觀煙花,羣臣則得移到花萼樓前的空地上。李倓遂提前離席,出了花萼樓,果見杜五郎縮在角落裏探頭探腦。
“你怎此時纔來?”
李倓隨手遞了一個油布包着的糕點過去,笑道:“知你嘴刁,我偷偷打包了一塊蝴蝶酥,這是宮中獨有,嚐嚐可入得了你的口。”
他雖貴爲皇孫,爲人卻甚是義氣,待杜五郎確是好得沒話說。就像是當年杜五郎也會偷偷從家裏拿喫的給薛白。
杜五郎接過,卻是揣進懷裏,道:“餓死我了,可眼下卻顧不得喫,你可知,方纔我差點被攔在宮外了。”
“爲何?”李倓道,“你爲聖人籌備煙花典禮,誰敢攔你?”
“袁大監,他攔也有攔的道理。”
杜五郎竟還爲袁思藝說了句好話,之後附在李倓耳邊,以極輕的聲音道:“他懷疑煙花有問題,恐有人要行刺聖人。”
“莫耍笑。”李倓十分冷靜,嚴肅着神情提醒了杜五郎,“這不是鬧着玩的。”
“真的。”杜五郎道,“我悄悄與伱說,不久前,我在煙花的原料裏發現了箭簇。”
“誰在主使?薛白?”
“旁人不知,我卻知道,薛白不過是發明了煙花,其餘事根本就是不管的。”杜五郎說着,反問道:“你可知聖人爲何要辦這煙花典禮?”
“爲何?”
“看似爲了取樂,實則是讓薛白把煙花與火藥的製法交到軍器監、將作監。他雖是煙花使,每日只知追着小娘子們跑,一次都沒到過煙花作坊。”
李倓道:“我、阿兄,與他去過一次。”
“哦,那他只去過那一次。”
李倓當即察覺到不對,問道:“那是由你全權負責?”
“薛白讓我到煙花坊盯着,可我也只是盯着。”杜五郎道:“就我,能負責得了什麼啊?”
“怎麼會如此?”李倓訝道:“那偌大的煙花作坊,到底是由誰在負責。”
“當然是將作監,工匠皆是從將作監調來的。”
“李齊物?”
李倓小聲喃喃了一個名字。
他對朝堂上重要官職的變化一清二楚,知道李齊物是在李林甫死後,給楊國忠送了禮,從李岫手中奪走了將作監的官職。
當年宣陽坊失了火,據說也是從李齊物的宅院燒到虢國夫人府,險些燒死了貴妃。
表面上看,李齊物如今是楊國忠的人。可李倓心裏很明白,李齊物之所以得罪李林甫而被遠貶,就是因爲親近李適之,是實打實的東宮一黨。
居然是李齊物,今日之前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悶聲不響地佈置了大事嗎?
可一旦出事,豈可能真不被人注意到?
想到這裏,李倓悚然而驚,當即轉頭向李亨所在的方向看去,只見李亨已經帶着百官就位了,被那麼多官員圍着,想找這位太子說句話是不可能了。
他目光一轉,偶然間卻看到不遠處,有個身影正與一個小宦官交頭接耳地說着什麼。
李倓一眼便認出那是長兄李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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