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忤逆不孝
然而,沒有預想中的混亂,唯有漫天綻放的奪目光彩。
從宮牆上看去,那燈火通明的樓與上方的煙花相映成輝,美不勝收,真應了“花萼相輝”這四個字。
這是如今天下間最美的夜景,美到讓薛白都感到了孤獨,他很希望此時此刻陪在他身邊的是一個他親密的人,而不是袁思藝。
待那些火藥爆炸的聲音漸歇,袁思藝皺了皺眉,略有些失望,道:“他們沒有動手。”
薛白負手觀賞,臉色從容平靜,顯得無比超然,漫不經心道:“他們想過要動手。也許是察覺到不對,停手了。”
他所知曉的都已經對袁思藝說過了,李齊物爲爭功,以將作監之名壓迫他,奪了煙花配方、控制了煙花的製作。他派杜五郎盯着,發現了他在原料裏用了箭簇,正準備探訪此事。被李俶、李倓兄弟邀請至咸宜公主府,敲打、拉攏。
雖沒有明說,可據他所理解,李俶、李倓兄弟言外之意是讓他不要多管閒事,若出了差池,他這個煙花使第一個問罪、身死族滅,倒不如靜觀其變,他們往後不會虧待他。
薛白遂冒着巨大的風險提醒了聖人,面對袁思藝的追問,也很誠實地把這些事情經過交代出來,有人挾制了他、要利用他刺殺聖人。
這就是一場誣陷。
李亨嚅着嘴脣,差點要開口去挽留那將要消逝的光焰。
薛白慢悠悠嘆息道:“往昔,我常常遭到誣陷。天寶五載,我才從失憶中醒來即捲入了杜有鄰案,妄稱圖讖,多大的罪啊。”
李亨久久仰着頭,直到脖子都酸了。
薛白心中微譏,卻是搖了搖頭,道:“實在無法設身處地去想。”
等他登基了,他要勵精圖治。削減宮中用度、放還三萬宮人,還只是小事;他還要改稅法,租庸調已走到盡頭了,他打算就改用薛白提出的雙稅法;他要流放楊國忠,整頓吏治;他要削平安祿山,安撫關東百姓,防範大亂於未然;他還要擊吐蕃、治回紇、滅契丹,把祖宗社稷從昏君手中接回來,創下無數的豐功偉績。
李齊物沒有說到做到,出什麼差池了嗎?
想着這個問題,李亨漸漸感到背上一片冰涼。
“哦?”
袁思藝眼眸中隱隱有光芒閃動,微微冷笑了一下。
唯有李亨,只顧煙花。
這短短的一瞬間,他心潮澎湃,腦子裏不知涌起了多少驚濤駭浪。
“這……”
這一切還是顯得那麼荒謬,當年於杜有鄰案中含冤的少年,如今成了釀造李齊物罪的幕後推手。薛白反抗着反抗着,活成了李林甫?
很無恥,但強大,至少在長安城內無比強大。
“我還以爲薛郎之所以處心積慮輔佐慶王……是想過了。”
如此一來,袁思藝的猜疑非但沒有被打消,反而愈發懷疑了。
他的期待感被高高地舉起,卻又被輕輕地放下了。隨着最後一道焰火劃落,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往天空尋找着,彷彿是不捨那份美麗。
旁人往往不相信楊國忠教給薛白的道理價值千金,可薛白近來卻深切地體會到要想在天寶朝堂上做成事情還真的得按楊國忠的道理去做。
薛白故作疑惑,問道:“有何不可?”
星光滿天,在他眼裏都不如煙花璀璨。可煙花就是短暫,星光纔是常態。
“當時我很不解、憤怒,廟堂諸公如何能睜着眼說瞎話,冤枉杜家、冤枉我。可如今我懂了,因爲若是那罪證屬實,後果太嚴重了,聖人的安危不容輕忽,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如此一想,袁大監還覺得我誣陷了李亨、李齊物嗎?”
袁思藝心存試探,以慢悠悠的語氣道:“慶王無子,過繼了廢太子瑛的幾個兒子。倘若立慶王爲儲,豈不相當於把儲位又給到了廢太子瑛一系?”
然而,萬紫千紅開遍,終有落幕的時候,天上的煙花開始漸漸稀落下來。
“沒想太多。”薛白笑容顯得假了起來,說着場面話,“我言微人輕,萬不敢參與廢立之事,更何談輔佐慶王?不過是以聖人安危爲重罷了。”
夜色還很平靜。
“確定是停手了?不是你誣陷了太子與李齊物?”
今日羣臣提議把千秋節改名爲天長節,盼着李隆基能活到天長地久。可事實上,誰又相信呢?連袁思藝都不信。
“薛郎設身處地想想,倘若廢太子瑛之子即位,是否會爲他阿爺翻案?如此,聖人在此案之中又是何風評?”
只要登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殿下還沒看夠嗎?”
在他身後的廣場上,金錢灑了一地,羣臣們俯身拾起金錢,歡喜地叩謝君恩,而聖人的身影依舊在花萼樓上方巋然不動。
那絢爛的煙花在他的眼眸中綻放,他看得入迷,眼都不眨一下,似乎在期待着發生些什麼。
“以聖人爲重而已。”
無它,奉李隆基一人之心。
至於他自己,尸位素餐,根本不顧一個煙花使該盡的職責,每日倚紅偎翠、偷香竊玉,把權力暫時丟給心腹,任由旁的官員如李齊物等人負責具體的事務,待出了問題,正好藉機扳倒政敵,獨攬剩下的功勞。
薛白他周身散發着國之重臣巋然不動的氣場,說着,轉過頭看向袁思藝,像是問道:“我有錯嗎?”
提到聖人,袁思藝纔是最瞭解聖人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事,決定壓一壓薛白的氣勢,臉上泛起了笑容,道:“可惜,薛郎算得再好,聖人亦不可能立慶王爲儲。”
袁思藝不耐煩,偏偏只能聽薛白追憶往昔,因爲他感受到薛白今夜更得聖人信任,這就是絕對的權力,連他這個內侍監的大監也只能屈服,順着薛白做事,以保證符合聖人的心意。
他認爲自己最初的預想沒錯,薛白很可能就是廢太子瑛遺落在外的兒子,所做都是爲了篡位。只不過今夜的目標不是聖人,而是太子。
他很快就意識到,薛白說的事情經過哪怕是真的,那也是故意縱容、甚至引導誤解。他不會輕易受騙,馬上便指出了真相。
好比這次,在袁思藝猜測薛白會有所動作、盯着他要捏他把柄之時,他什麼都不做。不做就不會犯錯。只需捕風捉影,把李隆基心裏的猜忌放到最大,足以扳倒太子李亨。
面對這樣的薛白,袁思藝張了張嘴,無從反駁,嘆道:“薛郎好算計啊。”
忽然,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而他方纔太過專注,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人走近,不免被嚇了一跳。
他回頭看去,見是袁思藝,愈發恐懼,腋下有冷汗流了下來。
“聖人召見,請殿下隨老奴來吧。”袁思藝開口道。
“是。”
李亨心中預感到不妙,甚至忘了答禮,他擡頭看了眼聖人高高在上的身影,舉步正要走向花萼樓。
然而,袁思藝卻是往旁邊一引,小聲道:“殿下,這邊,聖人在勤政樓。”
李亨腦中彷彿“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炸開,他意識到自己完了,又一次被他的親生父親陷害了。
可他做了什麼?
他不過是老老實實到千秋節來祝壽,什麼都沒做!
“殿下?請吧。”
“阿翁。”李亨拉着袁思藝的衣袖,低聲哀求道:“保我。”
袁思藝一向對李亨態度一般,因他收受了安祿山太多的禮物,自認爲東宮對他不會有太多好感。但說到底,袁思藝還是聖人的家奴,一直以來也是看着太子受了多少窩囊氣,這次見李亨被薛白陷害,嚇成這個樣子,心中也是唏噓。
“殿下到了聖人面前,實話實說便是,此番並未發生甚大事,無非是有臣子構陷殿下,解釋清楚也就好了。”
“是誰構陷我?”
袁思藝腳步不停,心中思量着,認爲若能助李亨與薛白較量,也許能阻止或揭破薛白的陰謀。
說白了,今夜畢竟未曾真的發生什麼,李亨也許還有翻盤的機會。
他遂開口道:“殿下既想知道,可萬莫說是老奴說的……”
李亨聽了,請求道:“阿翁可否讓我先見薛白一面,我套他幾句話,也許能找到破綻,證明清白。”
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走到了宮牆邊,向薛白招了招手,正是杜五郎。
“煙花放完了?我們的差遣也辦完了吧?”
“別鬼鬼祟祟的,讓禁衛誤以爲是刺客,把你射殺了。”
“啊,真的?”杜五郎沒想到這般嚴重,縮了縮脖子,“這個皇宮,再不來了。”
薛白問道:“與李倓說過了。”
“說了。”杜五郎道:“你真不是要害他吧?他人其實蠻好的。”
“我讓你告訴他的,可有一句假話?”
“那沒有,差不多都是真的。”
“你把真話告訴他,是提醒他,是爲他好,豈能是害他?”
杜五郎無奈,道:“我說不過你,反正,該說的我都和他說了。”
“他是何反應?”
“追着廣平王去了,我跟丟了,再沒找到他。”
薛白亦有些疑惑,他確是想詐李俶、李倓有所動作,以證明李齊物與東宮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到最後,只有李俶找到了李齊物,李倓卻不知去了何處。
好在,李俶的舉動已經坐實了李齊物就是東宮的人。
不多時,卻有小宦官過來,請薛白隨他走。薛白沒有推拒,跟着走了一段路,在長廊下遇到了李亨。
那小宦官很快退下,薛白環顧一看,只看到袁思藝等在前方的轉角處,舉止顯得有些着急。
薛白道:“殿下還不快去面聖?”
“做個交易如何?”李亨擁有的時間很短,卻得在面聖之前確定事情的嚴重程度,遂以最直接的方式問道:“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薛白很給他面子,上前兩步,用只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音對話,道:“我想要殿下的命。”
短暫的沉默,李亨顧不得體會聽到這樣的話是什麼心情,問道:“你憑什麼?”
“憑伱保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