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寶雞
薛白舉着千里鏡環顧四看,見東面有三座山峯,如玉筍排空,山體一面全是刀削斧劈般平整的巨岩石,壁立萬仞,氣勢非凡。
他遂向一個熟悉當地的手下問道:“能登上那裏嗎?”
“郎君,那是陳倉山的主峯,元始天尊峯,能上去。”
“走!”
陳倉山西北側完全是岩石聳立,火勢當燒不到,要登山唯有從它背面繞上去,也是極爲陡峭。道路倒是有的,相傳春秋之時,秦文公在此狩得一隻雞,飛到山頂化爲石雞,於是立祠祀爲“陳寶”。
薛白領着衆人急忙趕路,以刀斧劈開路上的荊棘,終於看到了上陳倉山的小道,說是小道,因平時少有人走,道路兩邊已被草木佔據了不少,許多地方甚至已經完全斷掉。
“燒過來了!”
火勢已經追到了他們身後,熱浪滾滾逼來,濃煙瀰漫,唯一慶幸的是風被陳倉山像牆壁一樣擋住,火龍減緩了襲捲的速度,往山峯兩邊包裹過來。
“咳咳咳……”
“郎君快走,前面有個靈官池。”
跑了三十餘步,前方有個豁口,兩峯矗立,夾着陡峭而筆直的山道,上掛着一條鏽跡斑斑的鐵索。穿過豁口,旁有一破舊木牌,上面刻字勉強能看清是“三峯如削,徙巔者必援鐵索而上”。
薛白本擔心楊玉環力氣弱難攀,讓她先上,自己跟在後面。所幸楊玉環久習舞蹈,身手靈活,近來更是輕了許多。
反而是李隆基,年輕時弓馬嫺熟,如今卻是老而力衰,爬到一半便沒了體力,腳下一滑,掛在那悠悠晃晃。
“陛下!”
高力士年邁,尚須旁人扶助,在下方只能乾着急。
薛白遂回過身,一把攙住李隆基,帶着他登上了這段險道。
“好……好。”李隆基喘了兩口氣,拍了拍薛白的腰,勉勵道:“好聖孫。”
煙已經飄了過來,衆人來不及歇,繼續向上攀行。
到了中午,當火苗開始在下方竄起的時候,他們終於看到了一個小池。
這是一處天然礦泉,透澈清涼,池邊不遠處有個石窯,被人用石木搭蓋成了寺廟,廟上歪歪扭扭地寫着“姑姑庵”三個字。
此時庵中並無動靜,不知是已荒廢了,或是裏面的尼姑看到着火逃走了。
倒是在庵門處掉落着一條腰帶,閃着玉光,像是官員的蹀躞帶,也不知尼姑庵裏怎會有這樣的物件?
他們顧不得細看,匆匆在靈官池裏泡溼了衣物,用溼布裹着口鼻繼續避火。
“沒路了!”
前方又是一片巨巖,如銅牆鐵壁一般。
“有路,那是劍劈石。”
到了近處,才發現那石壁從中開裂,顯出一條石縫,寬不過半步,只許一人通過,果然是如劍劈出來的一般。
擠進劍劈石,上方有水滴到了頭上,是山上的雪水融化了順着裂縫往下淌。也是因爲水流常年沖刷,劍劈石裏面的石頭並不銳利,不會割傷他們。
但不知躲在這裏會不會被山火蒸熟。
“啊!”
楊玉環忽然尖叫了一聲,停下了腳步。薛白撞在她身上,擡頭一看,竟見到一條黑色的巨蟒正在石壁上方蠕動,極是駭人。
它該是在夏季於此飲水、冬季在此冬眠,今日被火勢驚擾,提前醒了。可惜它很快便滑過山岩不見了,不肯帶着他們逃命。
穿過劍劈石,再前方則是閻王砭。
那是處在另一座絕壁上的,形似虎口的一個石洞,因洞口高度有限,人不能從中走過,只能匍匐着爬行,動作像是蛇一樣,故而此處又名“蛇過道”。
爬進去之後便發現裏面並不平坦,有斜斜的坡度,更駭人之處在於,轉過彎之後,可看到它下方的萬丈懸崖,一旦爬不動向下滑去,便要葬身於深淵。
楊玉環爬了一會,雙臂發酸,偏是洞內太低,連屁股都擡不起來。等到前方坡度愈陡,她手捉到一片溼溼的苔蘚,不能借力,身體便開始下掉。
她登時嚇得花容失色。
不知所措之際,薛白一手捉住她的腳底,將她往前一送,送出了洞。
眼前豁然開朗,楊玉環翻身坐起,拍着胸脯只覺驚魂未定,終於知道此地爲何名叫“閻王砭”,又想到自己真是當了一回白蛇。
“啊!”
忽然,一聲慘叫響起,久久不絕,直到漸不可聞,是有人掉下閻王砭了。
“怎麼能掉這麼久?我們爬了有這麼高嗎?”
“秦嶺本就比關中平原高很多。”
薛白語氣雖平靜,眼神卻顯出些悲涼之色。清點了人數,身邊已只剩六人。他拿出紙筆把死者的名字都記下來,以便回去之後撫卹。
倖存下來的諸人卻沒有就此安全下來,下方的山林已完全被點燃,大火對他們垂涎欲滴,不時向他們吐出一條貪婪的火舌。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再次到了兩座巨峯之間。
前方是千仞絕壁,下方是萬丈懸崖,唯有一座小橋正在深澗上搖搖晃晃。
橋這一邊釘着兩樁青岡木,用茶杯粗的龍頭鐵挑檐繫着由藤木製成的小橋。而在對岸的懸崖上,橋頭則系在一棵向外長出的大樹上,紮根在岩石內部,因土層不夠厚,虯盤的根部露在外面,像是一把鐵犁掛着岩石。
“有別的路嗎?”楊玉環小聲問道。
薛白遂看向了那充當嚮導的手下。
“沒有,這是通往元始天尊峯的必經之橋,叫‘黑虎橋’,也叫‘奈何橋’。”
“爲何叫‘奈何橋’?”
這問題不用回答,那勇士指了指對面,道:“那邊有玉皇洞,穿過洞,山道就好走些,下方也沒有草木,想必火燒不到這裏。喏,洞口那塊石頭很像將軍吧?名爲‘將軍石’,像是駐在南天門的大將軍……”
說話間,李隆基已率先過了橋。
“王留根,湯老四,你們跟上。”
遂有兩人連忙跟上,看護着李隆基。
風吹動藤橋,晃晃悠悠,看着極是嚇人。
高力士雖姓高卻十分恐高,一路強撐着走到這裏,終於感到雙腿發軟,扶着身後的石壁坐下,道:“只要聖人無恙,老奴只能送到此處。”
“高將軍。”薛白扶起他,道:“閉上眼就過得去了。”
這種情形下,激勵卻是有用的,高力士站起身,深吸了幾口氣,道:“老夫走在最後一個吧。”
“好。”
薛白遂讓楊玉環先走。
李隆基已經顫顫巍巍地走到了對岸,扶着大樹下了橋,爬向了玉皇洞,以他的帝皇身份倒有些玉皇歸位的意思。
而跟着他的兩人,一人也已下橋,跟了過去;另一人則下了橋之後,拽住了搖晃的藤橋,方便楊玉環過來,嘴裏喊道:“湯老四,你跟着聖人。”
“知道。”
因李隆基一句“好聖孫”,以及說要傳位給李琮的態度,這一路而來大家確實也是相扶相持。
正在此時,一道身影忽然從玉皇洞中竄出,一把推在了湯老四身上。
“啊!”
偌大的漢子頓時跌下懸崖。
這一下連李隆基都十分驚愕,轉頭看去,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楊國忠?”
竄出來這人還真是楊國忠,披頭散髮的模樣。
原來他此前就在那尼姑庵裏歇息,看到起了火也在往山上逃,快他們一步。
“陛下!快!”
楊國忠二話不說,手持一柄匕首,立即撲向了還在扶着橋的王留根,匕首狠狠紮下。
“噗。”
王留根雖是猝然遇襲,竟還是反手捉住了楊國忠的手,怒吼着,要把楊國忠摔下懸崖。
他很強壯,一發力,雙臂上的肌肉彷彿要把衣袍撐炸。但楊國忠也是身材高大,體格敦實,一手緊緊抱着樹根,一手拼命地鉸動着手中的匕首。
血不停從王留根的傷口流出,滴向懸崖,這使得他的力氣開始流失。
橋的另一頭,薛白被楊玉環擋着,想擠過她到前面,偏是橋太窄,她雙手死死拽着兩邊,不肯鬆開,他擠不過去。
“楊國忠!那邊可沒有第二條路下山!”
楊國忠面紅耳赤,生怕被王留根摔下去,嘶聲大喊道:“陛下!”
李隆基剛穩往呼吸,看着這般場面,俯身拾起了一塊碎石。
“楊國忠只有一人!”薛白喊道:“登此山峯,只有一條道,陛下還不喝令他住手?!”
這種威脅讓李隆基猶豫了片刻。
“聖人,別信他。”楊國忠道,“老尼姑說還有一條路下山,臣帶你去蜀郡。”
李隆基的目光遂看向了王留根。
“聖人?”
王留根一介草民,沒想過有生之年還能與聖人對視,驚了一下,道:“楊國忠是奸臣……”
話沒說完,李隆基手裏的石塊重重砸在了他額頭上,砸得他頭破血流。
“嘭!”
“聖人?!”
李隆基像是沒聽到這飽含期許的呼聲,於他而言,眼前的只是一個賤民,一個逆賊。芸芸衆生在他腳下就像螞蟻一樣,螞蟻的聲音人怎麼能聽到?
又一塊大石舉了起來。
王留根瞪大了眼,看着聖人雙手高舉石塊砸了過來,還有些發愣。
雖說是要隨着郎君逼宮造反、發動政變,可在他眼裏,無非是請老糊塗了的聖人退位爲太上皇,何況聖人此前已經答應了……
“嘭!”
“李隆基!”薛白大怒,喝道:“你敢?!”
王留根已沒了力氣,手一鬆,墜落深淵。
懸崖間唯留下那怒吼的回聲。
“李隆基!李隆基!李隆基……”
李隆基身子晃了晃,扶住巖壁,喝道:“斷橋。”
楊國忠迅速俯身過去,開始割那藤橋最薄弱之處。
李隆基原本只管發號施令,眼見薛白已拿下了楊玉環的一隻手、快要繞到她前面來過橋,他連忙拿起一塊鋒利的石頭,上前幫忙楊國忠割橋。
“三郎!”
一聲嬌呼傳了過來,轉頭看去,楊玉環正站在橋上,可憐巴巴地向他求饒。
風吹着,她衣袂飄飄,凌空而立,真合了那霓裳羽衣曲裏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此前讓她自縊是出於無奈,此時割斷繩索,他卻是爲了不退位在做拼死一搏。那連他都拼死了,又何惜一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