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字 噹啷

作者:薛白杜五郎
益州北邊三百餘里,梓潼縣。

  此地東依梓林,西枕潼水,乃是蜀道的南大門。

  十月入冬,陰雨濛濛,淡霧嫋嫋,一行人馬匆匆奔至了縣城北邊的七曲山,因天色漸暗了,爲首的騎士不得不勒住了戰馬。

  “前方有驛館!”

  “太上皇,夜裏行路危險,就在此暫歇吧?”

  陳玄禮回馬趕到了李隆基的馬前,將他扶下了馬背。一旁的盧杞搶上兩步,扶住了李隆基的另一邊,踉蹌着走進了殘敗的驛館。

  劍南軍兵變,他們幾乎是沒做任何抵擋,直接逃出行宮,一路出奔,準備去往梁州。

  逃到這裏,李隆基十分疲憊,問道:“叛賊不會再追來了吧?”

  “這般天氣,想必他們也得停下。”

  在後方,張垍腿上的傷還沒好,艱難地被人扶下馬匹,進驛館時卻還是牽動了傷口,他疼得呲牙咧嘴,心裏也蒙上了一層不安。

  他原以爲李隆基、李亨不論從名義還是能力,都要遠強於李琮及其背後那個年輕的薛白。可自安祿山叛亂以來,李隆基的一系列昏招,終於讓他意識到追隨着這樣一個年邁的太上皇,即使真逃到了梁州,也不會再有前途了。

  擡頭望去,霧濛濛間隱隱能看到山腰上有一座寺廟。

  於是,當衆人都避到了驛館大堂,張垍便故作虛弱地拜倒在李隆基面前,道:“太上皇,臣重傷在身,恐不能隨往梁州,懇請向太上皇致仕……從此,落髮爲僧。”

  最後這句話很重要,若不表態要落髮出家,李隆基必然要認爲他是想投降叛賊。

  張垍故意擺出淒涼愴惘的神情,眼神裏滿是遺憾,雖極想要繼續北行偏是無可奈何,只好從此捨棄世俗,斷情絕性,不再參與權勢紛爭。

  “駙馬?”

  寧親公主聞言驚詫萬分,不管不顧撲到了張垍身邊,道:“什麼落髮爲僧?你怎能不與我商議一聲就做此決定?!”

  張垍早受夠了她,這也是他想要出家的理由之一,他咳了兩聲,虛弱地道:“我傷重若斯,不能再拖累你與太上皇了。”

  “傷重什麼傷重啊?不就是腚上捱了一箭嘛。”寧親公主嚷道,“駙馬,你不能出家,我不許你出家。”

  張垍不願理她,生怕被她繼續毀了自己以後的人生,小聲道:“別說傻話了。”

  他再次向李隆基執禮道:“懇請太上皇成全。”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李隆基先是以沉鬱的語氣念着這詩,站起身來踱了幾步,撫着他花白的長鬚,緩緩道:“朕已七十歲了,猶有壯志。你纔多大歲數,怎可如此消沉?”

  張垍慚愧,泣道:“臣一介凡夫俗子,豈可與太上皇相比?”

  這話說得很好聽,換成旁人致仕,李隆基就放過他了,可張垍不同。

  “起來。”李隆基上前,以他蒼老卻還算有力的臂膀扶起他,道:“打起精神來,朕還需要你作證,證明薛白冒充朕的孫子,他是假的,是逆賊。這些是你親口與朕說過的話,朕要你向長安百官證明!”

  張垍愣了愣,應道:“不錯,薛白是薛鏽收養的一個賤奴,從出身就是逆賊,此事許多人都可作證。”

  “還有誰可作證?”

  張垍不由轉頭看了一眼寧親公主,心想當年那宅院裏收容的薛鏽家人,全都被這惡毒女人殺了,又還有幾個證人?

  他略略猶豫,只好道:“咸宜公主與駙馬楊洄可作證。”

  李隆基搖了搖頭,道:“朕需要伱。”

  張垍嚅了嚅嘴,道:“臣願爲太上皇效死……”

  話音未了,他因失血過多加上連日奔波,終於暈倒在地上,彷彿只有佛法能夠救他。

  李隆基見狀,心中不悅,一種衆叛親離的感受更加強烈了。

  天色更黑下來,夜裏,李隆基輾轉反側,迷迷糊糊中似聽到了遠處有什麼聲音在響。

  “三郎……三郎……”

  他恍然間想起了在長安宮闕時楊玉環對他的呼喊,可腦子才清醒了些,他便想到楊玉環此時也許正與薛白在翻雲覆雨,心中便添了許多苦楚,遂再也睡不着。

  於是他翻身而起,推門而出,只見陳玄禮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門外守着,盔甲也沒卸,但似乎睡着了。

  “聖人。”聽到動靜,陳玄禮驚醒過來,無意中用了以前的稱謂喚李隆基。

  “朕彷彿聽到有人在喚‘三郎’,出來看看。”

  陳玄禮傾耳聽了一會,應道:“那是山寺上的鈴在響,響的是‘噹啷’‘噹啷’。”

  李隆基愴然道:“雨夜聞鈴,教人腸斷啊。”

  “陛下憂思過重了。”

  “可有琴?”

  “臣這就去找。”

  陳玄禮匆匆讓人尋樂器,可這趟被趕出行宮時慌慌張張的,根本沒帶笨重的琴與鼓。唯從一個隨行的伶人處找到一支短笛。

  “朕欲新作一曲,便名爲《雨淋鈴》吧。”

  李隆基接過短笛,用袖子擦着,竟不嫌棄是旁人用過的,放到嘴邊吹起來。

  笛聲悠揚宛轉,如泣如訴,彷彿訴說着他無人能懂的哀嘆……

  “果然在這裏!”

  忽然,一聲大喝從驛館外傳來,笛聲戛然而止。

  李隆基放下手中的短笛,驚詫地看向陳玄禮,嚅了嚅嘴,終於問道:“驛館被包圍了?”

  陳玄禮對此並不知情,發愣了好一會,才答道:“臣……臣睡着了,臣有罪。”

  “駙馬!”

  寧親公主慌慌張張地跑到驛館大堂,奔到了張垍的身旁,不停地推着他,道:“怎麼辦?叛賊追過來了。”

  張垍本打算一直暈下去,無奈被她推得太晃了,只好睜開眼制止了她,喃喃道:“別推了。”

  “怎麼辦啊?叛賊已經包圍過來了。”

  張垍本就在思忖此事,他認爲自己身份特殊,最有資格證明薛白就是皇孫李倩。換言之,他是能夠給予薛白正統名義的關鍵人物,薛白定然是不會殺他的。

  可之前彼此有過節,再加上他駙馬的身份,助薛白謀篡之後,不可能得到重用,等薛白穩固了地位,還有可能殺他滅口。

  眼下被包圍在這驛館之中,能自保的辦法卻少。張垍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出家,既表示自己寧可出世也不願降賊的名節,又能與李唐皇室分割乾淨,往後以僧人的身份做選擇,也有更多餘地。

  “幫我剃度。”張垍道,“我要落髮爲僧。”

  “那我怎麼辦?”寧親公主大怒道。

  “你也出家吧。”張垍勸道,“莫忘了,那宅院裏的遺孤全是你害死的。”

  寧親公主嚇得臉色慘白,連忙招過隨從道:“快,給我與駙馬剃度!”

  驛館客房數量有限,盧杞也是歇在大堂之上,見了張垍夫婦如此行徑,很是不齒,大罵道:“張垍,你世受國恩,社稷危難之際不挺身而出,遁入佛門躲避嗎?”

  “我爲國征戰,身負重傷,無力動彈。今太上皇危難,我欲以死殉節,可我若死,誰來揭薛白之陰謀?”

  “你!”

  盧杞嫉妒張垍有那丹書鐵契一般的免死符,恨得只咬牙。

  他卻不能放棄已到手的宰相之位,連忙要去擁着太上皇逃,然而,驛館大門處轟然大響,禁軍們退了進來。

  反賊已經衝到了門外。

  “太上皇爲奸臣裹挾,我等要救出太上皇,護送回長安!”

  隨着這聲大喝,一羣劍南兵邁過大門,出現在了盧杞的視線中。他知道他們所說的“奸臣”就是自己,不由打了個冷顫。

  “住手!”

  正在此時,嚴武帶着姜亥、田神功、田神玉等幾名將領趕到,大喝道:“不許傷了太上皇!”

  接着,他對列陣守在院中的禁軍們問道:“聖人在長安翹首以盼,等着與太上皇父子相聚,你等舉刀攔着,是要造反嗎?!”

  他氣勢懾人,嚇得一些禁軍想要放下手中的刀。

  正在此時,李隆基的聲音傳了過來。

  “朕看你纔要造反!”

  衆人轉頭看去,只見李隆基在陳玄禮的護衛下已趕到了,站在後方的安全之處,道:“朕沒有被奸臣挾持,因不肖子爲奸人蠱惑,朕爲維護宗社,方以耄耋之軀輾轉南幸。嚴武,現在朕親自諭降,你幡然悔悟尤未晚也。”

  嚴武頂着壓力,道:“太上皇是被奸臣劫持了才這般說。”

  “朕還沒糊塗!”李隆基道:“沒有奸臣,你立即給朕退下。”

  姜亥認爲這般對峙下去沒完沒了,當即擡手一指盧杞,喝道:“那就是奸臣,斬殺了他!”

  這就是清君側了,等見了血,他看李隆基還敢不敢硬氣。

  話罷,姜亥第一個動手,舉刀上前便去斬盧杞。

  “攔住此賊!”陳玄禮喝令禁軍去攔。

  雙方就此當着李隆基的面廝殺起來。

  原本激憤的劍南軍士卒追到這裏,怒氣已消了不少,當着太上皇的面前謀逆便有些猶豫,許多人不敢動手。包括嚴武也是沉着一張臉,沒有下任何命令。

  反倒是郭千仞,位卑職小,無知無畏,敢向盧杞衝殺過去。

  陳玄禮見狀連忙護着李隆向後撤。

  盧杞也是膽戰心驚,有心要逃。他第一次與薛白交手,惹了殺身之禍便是求他阿爺把他送出長安。今日再次遇到危險,腦子裏首先想到的還是找他阿爺。

  可他阿爺已經死了。

  “你們不能殺我!”盧杞驚呼道,“我阿爺在洛陽死節,人人敬佩!你們不能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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