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寺產
政事堂中,李泌從案牘間擡起頭,看着窗外的陽光明媚,總覺得近來這日子少了些什麼。
沒有天寶年間的歌舞昇平,也沒有勾心鬥角的權力之爭,每日都是平淡的政務,但李泌並不認爲這種平靜會一直持續下去。
他轉頭看向了李峴議事時常坐的那個位置,此時還是空的,他知李峴近來很關心各地節度使,時不時總會接見一些官員、瞭解地方上的事務。
表面上看,作爲宗室的李峴正在爲朝廷集權盡心盡力,事實上,卻有可能是薛白在分散宗室的注意力,甚至打着讓宗室與節度使兩敗俱傷的主意。
李泌從不忌於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權力場上的人物,雖然他是一個仙風道骨的道士。
今日顏真卿與杜有鄰也不在政事堂,唯有韋見素坐在那似乎是睡着了。
“聽說,元載回京了。”
忽然,閉目養神的韋見素開口說道。
李泌方纔還在想近來朝堂上沒有大的爭權奪勢,聞言不由微微苦笑,道:“不錯,此時正在見殿下。”
韋見素道:“元載頗有心計,可爲人貪鄙,恐怕會成爲李林甫、楊國忠啊。”
他這麼說其實還是高擡元載了,在他心裏,至少李林甫與楊國忠出身還不錯,元載卻出身貧寒,更加貪婪卑賤。
李泌問道:“殿下召回了不少擅於錢糧度支的官員,莫非是要有大動作?”
“本就沒想能瞞過長源。”韋見素道:“吐蕃使者雖走了,問題的根本卻還未解決啊,若今秋達扎魯恭興兵進犯,朝廷從何處拿出軍費來?國庫空虛,則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
“既需籌措錢糧,可是要加賦?”李泌故意問道,“難道是改稅制?”
可薛白的打算,他們都心知肚明。
韋見素乾脆直說道:“殿下不願加賦,眼下更非改制之機。無非收回天下寺產,以解燃眉之急。招元載回來,想必是主持此事。”
“韋公竟答應了?”
“說實話,我並不想答應。”韋見素道:“但殿下的性情你知曉,這些錢糧、田地、人口他必然要拿,若非從寺廟拿,還能從哪拿?”
朝廷需要,總能拿到,或是給普通百姓加稅,或是清查世家大族的隱田。且不提別的財富,數千萬畝的田地,近百萬的人口,加稅需再加十分之一。
韋見素不願在自己宰執期間發生這樣的事,又不願沾盤根錯結的田地兼併之弊。相比起來,佛門反而是比較好捏的軟柿子。
李泌看穿了這些,道:“治大國如烹小鮮,韋公與殿下這是要下重藥。卻是否想過?殿下立足未穩,如此行爲,必遭致非議。”
何止是非議,薛白現在還只是太子,就敢與一整個佛門作對,必然會遭到強烈的敵意,原本蜇伏下來的一些政敵必然會伺機而動,把他從儲君之位上掀下來。
李泌在意的並不是薛白的位置穩不穩,而是擔心這種權力鬥爭會讓才平靜下來的局勢重新震盪,那就不是社稷與百姓之福了。
他之所以問韋見素這些,是想試探一下,看看韋見素之所以答應薛白此事,是迫於無奈,還是故意縱容薛白肆意行事,給宗室勢力創造機會?
韋見素一絲一毫都沒有表露出內心深處的想法,只是嘆息道:“能勸的老夫都已勸過了,殿下一意孤行,且此事於社稷有利,只好依從。”
李泌遂微微搖頭,沒再說什麼。
不多時,有人來報,稱元載前來拜會韋見素。
韋見素略作沉吟,起身,到官廨單獨與元載相見。
這一趟被貶謫之後再回來,元載顯得沉穩了許多,眼神中的狂熱之情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所取代,氣質就平和了許多。
“見過右相。”
韋見素“嗯”了一聲,因他對元載沒有好感,神態冷淡。
元載以前因爲出身而常受人白眼,包括在王忠嗣家中時也是,他性格就有些敏感,很在乎別人是怎麼看他的。可如今似乎坦然了一些,雖然明顯感受到韋見素看不起他,他也不以爲意,直接就公事公辦地說起正題。
“方纔我已見過殿下,殿下與我談及了收繳天下寺產,放僧侶、寺奴還籍爲宵一事,此事重大,讓我聽右相的吩咐。”
韋見素聲音硬邦邦的,道:“殿下是擔心我做不好啊。”
元載道:“下官略懂些籌算之術,或能爲右相盡微薄之力。”
不管怎麼說,事情很明白地擺在眼前了,薛白想要對付佛門,先徵詢了韋見素的同意,請韋見素表了態,等到具體做事的時間,又派心腹元載來主理此事,利用了韋見素,卻不那麼信任韋見素。
“這是大事。”韋見素道,“你有何看法?”
“下官方纔苦勸殿下收回成命。”元載道。
這回答倒是出乎了韋見素的意料,因爲此件事本該是元載重新得到重用、進而飛黃騰達的機會。
但元載的態度卻很誠懇,道:“殿下選擇清查佛門寺產,而非加徵稅賦,出於愛民之心,可此事於他的地位並不有利,萬一使得社稷動盪,則悔之晚矣。”
倒是難得這樣一個貪鄙之徒的看法與李泌有相似之處。
韋見素問道:“你勸服殿下了?”
“不曾,殿下心意已決。”元載道,“既如此,我所能做的,唯有辦妥這樁差事。”
韋見素看向元載,彷彿從元載的一雙眼睛裏看到了波瀾。
大唐朝堂爭權奪勢的風波才平靜下來不久,似乎又有新的暗流開始涌動了。
午後,李峴拿起了一封公文。
他近來忙於調查各地的節度使,對政事堂一些瑣事沒那麼在意,但有哪些大事正在發生他還是知道的。
今日朝廷又任命一批官員,想必是在爲清查佛門寺產做準備,李峴既知道,還是要求看一眼。
“這其中大半都是元載所舉薦,殿下已然同意了。”韋見素道。
“若是韋公也同意,我自是沒有異議。”
李峴說着,目光忽然一凝,落在文書中的一名字上。
“楊炎。”
他心想這名字好熟悉,之後,腦海中就浮起了那日看錶演時偶遇的年輕人。
“你也留意到此子了?”韋見素道:“楊炎確實有才,可堪重任。難爲元載這等庸庸碌碌之輩能有如此眼光。”
李峴其實也有眼光,他早就看出楊炎的才華,也曾想舉薦楊炎爲官。
可那夜醉後深談,楊炎流露出了對東宮不滿的態度,這讓李峴感到不安,因此歇了這個念頭。
現在,元載舉薦了楊炎,那元載知道楊炎的態度嗎?
李峴不能確定。
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交還給韋見素,道:“確實都是人才啊。”
原本他還想提醒一聲,這名單裏也許有人想要顛覆東宮,可最後還是把這句話嚥了下去。
畢竟他是忠於宗廟社稷,不是忠於儲君個人,楊炎不過是醉後幾句牢騷罷了,小題大作的話反而要掀起冤案,使得人心不安。
“果真要滅佛了?”李峴問道。
韋見素擺擺手,道:“只是收回田畝、人口而已。”
除了這些宰相知道薛白的真實打算,現在天下間的輿情反而是說監國太子崇佛,佛教馬上要大爲興盛了。
理由有幾個,比如殿下與皎然關係很好,還贈了他一首詩,比如朝廷下詔褒揚了去往吐蕃傳教的慧證禪師。
據說,慧證禪師到了吐蕃境內就被迎爲上賓,連吐蕃贊普都要拜他爲師。對這樣的傳聞,僧侶們的反應十分熱烈,忘了去算一算這個時間慧證禪師能走到哪裏。
就在他們的氣氛最熱之時,朝廷的一道詔書給他們澆了一大盆冷水,無情地潑在他們的光頭之上。
朝廷竟是直接要求拆毀天下間的寺廟,長安、洛陽、太原可各留五寺,天下各州可每州各留兩寺。拆毀寺院之後,石木材料用於修廨驛,鐵像用於鑄造農器銅像與鐘磬用於鑄錢,金銀佛像則充實國庫。寺產田畝全部收歸朝廷,丈量之後再作分配。
所留之寺則分爲三等,上寺三十人,中寺二十人,下寺十人。其餘僧尼一律還俗,佃戶、奴婢統統納入民籍,統計之後分田繳稅。
詔令一下,天下譁然。
下詔之前,薛白先給李遐周看過。
李遐周看過,第一反應是倒吸一口涼氣,驚問道:“殿下爲何給貧道看這個?”
“你是最初勸我做這件事的人。”
“貧道沒有。”李遐周當即否認,道:“若貧道真這般做,豈非要受萬人唾罵?”
“你在心裏勸我了。”
薛白根本不給他反駁的機會。
李遐周能感受到薛白的壓力,遂也不再否認,站在那默認了此事,之後道:“殿下有大毅力。”
“說些奉承話是沒用的。”薛白拿起印章正要往那詔書上蓋,忽然又停了下來,問道:“你有恐懼嗎?”
“貧道……有。”李遐周難得承認了,“我雖喜歡裝神弄鬼,卻也怕世上真有神鬼,怕報應不爽。”
“你是道士,還能怕佛家的報應?”
“怕。”
薛白倒是不信這些,可有瞬間,那持着印的手也抖了一下。
他想到自己是兩世爲人,忽也不敢那麼確定地說自己不信神鬼、不信報應了。
往日從來不曾在意過可此時此刻,那詔書上的文字忽然像是活過來一般,開始亂轉,讓人眼花繚亂,看不清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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