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俗世的快樂
獄卒聽到了開門聲,知道是有人來探監了,當即就感到不耐煩。可當轉頭一看來人,他臉上卻浮出驚喜之色。
“小人見過五郎,五郎許久都沒來了,不知近來在哪個衙門高就?”
杜五郎如今身份雖高,面對這些舊日相識卻不擺架子,笑呵呵的模樣,道:“近來辦些高雅的差事,琴棋書畫之類。”
“雅,高雅。那今日也是爲了那些僧人們來的?這也與五郎的差事有關?”
“我代殿下來看一眼。”杜五郎隨口嘟囔道:“他那人沒幾個朋友,遇到些想要親眼確認之事,我便幫他瞧瞧。”
他這句話說得輕鬆,就好像長安市井上混的少年遊俠們說替朋友去打一場架。反而是旁人能感受到其中蘊藏着的是怎樣的權勢。
偏偏杜五郎絲毫沒有掌權者的自知,還與那獄卒勾肩搭背,小聲道:“大慈恩寺的案子,我想和那小和尚談談,可否?”
“如今那位楊京尹規矩大,五郎可得按規矩來,莫把人帶走了。”
“知道。”杜五郎又問道:“對了,京尹是何態度?”
京兆尹楊綰已經上奏了,認爲大慈恩寺的僧侶並未謀逆,只是一個僧童出於氣憤而衝動行事。
薛白正是相信楊綰的判斷,才準備放人,讓杜五郎再來確認一遍,杜五郎於是隨口問問楊綰對這案子的真實看法。
“五郎可別生氣,這般大事,在背後罵殿下的人多了,豈止這小和尚?不過是童言無忌。”
這“童言無忌”四個字,顯然就是楊綰的真實態度了。
杜五郎往裏走去,發現如今這京兆府獄裏住滿了的都是僧侶。火把照着他們光溜溜的腦袋,亮成一片,倒也成了種奇觀。
他走到最裏面的一間牢房,見裏面只有一小和尚,便知有這種待遇的必然就是這次謀反案的主犯了,法名淨言。
淨言小和尚正盤膝打坐,彷彿塵世紛爭都與他無關,他心裏除了佛法還是佛法。
“你就是淨言?”杜五郎問了一句廢話。
淨言沒有回答,閉着眼,嘴裏喃喃有詞念着經文。
杜五郎等了一會兒,讓獄卒走開,腳步聲很大,茅草沙沙作響,腰間的鑰匙叮叮噹噹。
淨言遂把眼睛睜開一點偷偷瞧,恰對到杜五郎的目光,他連忙閉上,顯出一個小孩子獨有的不好意思的赧然表情。
“嘿嘿。”
杜五郎得意地笑了兩聲,淨言似乎能感受到這聲音裏沒有惡意,方纔睜開眼,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就是杜五郎?”
“你怎麼知道?”
“我聽說過你,京兆杜五郎,空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可惜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
聽到前面兩句話,杜五郎還頗爲高興,待聽到後面,他不由大搖其頭,道:“呸呸呸,童言無忌,我不與你計較。”
“阿彌陀佛,貧僧說話直接,口無遮攔,五郎莫怪。”
杜五郎看淨言餓了,拿了些胡餅給他喫,聊了幾句之後,問道:“你劃掉了殿下的雁塔題名,是有人指使你的嗎?”
“沒有。”
“那你是想謀反嗎?”
“也不是。”淨言低下頭,道:“我就是氣殿下不讓我當和尚了,纔去劃了他名字。”
杜五郎一聽反而笑了,道:“哈,當和尚有什麼好的?等體會到還俗的快樂,就會感謝殿下了。”
淨言於是停下了喫胡餅的動作,愣愣地看着杜五郎,很疑惑的樣子。
“沒事,等你出來了,我帶你去體會體會。”杜五郎把手伸進牢中拍了拍淨言的肩,之後想了想,道:“嗯,你還小,到時我帶你去喫肉,從喫肉開始,你就知道殿下是爲你好。”
他代薛白來看一看,現在也看過了,就這麼一個單純的小和尚,能牽連到什麼謀逆大案裏。
宣政殿。
“大慈恩寺在京畿擁有十餘萬畝良田,在東、西二市另有商鋪三十餘號,以放貸、茶葉、香油、布匹等生意牟利,除此之外,於崇仁、光祿、佈政等坊都置有佔地不小的宅院,可謂財力雄厚。”
元載說了一會之後,放下手中的清單,道:“還有一件事,從去年十一月起,大慈恩寺就開始收銅,宣稱要鑄佛像,可臣搜遍了整個寺廟,並未看到有新的佛,反而撿到了這個。”
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枚嶄新的銅錢。
薛白看了一眼元載的手腕,方纔接過銅錢,掂了掂,輕飄飄的。
“你懷疑他們鑄私錢?”
“不錯。”元載道:“臣查訪過,之所以有人指證這些和尚謀逆,並非空穴來風。寺廟的主持不空,經常與公卿權貴來往。”
說着,他把一份名單遞給了薛白,上面有王縉、杜鴻漸、韋倫、李玄等朝廷重臣的名字。
“不空原本是個胡商之子,早年因遇上強盜而成了孤兒,被大慈恩寺的上一任住持玄惠禪師收養,不空長大後擅於經營關係,三十多年前長安傳聞他爲霍國公主挑選面首,時過境遷,如今記得此事的人已不多,都當他是得道高僧。”
“開元年間,霍國公主嫁給了光祿少卿裴虛己,後來,裴虛己私下搞讖緯之術,請玄惠禪師爲他占卜,於是被流放嶺南。有一種說法是,霍國公主嫌駙馬礙着她快活,讓爲她挑選面首的不空除掉裴虛己,不空就把玄惠一起除掉了,從此當上了大慈恩寺的住持。”
“此後三十多年間,不空用寺廟的大筆錢財放高息貸給京畿的農戶,一旦遇到天災,農戶還不上錢,就佔有他們的田地。臣查過卷宗,曾有人告到京兆府,不空結交權貴將事情壓下,此後他不再以寺廟的名義做事,而是與名門望族合作,久而久之,也就不爲人知了。”
“經常與不空來往的這些重臣,有的是真的篤信佛法,有的則是與不空勾結甚深,有的則兩者皆有。王縉出身世族,家中鉅富,他在京兆、河東有多少產業殿下當有耳聞,他一向篤信佛教,去河東之前就常與不空往來,任河東節度使期間,直接將官府公文發給僧侶,令僧侶在各處化緣募資,營建佛寺;杜鴻漸沉迷佛事,自歸附以來,每日都要聽僧侶宣講經文,以求平安;韋倫是韋見素的兄弟,此人信佛尤深;李玄之名,殿下或未耳聞,可他的兄長則是殿下十分看重的一個官員,李棲筠,趙郡李氏這一房與此案牽扯甚深……”
元載侃侃而談着,薛白默默聽着。
朝堂上的官員雖多,大大小小無非都是出自那幾支,彼此關係盤根錯節,或是利益往來、或是篤信佛教,難免都要牽扯到這些事裏。
如果要深究,就連薛白信任的官員,一個都逃不掉。
好在薛白想要的是抄沒寺產,而不是真的查什麼謀逆之案。
然而,元載卻道:“臣查訪後認爲大慈恩寺確有謀逆。”
“是嗎?”
“王縉、杜鴻漸、韋侖、李玄一直對殿下心懷怨尤,有顛覆之圖。王縉雖得殿下重任,任河東節度使期間卻爲元結等人架空,且殿下曾抄過他家存糧,他引以爲恨;杜鴻漸本是忠王一黨,因忠王勢孤,走投無路才歸附殿下;韋侖、李玄等人更是逆黨無疑,這些人常與不空混在一起詆譭殿下,遂有小和尚耳濡目染,視殿下爲賊寇,此番劃掉殿下雁塔題名,並非事出無因,恐怕是確有反情。”
聽到這裏,薛白再次往元載的手腕上看了一眼,問道:“證據呢?”
“臣到京兆府獄審問過了那小和尚,他招供,確實聽到了王縉指斥殿下的言論。”
“還有呢?我要除了口供之外的實證。”
元載道:“請殿下再給臣一些時間,一定能查到實證。”
“別走偏了。”薛白道:“記得,我讓你查佛門寺產,目的是治理土地兼併、隱田匿戶的頑疾。而不是讓你陷進權力鬥爭的漩渦不可自拔。”
“殿下,臣考慮過,把這樁案子辦成謀逆大案,才能震懾那些妄圖反對殿下之人,此後諸事也就順利了。”
“你這是偷懶,凡讓你做事,就把‘謀逆’的大帽子往人頭上一扣,由此,一樁革除積弊、緩解土地矛盾的治國良策,讓你辦成了我以權謀私、排除異己的陰謀?”
“臣……”
“查寺產。”薛白道:“給我睜大眼睛盯緊了土地、人口,每一畝田、每一口人都登記下來,這纔是你該做的,錨住目標,別再被帶偏了。”
“喏。”
元載退下,很快有宦官進來,稟道:“殿下,韋見素、李峴求見,已經等候多時了。”
如果是正常情況,薛白該是先見過他們二人,再見元載,而他們早前其實已經在求見了,薛白沒有相見。
這次,薛白想了想,還是同意先見了韋見素。
抄沒寺產的詔書纔剛剛下了幾天,韋見素就蒼老了不少,臉色憔悴。
一進殿,他便問道:“滅佛之事,殿下可否收回成命?”
“不可。”
薛白回答得很乾脆果斷,沒有給任何讓韋見素相勸的餘地。
韋見素於是也不勸,而是直接捧起一封奏章,道:“既如此,請容臣告老還鄉。”
“韋公這是爲何?”
“臣並非以此挾迫殿下,實在是無力輔佐朝政,懇請殿下應允。”
韋見素的態度很堅決,確實不想再當這個宰相了。
自古以來,天子有疾而太子監國的事情時有發生,但薛白的情形不同,始終帶着些謀朝篡位的性質,在這樣一個太子監國的情況下當宰相對名聲不好,韋見素一開始就不太想幹。
這種情況下,薛白最應該做的就是孝敬好李琮、李隆基,讓他們平安長壽,五年、十年,看誰記得現今的這些紛爭?畢竟李隆基都承認薛白的身份了。
現在橫生枝節,滅佛導致地位動搖,再牽出一樁謀逆案來,就有種沒完沒了的感覺,這讓韋見素十分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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