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章 谁說戏台凭歌舞 忧国爱民谨画图 作者:慈莲笙 贴近来,锣鼓声息,戏台上尚未布置完,程衡的目光被前台柱子上的一副对联摄去了目光“人声鼎沸,语三坟五典,激浊扬清”、“锣鼓锵锵,演千古传奇,劝善从良”。 也就是庙宇戏台裡還能见到這些台联了! 闯入的程衡還未被关注到的时候,四下裡环顾时又聚焦到不远处,紧接着一副长联写的洋洋洒洒:“两姓告打目连,都来看戏人,听戏人,男人女人,老人少人,士农工商人,巫医僧道人,人山人海,攘来熙往人世界;一杖顿开地狱,放出长子鬼,矮子鬼,赌鬼烟鬼,孤寡鳏独鬼,跛聋残疾鬼,鬼精鬼怪,争先恐后鬼门关。” “目连戏。”对联上写的明明白白,程衡的好奇心反而被挑了起来。毕竟《目连救母》常见,目连戏却不常见。 程衡想不到如今是什么年节,为什么忽然要演戏。 “先生来這裡看戏么?今日還不演。” 程衡被這一声呼唤叫回了神,目光落在来人身上,忆起了面前人的身份——难怪唤自己一声先生,是应盛走后還留在学堂的那仅剩的两三個人中的一個,程衡对他還有印象。 “怎么来唱戏?” “爹娘叫我做個读书人,可先生也看得出,我哪裡是读书的料?”被问到的人也不恼,陪笑迎合着程衡,“這算個糊口的活计,要我唱也唱不来,勉强吹吹打打。” “吹吹打打哪就容易了?”往以后放,再不济也能成個民间艺术家。程衡听着眼前人的妄自菲薄,好像這個时代对演戏這個行业的瞧不起也一同落在了自己身上。 面对這個话题,程衡显然也沒有個办法,干嗽一声,问起来詳情:“如今這是要演什么?近来也沒有什么庙会,节庆……可是谁家請了?” “若是想打对台,我們也不怕,偷人挖角這就不合适了!” 二人的对话被一阵喧闹声再盖過,程衡原不想听這些两家戏班子之间的争执,可谁让班主的声音太大,吵吵嚷嚷在這四方的高墙裡回旋。 “明知道我們這裡要唱两头红,還来偷人挖角,是真当那些個规矩都沒人管了?還是当我這個班主是死的?” “如今谁家不是价高者得,更何况我們班裡的台柱子走了,赶上有人罚戏,实在缺人,不然哪至于从你们這挖人?当初那些规矩……” 显然后开口的這人无理還要搅三分,毕竟总有人想着:只要是能将钱挣到口袋裡,用什么不光彩的手段,也都不算大事。 可程衡顶不喜歡這种样子,只觉得這班主同坑了自己和同学做表演的人沒什么两样。 甚至程衡都能想象到這人那副嘴脸,請人到自己班裡的时候,许了今后荣华富贵,如今摊上事了……最后替罪羊可能還是那心裡不坚的人。 “怎么?罚戏是规矩,班裡边的规矩你便不在乎了?为了那些钱,真的是脸面也不顾了?” 一番话下来,听得程衡木呆呆的不好說什么。早些年這些戏班的规矩多了去,就算是把他自己放到過去,少不了不经意之间触碰一二——但是這临演了挖人,哪怕是放到现在也不道德。 “好,你既然不承认,那我們就‘坐公堂’,好好的评评理!” 好一阵喧嚣随着班主這句话一锤定音,扬起的灰尘让程衡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唉,這就摊上大事了!” “也不算是大事,规规矩矩才能成方圆么。”话音一落,程衡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眼前人的先生,可成了习惯的毛病却已经落在了身上。 “先生說的是。” “不過他刚才說的那罚戏……” “哦,先生问這個。”许是因为班主匆匆离去,眼前人也不用忙活,干脆請程衡找個地方一同坐下来,开始把這场闹剧的原委一一道来,“不知先生知不知道前两日有個附近村的商人,早些时候,清明节刚一過,便到乡下去收茶。” “哦?”這规矩程衡還沒听說過。 买茶又怎么了?如今多少蔬菜水果都是极低的收购价,倒手来倒手去,到了消费者手裡就已经高的离谱。 程衡不明白這商人买茶裡還有什么规矩?却终归不好直接开口问询。 “那商人刻意压了价,骗了那些种茶的人,结果村裡的人去收,便知道那商人的作为,照着早立下的约定是该罚一台戏的。” “這约定本就是为了保护那些种茶的人,我爹娘也是做這個的,最可恨的便是這些不守规矩的商人!” 在私塾的时候却沒见面前人這么健谈,或许是因为一個本就不善读书的人,被迫整日闷在屋子裡,想开口也沒有什么机会……程衡只觉得這各行各业,挽救了多少人?到底不只有读书一條出路。 “确实如此。”行业自发的规矩,确实是件好事,能挣的钱大家一起挣,总好過你压我一头,我压你一头,最后谁也拿不到。 要是自己遇见的那老板懂這道理就好了,程衡心中暗自唏嘘——這么多规矩留到现在又剩下了几分呢? 就在程衡以为面前人這话也就說完了的时候,愤愤不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先生不知道,原本這罚戏的生意就是被那個班主抢去的!” “商人给的多,哪像是我們要演這目连戏,是要将钱捐出去的……辛苦几天,勉强够生活。” “如今又来我們這边抢人!” “說来也是沒办法,那边给的多,又碰上……” 眼见着班主拉拉扯扯,就在這戏台子底下摆开了“公堂”,最上首坐着的便是班主,戏班裡的丑事,班主先处理戏班裡的人,并沒有执着于继续和那抢了生意的班主闹下去。 “說,你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那边给的多?我平日裡难道亏待了你?” “为了点钱临场要去别的戏班,你若是缺那個钱,同我直說便是!” 坐在上首的班主不怒自威,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是将面前人的罪状一一道来:“临场推诿,又被人挖走,你自己数数這班规你守了几條?” 能在戏班子裡挑大梁本身实在是难得,這也亏的是村裡的戏班,放到更大的环境裡,多少也算是個角儿了,算是個角儿,這戏班子的老板也就是角儿自己了。 但村裡的戏班不靠着角儿来挣钱,被人挖走的人重量不轻,话语权实际不多。 “班主,我的错我认,但是我在這是待不下去了。” 原本站在院中的人应声跪了下去,半点犹豫也沒给自己留,“咚”的一声听得人心焦。 程衡知道這一声得有多疼,听得他伸手就想去揉揉自己的膝盖。戏裡面轮到小生跪的地方不少,就算是有台毯的地方,這一下也不轻。 错认的硬气,并不像沒担当,不懂规矩的人。程衡倒是不明白這人怎么就能稀裡糊涂跟了那么個班主,要从這好好的戏班子裡出去? “你家裡有困难,便该同我說,怎么就跟了那姓王的?你也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班主的年纪大了,戏班裡有很多人都觉得将来這戏班就要传给跪在院中這人。 跪着的人并沒有起身,抬起眼看着眼前的长辈。后者算得上授业恩师,也给了自己糊口的机会:“班主,我知道班主的心意,可班主解得了一时,解不了一世。” “跟着他,我能到村子之外去演,不只是在村裡。” 一字一句仿佛细细密密的针刺到了班主心裡,两人相对无言,身边一個戏班子的人有想开口劝的,也就自然有想骂這跪着的人忘恩负义的。 “你是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那你便去吧。” “班主……好。” 班主遣散了围观的人,跪着的人也站起身来,肃穆与压抑随着两個人的离开漫漫弥散,经久未曾消逝。 戏台上的对联原本是涂了黑漆描了金,风吹雨打的久了,片片斑驳落下来,与地面上堆积着的轻尘相遇,浅浅溅起一片环状的尘烟。 凝望着两個人分道扬镳的背影,程衡也被這等落寞所感染,班主转過身的那一刻,像是秋叶凋零,原本的心气也不在了。 “先生,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为了钱。” 身旁人的一席话唤回了程衡的注意。他当然看得出那人心中有难言之隐,却不知這戏班中人尽皆知的事,怎就還能要当局者迷? “他是为了他兄长,他兄长前些日子北上,他原本也要去。” “可他若是去了,恐怕便回不来。” “所以他不想要班主总惦记着他……干脆自己当那個欺师灭祖的。” “北上?” “先生不知道北边打起来了么?” “我知道。” 清风入怀本该多畅快,青山入目原是同登高。只是一個先生,一個学生;一個编导,一個徽胡,坐在這裡良久无言。 “先生,其实我也想去北上,据說有很多戏班发展的很好,有人捧着他们,一掷千金!” “你是为了钱?”程衡不觉得,但程衡還是想听眼前的人自己說,“我早說過,士农工商也好,巫医乐师百工也罢,都沒有什么不好。” “先生說的《师說》,我還勉强记得一点……‘今其智乃反不能及’。” “可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想,《师說》也是劝那些‘君子’,他们耻笑的人,如今比他们好了,可悲可笑。” “你想去京城求一個尊重?” 程衡知道,這個年代是戏曲史上一個可歌可泣的年代。一群前辈为国家危亡忧愁忧思,为一個個地方戏种的未来殚心竭虑——自尊换来的尊重很难得。 “想要尊重,你要看你自己怎么看自己。” 站起身来,迎面的风带着潮气,不觉应当又是一场雨的前兆。這些时日裡,总是风风雨雨灌了满院子,满树葱翠都零落。 程衡难得和人多聊上几句,可话题却又是這样的沉重。 “他也是一样?” “不,戏裡救母救国的人演多了,进了戏出不来了。” 戏裡出不来算不得好,也无可指摘。可戏文写来惊醒戏中人,当然是好——至少程衡這样想。 “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 “班主之前同我們說過這么一副对联,想想戏裡的官员和商人,哪個不和人间事一样?” “先生,我去忙了……”良久沒有收到程衡的回应,抱着徽胡的人站起身来径自离去,独留下程衡坐在原地,看着前面的戏台。 目连戏的讲究很多,一场下来费心费神的不只是戏台上的功夫,前期的准备更少不了,程衡這個闲人却沒有帮忙的身份,坐在戏台前,看着忙前忙后的人,心裡有些发痒。 锣鼓、徽胡、笛子,這一场不只是目连戏,還有几折祈福的戏,說是要连演三天。 忙起来的班主掩去了“坐公堂”那一瞬间的颓败,可落在程衡眼裡,還是說不清的苍凉。 一阵风吹過,程衡眼睛裡进了沙土,皱着眉头试图让眼泪带走沙子的同时,程衡揉了揉眼睛,平视的目光就這样落在了戏台之上。 原本的三坟五典,千古传奇变成了两行完全不同的文字…… “八年前,日寇凌人,人民遭难,难似青提坠地狱。” “一旦下,河山還我,我族同欢,欢如傅相升天官。” 好一阵恍惚,程衡再睁眼,又是山间——青松舒展着迎接流云,管殷就站在自己身边。 奇石矗立,有意冲云霄之势。程衡不知道這是哪裡,管殷却认得出這“仙人指路”。 “怎么又到了山上?” “你做梦前在想什么?”管殷并沒有回应程衡的话,而是看向那松石相映之处,“是名利?還是……” “是前人为我們栽了树,后人却有人掘根。”程衡的目光和管殷一起落在同一处松石之上,“松梅傲雪,靠得是自珍。” 听着程衡的感叹,管殷一個“戏外”之人并不能全然理解前者在愁什么,只是看着這意有所指的“仙人指路”讲着给朋友讲過十数遍的导游词。 “神仙也要靠自己一双手,不是什么虚无缥缈。前人指路,后人也该走出自己的模样,才配前人得来的声名。” “要不你是做老师的……” 管殷看得懂自己心思,程衡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怪在這山這梦像是通了灵,分明也在指点自己。 本章中四段对联皆为徽州地区古对联,资料来自《歙县徽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