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後,尚煙見外祖父與父親談話結束,找外祖母聊了一會兒。外祖母默默聽了,便重新回到房內,又與羲和說了許多話。
羲和看上去漠不關心,尚煙卻一字不差地記住了。
翌日,尚煙便見着了所謂的弟弟,還有弟弟的母親。
那個女人牽着兒子走到家門口來。出乎意料的,她打扮樸素,身形如弱柳扶風,頭髮只隨意綰了個髻,一張臉瘦得只剩巴掌大,並不是尚煙以爲的千年狐狸精模樣。把兒子交到葉光紀手中時,她哭得淚如雨下,兒子哭得天崩地裂。
那女人蹲在兒子面前,用手帕擦拭兒子的淚水:“兒子,別哭,你這是回家了。回去以後,凡事少勞母親和姐姐受累,莫要添亂,莫惹姐姐生氣,知道嗎?”而後對羲和磕下頭來:“姐姐,請受奴一禮。”
“誰要與你姐妹相稱?”羲和麪無表情道。
那女人跪在地上,身體僵了一下,旋即委屈道:“我心知姐姐恨我,也不奢求姐姐一時半會兒能消氣。妹妹會一直等到姐姐願意接納妹妹爲止。”
尚煙躲在母親身後,只能感受到,娘一向溫柔的手握着她的小手,使了極大的力氣,還在不住顫抖,把她捏疼到幾乎叫出來。她雖年幼,卻也心知,孃親承受的痛苦,勢必比自己多上千倍萬倍。
從與那女人第一次四目相對起,羲和便在觀察她與葉光紀之間的互動。他對她冷淡無比,對羲和卻迴避且愧疚。
而羲和看上去冷冷清清,內心卻一直很動盪。她不斷告訴自己,葉光紀是愛她的,他不過一時糊塗罷了。孩子若是自小沒了爹,縱使過得再富貴,內心終究也有所缺失。
可是,就在與那男孩對視的瞬間,她從男孩的眉目中看到了丈夫的樣子。
她又想起了那次婚宴上,自己收到的那個包裹。
裏面有葉光紀未洗滌的貼身衣物,有男孩子的玩具,還有附了葉光紀親筆簽字的飛錢。
當時,她只覺得全世界都坍塌了。
現在看到這個男孩,更似有驚雷劈落,把她劈得徹頭徹尾清醒了。她鬆開握住尚煙的手,再沒多看夫君一眼,轉身回到院中。母親教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未說出。
尚煙本想跟着羲和回去,但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多看那對母子。
只見那女人拉了一下葉光紀的袖子,被他看了一眼,又趕緊害怕地鬆開。
“那我們的女兒……”女人顫聲道。
葉光紀冷笑:“你揚鑼搗鼓地把事情鬧這麼大,還想要女兒也進門?”
“弟弟被帶走了,女兒當然很傷心。”那女人垂目顫抖,跟臣子見了皇帝般,“她早聽說了煙兒的事,早迫不及待想見姐姐了。如今,她非但不能認姐姐,見不着爹爹,還要跟弟弟分開,是以在家日日以淚洗面,甚是孤苦伶仃啊。”
葉光紀不禁皺眉:“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孩子的事,我自會處置妥當。”
“葉郎,我會一直等你的。”那女人含淚道,“不管多久,我都等。”
尚煙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她覺得爹爹很陌生。
然後,葉光紀帶兒子回到府內。尚煙看了看那個畏畏縮縮的“弟弟”,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女人,想起了外祖母對孃親說的話,不理解孃親爲何什麼都沒說。
家門漸漸關上,那女人留在階梯下,原是看上去悲哀極了。但不知爲何,在家門合上的最後一個剎那,尚煙看見她眼睛眯了一下,透露出一股誓將戰死沙場般的狠勁兒。
尚煙的外祖父母壓根不打算見這外室。見事情已經處理得七七八八,他們便起身回了聖域天。
這一夜,九蓮天淡風靜,水面將天地一分爲二,上下皆是新月。有鳳凰飛過葉府前,擦過水麪,踏碎一江瓊瑤。羲和已多年未見神鳥,不由抱着尚煙多看了一會兒。
尚煙看看鳳凰,又看看羲和,本想問點關於鳳凰的問題,但突然想起,鳳凰多居住在六重天之上,母親望得如此出神,應該是在思念才離去的外祖父母,便決定不多話,生怕擾亂母親心情。她自小便極會察眼意,識眉語,現下更是無比體諒羲和的感受。
羲和道:“煙兒,你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我以後會保護孃的。”
見尚煙態度堅決,眼神鎮定,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羲和先是覺得好笑,隨後卻感到心酸:“我女兒真的長大啦,知道要保護娘了。”
“嗯!不管娘打算去何處,我都會待在娘身邊,不要爹爹了。”
“爹辜負了娘,但他不曾辜負煙兒。他很愛你,不可再說這種話,知道嗎?”
尚煙歪着頭,想了一會兒,道:“可是,娘先前不是說,爹爹不要我們了嗎?”
“那是娘說的氣話,我要向煙兒道歉。爹爹不會不要你的。”
尚煙一向聽羲和的話,只能乖乖點頭道:“那,那以後煙兒不用靠爹爹,也會變得很厲害很厲害,將所有欺負孃的人,都打趴在地!”
羲和笑出聲來,但笑着笑着,眼眶便溼了:“好。”
見羲和如此傷心,尚煙只覺得心都快被絞碎了。怎的娘脾氣這樣好啊!若換做是她,她一定會立馬踹了爹爹,自個兒過去!反正娘是最仙兒的女子,隨遇而安,知足常樂,又如此精通園藝,荷鋤采薇,在何處都能過得瀟灑自在。
對了,精通園藝——
尚煙突然想起和紫修的約定,擡頭道:“對了,娘,如何才能在屋裏種活杏,又不顯得樹太大、太奇怪呢?”
“插在瓶中便好。”
“盆景不可以呢。”尚煙思索着紫修說的話,搖頭道,“沒有枝骨嶙峋之美。”
“傻丫頭,插在瓶中可不是盆景。確實,神界的杏樹枝幹過硬過直,插在瓶中極難取態,略缺韻致。但是,只要修剪得當,也可以有枝骨嶙峋之美。”羲和笑道,“不過,煙兒竟懂了枝骨嶙峋之美,是跟誰學的?”
尚煙臉上一紅,拉扯了一下羲和的袖子:“快告訴我怎麼做啦。”
“這很簡單,神界的杏樹有很多種。若是插在瓶中,擇‘細杏’‘串枝紅’‘清容杏’這種個頭小的,以斷梗曲杏之法插瓶,即可。”
“什麼是斷梗曲杏之法呀?”
羲和知道,女兒喜歡花草,卻從不研究插花的細枝末節,現下打破砂鍋問到底,想來是幫人問的。她把尚煙領到案前,道:“我幫你寫下來吧。”
“好啊好啊,我來爲娘準備!”尚煙一躍而起,鋪開紙張,磨墨備筆。
過了一會兒,羲和正專心寫着,尚煙在旁邊念着,葉光紀路過房門,又退了回來:“夫人,煙兒,你們都在啊。”
羲和看出來了,他明明就是故意來找她們的,但要故意裝作路過,才發現她們。每當他如此裝模作樣時,都是因爲緊張。
尚煙看見葉光紀,嫌棄地往羲和的方向縮了一些,別過腦袋不看他。
“怎的,還在生爹的氣?”葉光紀走過來,拍拍尚煙的肩,“爹的脾氣急躁,煙兒又不是不知道。爹爹已在佛陀耶購置了新的府邸,將來都是煙兒的,好不好?”
佛陀耶是寸土寸金之地,府邸價值連城。但尚煙對金錢沒任何概念,對房子更沒興趣。她只知道,做錯了事,娘都知道道歉,爹就死要面子,絕不跟女兒認錯,就知道買買買。她只把頭扭到一邊,更加不想搭理父親了。
“爹還給你和娘都買了鳳凰,你的是小鳳凰,孃的是八隻大鳳凰拉的金輦,你想不想看看?”
尚煙還是很氣,但聽見“小鳳凰”,耳朵立起來了。她背對着葉光紀,彆扭道:“我纔不要什麼小鳳凰,我要你向娘道歉。”
“好好好,我向你娘道歉。愛妻大人,夫君知錯了。”葉光紀站直了身子,又道,“既然你們都在,跟你們聊聊我的打算。待煙兒長大一些,咱們一家便回搬回佛陀耶吧。”
尚煙不樂意了。她的好朋友都在九蓮,一點也不想搬家。但她還在氣着,不想插話,腮幫子鼓鼓地坐在一旁。
羲和先是疑惑,忽然反應過來八鳳金輦的含義,只苦笑道:“恭喜夫君走馬赴任,談笑封侯。”
葉光紀看了一眼尚煙,示意羲和不要聲張,免得尚煙愈發驕縱蠻橫。而後,他在羲和耳邊低聲道:“九蓮幼學府雖好,但放眼神界,還是第七重天、第八重天的高學最佳。所以,莫說爲了我自己,即便是爲了煙兒,咱們也得想辦法去佛陀耶……”
羲和擡起頭,笑容輕盈,眉眼彎彎:“夫君如此關心煙兒,做出的決定,必然是對煙兒最好的。”
葉光紀沒察覺到,她言語之中,有一絲託付女兒之意。他走上前去,只喜道:“夫人,我不僅要待煙兒好,還要待你好。你的鳳輦便在門外,走,我帶你去看看。”作勢要拉羲和出去。
“改日吧。今天時辰不早了,我得哄煙兒睡覺。”
“走走走,煙兒已不是小嬰兒了,讓她自己先睡。”
葉光紀將羲和強拽出去了。
星夜之下,葉府門前停了一個鑲金錦輦,八隻巨大的鳳凰趴在地面,身體因呼吸上下起伏,尾羽拖曳在地,足足有八餘米長。它們的羽毛以金色爲主,頭頸、翅部、尾部又有紅、白、碧、赤、紫、綠六色彩羽作爲點綴。這八隻鳳凰都是七彩神凰,乃是聖域天的珍稀品種,八重天以下的野外根本遇不到。其羽色、質,均是鳳凰中最上乘的,因此,周身羽毛熠熠生輝,比周圍的燈火還要耀眼,將一整條街都照得跟白晝般燦爛。
在神界九重天,只有天域首府的刺史夫人,纔有資格坐它們拉的車。
在他們出來前,街邊一直有人圍觀鳳凰與金輦,交頭接耳道:
“快看,葉長史升官了!這是九蓮第一夫人的鳳輦!”
“這莫非便是傳說中的七彩神凰?這也太大太華貴了!”
“這……葉光紀是九蓮史上最年輕的刺史了吧?”
……
待到葉光紀夫婦出去,這些人都趕緊住嘴散開,要麼討好地向葉光紀道喜。
葉光紀攙着羲和的手下臺階,柔聲道:“羲和,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坐上十二龍金輦。我向你保證,待到那時,也只有你能站在我身邊。而你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安心做你所喜之事,繼續當美麗閒逸的上神夫人,享受別人的前呼後擁,頂禮膜拜便好。”
羲和沒看那些鳳凰一眼,只回頭看向身側的夫君。
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眉如墨畫,目若寒星,比起往日,甚至更加意氣風發。曾經對着這張臉,她癡笑過很長時間。她愛極了他的模樣。
但是,令她下定決心跟他私定終身,發誓一生不離不棄的,並不是他的模樣。
曾經,她是那般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喉間又開始冒酸水了。她強忍着不適,笑道:“你好傻。早在剛成親時,我已告訴過你,那時的一切便是最好的。”
向母親取來了種杏之法後,尚煙很快想起一件事:她和紫修哥哥於佛陀耶相遇,現如今全家都回到了九蓮,還想去找紫修哥哥,無異於緣木而求魚,刻舟而求劍了。
她沒想到的是,劍會順着水,自己找過來。
在九蓮,每逢開學日,都有金翅大鵬來往空中,送神族小朋友們去上課。孩子們排成兩排,乘在鵬背上,“啦啦啦啦”歡樂地叫,不時會有一兩個掉落下來,大鵬又趕緊掉頭過去接,清脆的“哈哈哈哈”聲旋即響起。
尚煙自然也是其中一員。有時,她玩心大起,甚至會和同學商量好,故意從大鵬背上掉下來。
這一日,她又故技重施,但從大鵬背上掉下之後,她沒重新落回大鵬背上,卻被另一頭獸接走了。那獸速度過快,恍如一陣山風,以至於除了知道它是黑色,沒人看清它長什麼樣子。
尚煙在獸背上,發現它體黑如夜,像是馬,又有些像高大的狼,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當機立斷,冷靜沉着地低下頭,從兜裏掏出兩枚錢幣:“綁匪大哥,我有錢,爲自己贖……”
因坐騎速度太快,錢幣飛了出去,似被妖風颳走了。
“身”沒能來得及出口,尚煙吞了吞唾沫,顫聲道:“熟了的小女孩不好喫。”
“熟了的不好喫,難道生的好喫?”
“綁匪大哥,神界是富庶之界,茹毛飲血也太不妥……”
說到一半,察覺到對方聲音年齡也不大,尚煙猛地回頭:“啊……紫修哥哥?”
她揉了揉眼睛,確認沒看錯。坐在她身後的小男孩正是紫修。
紫修拉着坐騎背上的繮繩,在空中拐了個彎。
霎時間,尚煙的心情猶如凜冬轉暖春,臉上也綻開了大大的笑容:“紫修哥哥!”
紫修穩住了坐騎,但見轉瞬之間,已經飛越了九蓮數條街,耳邊響起狂風的呼呼聲,而他們身下的坐騎在空中狂奔,拉伸扭曲成各種形態,像和風已融爲了一體。很快,他們出了城,經過護城河,朝尚南寺的方向飛去。終於,紫修也同樣回望向她,紫色眼眸懶懶的:“真要多謝你了,還記得我。”
被他這樣一看,尚煙的心跳都停了一拍。她還是第一次和同輩男孩這樣親近,睫毛顫了顫,大眼睛往天上瞥去:“你爲何會出現在九蓮呀?”
“某人說要去問孃親,如何在室內種杏花,結果這一去,便是泥牛入海了。”
尚煙慌道:“那天,那天,我們家裏有點事,我……”
“不用解釋,我也沒指望你能記住。”
“好吧……對不起,紫修哥哥,都是我不好。”尚煙充滿歉意道,而後想起了什麼,忽地擡頭道,“咦?難道紫修哥哥是特意來九蓮找我的?”
其實,那天見尚煙和母親哭作一團,紫修心中甚是擔心,生怕她們母女倆受到更多委屈,便去查了當日的賓客名單。好在“葉”一姓氏在神界並不常見,很快查到了葉光紀的名字和住所。隨後,他命隨從備了坐騎,星夜從佛陀耶趕至九蓮。但是,他天性傲慢,又處在這個年紀,自然不會說出真相,只哂笑:“我要幫我娘打聽杏花種植之法,不來找你,找誰?”
尚煙也不尷尬,喜道:“紫修哥哥對孃親可真孝敬,那我也要孝敬未來婆婆!”
“誰是你未來婆婆?”紫修面露鄙夷之色。
“就是那個絕代大美女呀。人又美,又善良。”
“你又知道我娘是美女了?”
“當然,很顯而易見嘛。”尚煙扭着腦袋,眨巴着閃亮的大眼睛,湊近看紫修,“這樣看看便更確定了呢。”
看見那張放大的萌臉,紫修耳根紅了起來,往後避開她:“你又知道她善良了。”
“當然,只有善良的母親,纔會培養出紫修哥哥這般善良的英雄哥哥哦。”
“英雄?”紫修蹙眉道。
尚煙的眼睛彎了起來,變成兩條長長彎彎的縫:“紫修哥哥其實還是想保護我的,只是太害羞了,不想承認,對不對?”
“我纔沒有!誰要保護你了!”紫修強烈抗拒道,耳根更紅了,“我跟你說,你最好不要亂說話,不然我扔你下去。”
“哎呀呀,我好~怕~好~怕哦。紫修哥哥千萬不要扔~掉~人~家。”語氣與內容全然不對盤的答話。
“葉尚煙,你、你真是討厭!”
“哈哈哈哈哈……”尚煙清脆地咯咯笑起來,“關於那杏花種植之法,我已從我娘那打聽到啦,你找個有花的地方停下,我來告訴你。”
“哈哈哈哈哈……”尚煙清脆地咯咯笑起來,“關於那杏花種植之法,我已從我娘那打聽到啦,你找個有花的地方停下,我來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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