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坐騎已抵尚南寺後方,只見眼前有一片杏樹林,林後有山坡,坡下是九蓮護城河,漁舟點江,水天一色。河上有似虹隱隱飛橋,如織十里雲煙。又見煙霧繞山,山坡便似披了玉製蓑衣,一路延綿而下,拂入杏林,又披掛在花間梢頭。不時,塔中傳來金鈴細語,真個千般旖旎,萬般幽雅。
坐騎在林中落下,順服地坐在地上。尚煙從它背上跳下來,發現它似高大的黑狼,四腿纖長,圓尖耳豎立,紅尾短如折,四隻爪子的指甲都是紅色。它的吻部長且突出,面部骨骼外露,似一片白骨製面具,“面具”兩側飄着兩縷血紅長毛,足有七成身長。當它飛奔時,那兩縷毛便似絲帶般飄舞。
尚煙道:“紫修哥哥,這是什麼獸?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山諢。棲息於仙界玄武天獄法之山,乃是山風之化身,因而得名。”
“山諢……它速度好快啊,可比龍還快?”
“不如龍快,卻是仙界最快的異獸。”
“哇……我何德何能,讓紫修哥哥騎仙界最快的坐騎來找我……”
看見尚煙一臉神往地望着自己,紫修很是無語:“都說了,我是來替我娘打聽種植之法的。”
其實,仙界最快的坐騎算什麼,他本想騎龍的。奈何神界的龍對他很是排斥,靠近便是你死我活,無可馴服。
尚煙喜道:“這麼說來,我能幫襯着紫修哥哥一些,更是感到榮幸之至呢。”
“真會自圓其說。”
“我娘告知了我兩種方法。第一種,我來擇枝做一次給你看哦。”
尚煙跑到一株杏樹下,擡頭看了一眼花枝,走開了;她又跑到另一株杏樹下,擡頭觀察了一會兒,走開了;她再跑到另一株杏樹下,擡頭觀望良久,還是走開了……
當她換到第五株杏樹時,一道疾電飛馳而來,劈開枝幹。大把花枝掉落在尚煙腳下。她蹲下來,蜷成一小團,開始挑選枝葉。
紫修道:“你都多大了,怎的還不會飛?”
“因爲我爹生得好看啊。”尚煙背對着他挑揀,答得好整以暇。
“我沒聽出此二者的關聯。”
“因爲我娘生得好看,所以喜歡她的人多。因爲我娘眼光高,所以嫁給了最好看的那個。因爲他們倆都生得好,所以生出的娃娃也生得好。老天很是公平,不會讓這般絕世美貌的小娃娃無所不能的。”
“……”
紫修想起了,她爹是個由凡胎飛昇上界的新神族,她娘卻是上神。上神不會平白無故嫁給平庸的新神族,她爹必有過人之處。如此說來,還真可能和容貌有關係。她不會飛,指不定也與她爹的血統有關。但聽她說得如此信心滿滿,他沒道出真相。又見她已經弄折了好幾條枝椏,還拿小石在打折處摩擦,紫修道:“你在做什麼?”
“奇了怪了,爲何會弄不成?”尚煙擦了擦汗,一屁股坐在地上,舉起手中的石塊和斷枝,“我娘教我的,斷……斷,砍斷杏樹大法。”她想了半天,忘了“斷梗曲杏之法”六個字,隨口杜撰了一個。
“砍斷杏樹大法?”紫修蹙眉,越聽越覺得不靠譜,“你細說看看。”
“我娘說了,神界的杏樹都生得直,如插在瓶中,便有些生硬,不夠好看。但是,只要把枝幹砍斷,像這樣——”她把手中的樹枝對半折斷,再用一塊石頭往上面拍,“往其中鑲嵌石塊,直梗便成了曲枝。若是砍得太多,用釘子釘住便好。但不知爲何,真正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容易……”
紫修湊過去看了一會兒,道:“你是不是會錯意了?”
“嗯?”
“你孃的意思,應該不是要你把枝幹砍斷。”
紫修蹲下來,也折了一根樹枝,自上而下撫摸枝幹,尋到較粗較直的部位,掐住,從腰間抽劍,用劍鋒輕鋸這個部位。
這把劍不大,似乎是爲紫修身高量身定做的,但上面閃爍着奇異的紫光與冰霧,就像一塊剛從深海取出的薄冰,只看看都令人感到不寒而慄。
尚煙驚道:“哇,紫修哥哥,你竟隨身帶劍?!”
“怎麼,可怕?”
“是好帥!”
紫修嘖了一聲:“帥什麼,你是沒見過好劍?”
尚煙猛地擡頭,目光如炬,盛氣凌人:“喂,這位叫紫修的,你以爲是在跟什麼人說話?尚煙大小姐,好不好?我是沒見過好劍的樣子嗎!”
她說得頗有氣勢,聽得紫修微微一凜,擡眉道:“哦?”
“我是沒見過劍的。”
“……”
“我沒見過世面,紫修哥哥快來快來傳道受業解惑嘛。”又變回了極沒出息的樣子。
“你這人真是……”紫修無語了一陣子,“出門在外,佩劍防身。常識。”
“可是,如今天下安如泰山,爲何要佩劍防身?”尚煙從未出過神界,以爲神界便是“天下”。
“神界便處處安穩?你還是出門太少。”紫修低頭道,“好了,不多閒話,我先專心折這杏枝。”
紫修又開始小心翼翼地操弄手中的活。只鋸了一半,他停下來,慢慢將枝幹打折曲起,再從地上挑了一枚小石,鑲嵌其中,掐住鋸斷的部分,果真枝幹變成了彎曲的。
“哇……”尚煙的小嘴微微張開,變成了正圓形,“原來是這樣……紫修哥哥你是怎麼做的,只做一次便成了!”
“我又不是你,笨死了。”
“我笨嗎?”尚煙歪着頭,似乎很認真地思考着,“一眼看出紫修哥哥特地來找我,也笨嗎?”
“你!”紫修兩腮氣鼓鼓地脹成小包子,埋下頭去,“算了算了,你看這個,不是很穩。”
“嗯?”
紫修放開掐住的部分,枝幹有些往下倒:“這應該是你娘說的,要釘子固定的部位。可惜我沒帶釘子。”
“我家裏有!今天我回家找好釘子,還有其它插花器具,明天帶來給你。”
“嗯。”
他們約好了時間,第二天又在同一位置相見。雖說法子是尚煙從母親那習得的,但第二天,她從頭到尾都沒動手,只坐在紫修旁邊,雙手撐着下巴,喜滋滋地看他插花。
“你看得我背脊發涼。”紫修專注看花,也沒看她。
“哦,好,那紫修哥哥,我先去旁邊待着啦。”
其實,紫修並無趕她走的意思,被她這樣盯着,雖有些緊張,心中卻有一絲喜悅,只是他自己也不願承認。她走了以後,他難免有些失落,但確實也能更專注做手中的活。
也不知過了多久,紫修忙完了,用小胳膊擦了擦額上的細汗,滿意地拍拍手,抱起插好的一瓶杏花,起身去尋尚煙:“好了。”
他轉過身去,便見尚煙抱着頭,背對着自己坐在樹下,專心致志地抓着頭髮,不知在做什麼。
紫修喚道:“尚煙。”
尚煙還在聚精會神地做些什麼。
“尚煙!”紫修聲音大了一些。
終於聽到他的聲音,尚煙慌亂地轉過身來,弄掉了一地杏花瓣。
此時,尚南寺人煙稀少,萬籟寂,四山靜。山岩之間,泉流絲絲幽咽;禪窟之中,金磬陣陣迴響。遠處,護城河邊,有碧波拍岸,細柳新蒲;近處,有杏滿枝頭,仙煙神霧。在這杏樹下,尚煙編了個新的髮髻,黑髮順着後腦,一縷一縷纏成蓬鬆如雲的髮辮,鬢角還勾了兩綹髮絲,輕煙般捲起,在耳前勾成了半圓狀。在這一頭黑髮上,綴滿了粉白的杏花:完整的花苞、盛開的花朵、大小不一的花瓣,呈現出凌亂的動人。
在新發式的襯托下,眼前的小女孩既有小公主的華貴,又有小仙女的清貴。只是,被紫修這樣一嚇,她有些手足無措,又讓她只像她自己,只是更可愛了。
而這寺一切美景,猶勝過踏雪尋梅,花前月明。
紫修望着尚煙,有短暫的走神。但很快,待那一陣磬音結束,兩人之間除了杏煙,便只剩了死寂,還有漂浮在空氣裏的尷尬。反應過來她在做什麼後,紫修面無表情道:“這麼長時間,你都在忙這事?”
“對啊。女孩子的頭髮很難弄的。”尚煙理好了頭髮,蹲下來撿地上的花瓣,有些埋怨道,“你看看,你把我的花瓣都嚇掉了啦。”
不知爲何,她如此抱怨的樣子,紫修竟覺得有些可愛:“我看你這髮式,難度不亞於插花。怎的一插花你便毛手毛腳的,把花插腦袋上,你又手巧起來了?”
“行行出狀元嘛,我這編髮的水平,也都是跟我娘學的,可不輸給紫修哥哥的插花水平哦。”說到此處,尚煙想起了要事,飛速擡頭,看向紫修手中的花瓶,詫異道,“你已經插好花了?”
“嗯。”
尚煙扶着頭髮,飛奔過來,欣賞了一下紫修的傑作。但見花淺瓶深,枝疏葉清,令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她感嘆道:“不,我錯了,紫修哥哥的插花水平還是更勝一籌。”
“……”紫修低頭看了看她滿頭杏花,“……此二者你是如何類比的?”
尚煙認真觀摩他手中的杏花:“我一直喜歡園藝,可惜自己弄不來,平時都只能看娘在家中忙活。你是怎麼做到的,一學便會了。”
紫修雖經歷甚多波折,到底是小孩子,聽她這麼說,心中暗喜,只未表現出來:“這方法不錯,雖還是不如野外活杏,但總比刺繡、盆景好些。多謝了。”
“哼哼,我早知道你會這麼說。”尚煙直起身來,得意道,“放心,我還有第二招法子,包我未來婆婆滿意!”
“第二招?”
“對啊,這第二招嘛,叫‘活杏屏風大法’,比這‘砍斷杏樹大法’妙多了,可惜需得費時甚久,還要準備很多東西,我怕紫修哥哥沒耐心去做呢。”
“少激我,快說。”
“那東西你要自己準備了哦。這次需要的材料太多,我若回家去取,我娘勢必會懷疑。若她發現,我將她的獨門絕學傳授外人,我怕是再沒機會見你的了。”
“嗯。”
“那紫修哥哥準備一下這些東西:滄瀛杏一枝,空白屏風兩扇,砂盆一個,七色鵝卵石一盆,軟竹條、木梢若干……”
“滄瀛杏?”
“我娘說了,杏花樹也是有很多品種的。若想把活杏種在室內,便不能選太高的。這滄瀛杏原生在水域天,可在水中生長,是神界最小的杏樹品種。只要把它種在盛水的砂盆裏養活,再鋪上七色鵝卵石,自有絕倫之美呢。”當她在說“自有絕倫之美”時,用的是羲和素日最愛用的神態,語調款款,聲音輕輕,姿態淡淡,優雅不已,但這些神態動作讓小女孩學出來,如何都不太對勁兒。尤其是她模仿能力極強,宛如羲和縮小了一般,更有些好笑了。
紫修沉吟片刻,道:“聽上去是不錯,只可惜我家那邊種不了滄瀛杏。”
尚煙不知道,羲和之所以推薦滄瀛杏,只因在神界任何地方,滄瀛杏都能存活。她惋惜道:“在紫修哥哥的家鄉,滄瀛杏會水土不服嗎?”
紫修細細將尚煙提及的材料數了一遍,忽地醍醐灌頂:“我懂你的意思了。這法子是很好。”
“你已經猜到我要說什麼啦?”
“我知道了。明天同一時間,此間見。”
自離家之後,紫修過着危機重重的生活,連夢都是黑色的。
這一夜,他終於做了一個七彩之夢。
夢裏半窗碧波尚寺中,吹過一簾紅雪杏煙風。編了一頭杏花的小女孩,接過他遞去的彩色的鵝卵石,甜甜地笑了起來。
夢裏半窗碧波尚寺中,吹過一簾紅雪杏煙風。編了一頭杏花的小女孩,接過他遞去的彩色的鵝卵石,甜甜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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