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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当断则断

作者:方紫晴
当夜,晚风吹笛,月光煮酒。远处传来的梆子声把偌大的市镇催入了古朴幽静的梦香。

  悦来客栈后院大房中,香云服侍着沈晚月宽衣卸妆,见她斜倚床前,痴痴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禁问道:

  “姑娘发什么呆呢?”

  沈晚月被她這么一說,方才回過神来,道:“我在想,咱们马上到家了。這一回虽是有惊无险,但死了那么多家仆,只怕這丧葬银子要让爹爹头疼呢。”

  “是嘛。”香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怎么觉得,姑娘在想人家呢?”

  一句不知从何而起的话,却說得对方仿佛被戳了痛点一般,“噌”地一下带腮连耳的通红了。

  “人家是谁?谁是人家?”沈晚月桃腮带怒,薄面含嗔,“你這死丫头,满嘴胡說八道什么呢?”

  “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胡說。”香云笑道,“依我看呐,古有杜樊川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今有沈晚月佳人伴才子,青衫游黄河……啧啧,這何止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简直是‘千年修得结伴行’了。”

  沈晚月听到這裡,哪裡忍得住?二话不說地翻過身,按着香云就去拧她嘴。

  “我把你這個烂了嘴的小蹄子!”她边拧边笑骂道,“现如今你是越发上脸了,连我也编派起来了。今日若是饶了你,再不活着!”

  說着,又伸手往她两腰腋下乱挠,痒得香云险些沒笑岔了气,嘴裡不住讨饶:“好姑娘,饶了我這遭罢。”

  二人嬉闹了一阵重新坐好,香云忽然叹了口气:“虽說是顽话,但未尝不是实话,姑娘也该打個正经主意了。”

  沈晚月浑身轻震,霍地回過头,刚要說话,只听香云又道:

  “說句沒上沒下的话……姑娘如今都二十了,早過了及笄,可姑爷那边一点消息也沒有,只怕人家早就不想要這么亲事了呢。”

  沈晚月:“……”

  香云:“這位公子不但年轻俊秀,而且文武全才,人品相貌样样拔尖儿,姑娘若不赶紧行动,回头可别肠子都悔青了。”

  沈晚月:“你……”

  话刚出口,又化为了一声轻叹。

  对于這位年轻的“公子”,她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刚刚他诗斗吴亦凡,俊秀潇洒英风四流,若說自己一点不动心,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何况先是在桃花渡偶遇,又在杏子林重逢,二人一路同行,這等缘份,說是天注定怕也不为過。

  只是……

  “就算梁家沒有悔婚的意思,那梁铮也绝非良人。”香云又道,“前日铺裡有伙计去永宁办事,我听回来的人說,姑爷在永宁欺男霸女,那是出了名的纨绔恶霸,姑娘难道真要嫁给這样的人,白糟蹋了一辈子么?”

  “你說够了沒有……”沈晚月森然开口,语气仿佛冷得结了冰。

  這是她从小就定下的亲事,梁铮這個名字,自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就已经听過无数次了。

  這是自己夫君,是自己要一生侍奉的男人……

  诸如此类的念头,随着時間的推移,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烙印,镌进了她的灵魂中。

  哪個少女不怀春?關於梁铮的消息,她比谁都敏感,但她终究是個未出阁的姑娘,能得的消息有限,但也因此才更加在意。上一回铺子裡的伙计从永宁带回的關於梁铮消息,她其实早就听到了。

  只不過……

  “只不過谣传罢了,道听途說终究做不得准。”她总是這么安慰自己。

  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個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谁又愿意自己的男人是個流氓恶棍?

  所以对于香云的话,她才格外不能容忍。

  然而香云却一点儿也沒有住嘴的意思,反而用有些同情,又有些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咱们姐妹一场,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好些年了,你以为這话只有一個人在說么?”

  “你還听到了什么?”沈晚月攸地握紧了衣带。

  “我二表姐紫鹃在永宁县李世清李员外府裡侍候。”香云道,“昨日她来看我,闲谈中說起他们家夫人和咱们姑爷有染,两人前不久還在天光楼苟且,姑爷還要她陪床……”

  一句话把沈晚月說得直接怔在了那裡。

  香云自然不会骗她,紫鹃既然是香云的表姐,按理也不会对自己妹妹說谎,何况此事還关系到她自己,如果不是真的,哪個女孩子会搭上自己的名节去编派别人?

  难道……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分辩,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虽有千言万语竟是却是一句话也說不出来。

  “這件事你和我說也沒用。”過了半晌,她才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是我能做主的?”

  “可是,姑娘!”香云急道,“老爷一向最疼你,你若和他說……”

  “這些事讹传也好,实情也罢,都不是我该過问的。否则的话,我成什么人了?”

  這倒是实话,自从朱熹创立理学以来,女子最讲三从四德,到了明清這种思想更是发展到了顶峰,天下女子无不以此约束自己,当做行为规范。

  所以子女的婚姻非但不能自己想做主,就连问一问,都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的事。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一位大家闺秀?

  “可是,姑娘……”

  香云似乎還想再說什么,然而话刚出口,沈晚月又打断道:

  “再者說,当初老爷和梁家可是明公正道换的婚书,如今梁家既不来退婚,却要我逼着老爷去退婚,你可曾想過,别人会怎么看老爷?”

  “但是……”

  “我虽是女子,也知人生在世,该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父母,然后才是自己。如今为我毁去婚书,视婚约如同儿戏,置天地于何地?让父母背上背信毁约的骂名,又置父母于何地呢?”

  “但姑爷他……”

  “姑爷他究竟是不是你口中那般不堪且還两說,就算真是,過门之后我自会死劝。倘若他不听……也……只怨我自己命苦罢了……但起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了。”

  一番话說得义正辞严,說得香云完全不知怎么应答,過了好一会子,才幽然轻叹:

  “可是姑娘,那你自己呢……?”

  沈晚月沒吭声,房间裡的登时沉默了下去,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发出令人心悸的回音。

  想想這位公子,武能荡寇锄奸,打得蟊贼抱头鼠窜,文能诗斗夫子,当代大儒都吃了挂落,真真是全挂子的本事。可自己的丈夫梁铮却偏偏是個纨绔恶霸,但凡有人家一点好处……

  “……行了,”過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悠悠开口,“說了這许多,我也困了,眯一会吧。”

  說着,好像耗尽了力气一般,把自己深深地陷进了绣榻裡。

  只是就算這样,她還是可以轻易地感觉到……

  感觉到香云那幽幽的目光,仿佛有着直摄灵魂的魔力,轻易就穿透了她所有逞强的伪装,深深地刺在了心上。

  ※※※

  第二日天闷得发黑,黑沉沉的乌云从西边铺過来,像是给大地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热得人胸口仿佛窒息了一般。

  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梁铮等人便收拾行李,问明了方向,由徐虎在头前引路,梁铮押着马车、行李殿后,望着官道一路迤逦而行。

  走了半日,远远便望见城廓一角,房屋错落,徐虎高兴起来,打着马鞭向梁铮道:“少爷,咱们到河南了。”

  河南乃是中原腹地,《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不過当时的河南還不是行省,元代时设河南路,洪武元年改置河南府,范围大致为今河南洛阳市所辖地域,下辖一州十三县,后为河南江北行省的省治。

  即至进了城,但见街市繁华,大大小小的店肆房舍沿着齐整宽敞的街道栉比鳞次的开着,其间人烟阜盛远非别处可比,虽然天气闷热,但一路上耍百戏、捏面人的、滩簧、测字、锣鼓仍旧是不一而足喧嚣连天,真說得上形胜繁华之地了。

  梁铮不禁有些感叹,乍从荒村野店回到這烟花世界,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打马走近车边,正打算问问沈晚月主仆家住何处,准备把她们送回家后就去岳父府上拜会,谁知自己還沒开口,就看到丫鬟香云一手拿着一個锦盒,一手扶了头戴浅露的沈晚月下车,盈盈冲着自己一福,道:

  “多谢公子一路照拂,我們就此别過。”

  梁铮不由得怔了怔:“两位不用我送你们回家么?”

  “不必了。”沈晚月說,“叨扰大人多日,小女子已不胜惶恐,如今既已到了河南,我們自己回去就是了。”

  這句话說的虽是客套,语气却冷的仿佛结了冰。

  “這個……”梁铮不觉有些尴尬,“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两位還有這么多货箱行李……”

  “前面不远就是车马行,我們自会雇脚夫搬运,”沈晚月淡淡地打断,一边拿過香云手上的锦盒,“這裡是三百两,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区区小事,倒不必如此。”梁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明明昨天還有說有笑的,怎么才一晚上的功夫,就生分到這种地步了?

  自己什么地方得罪這对主仆了嗎?

  “既如此。”沈晚月微微点头,倒也不客气地直接就收回了,“那么小女子就此别過。”

  說着,也不管梁铮什么反应,拉着香云就往不远处地车马行去了。

  她是必须如此……

  因为她赫然发现,和這位“公子”在一起越久,自己的心就会陷得越深。

  可她更知道自己是许了人家的……

  所以才必须当断则断!

  所以就在這裡,她将自己曾经梦想過的,另一個不可能的未来,给割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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