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顧聿霆一進村就發生了對峙事件,只顧着看熱鬧,連灣村是何模樣他都還沒好好看過。
他將下巴搭在籃子邊上,打量着這個村子。
和他這一路見過的村子差不多,都一樣破。村裏基本都是石塊混着黃泥壘成的土屋,茅草做頂。蓋了瓦片的房屋很少,青磚瓦房更是不足一個巴掌。村裏泥路橫豎交叉,一下雨就會泥濘得無處落腳。
這樣的環境讓顧聿霆想到一些不好的記憶,他擰起了眉,一張狗臉變得皺皺巴巴。
“你是皺眉了嗎?”舒迎迎戳戳小狗的額頭,滿眼好奇。
不喜被人碰的顧聿霆,幽幽地看着這個放肆的小丫頭。
五歲之後,就甚少有人敢直視於他,出行在外縱是隱藏了身份,但也少有人敢與他對視。但這丫頭初見時就直勾勾盯着他看,現在不止戳他肚子,還戳他頭。
就算他暫時變成了一隻狗,也不是一隻簡單的狗,豈容旁人動手動腳。
顧聿霆伸出狗爪子不客氣地揮開女孩的手。
力道不夠,狗爪反倒落入對方毛手之中,被人握着狗爪上下搖晃,真逗狗一般。
氣煞人也。
小狗身上的泥水早已幹了,回到家後,舒迎迎將小狗從頭到尾、搓來搓去地洗了好幾遍。
顧聿霆整個人也像溼透的毛一樣支棱不起來了,狗頭蔫了吧唧地耷拉在籃子上,任舒迎迎給他擦毛。
舒迎迎看着像在懷疑人生的小狗,憐愛地摸摸它的頭,“大黑,以後姐姐不給你洗了,咱們去外面河裏自己洗,好不好?”
本來是要叫小黑的,舒濤取的,但舒迎迎想着小黑總會慢慢長大,何不一步到位,就直接叫大黑了。
於是在旁人未知的角落,顧聿霆有了新名字。
儘管他並不承認這個名字,可在連着幾天被舒迎迎一家大黑、大黑地叫來叫去,當某一次又聽舒迎迎叫出“大黑”兩個字後,顧聿霆還是條件反射地做出了迴應。
躺在竹筐小牀裏的顧聿霆看到自己的狗尾巴晃了晃。
那一刻,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顧聿霆氣惱地擡起狗爪子,壓住了晃動的尾巴。
舒迎迎把小狗的小飯桌搬過來,碗放上去,“大黑,先過來喫飯,吃了再玩兒。”
狗尾巴暴躁地甩了甩,但顧聿霆還是走了過去。
這個狗身體之所以被扔,好像是因爲染了風寒,身體本就虛弱,不能不喫,塞也要硬塞下去。好不容易撿到一條狗命,必須活下去,他還想回京。
此時正是中午時分,舒迎迎他們也準備要喫飯了。
金荷端着一碗燉菜走進來,側頭看一眼在屋子角落喫飯的黑狗,不太贊同地搖頭,“碗放在地上不喫,地上不睡,阿孃活了幾十年,就沒見過這麼嬌氣的狗。”
舒迎迎摸摸喫飯的小狗,被小狗擡頭瞪了一眼,她覺得有趣,笑了兩聲才道:“阿孃,小狗也有自己的個性和喜好。”
“一隻狗有什麼個性喜好。”金荷還是不理解,“瞧瞧你,還專門費木料給它做飯桌,它睡的那小牀都快趕上你牀一半那麼大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錢,每日又拿去買魚買蛋,還親自下廚做給它喫。當真是比人還嬌貴,若是讓外人瞧見,可少不了說頭。”
舒迎迎知道阿孃沒法理解這些行爲,小狗給她提供的情緒價值遠遠超過她給的這些。
金荷看舒迎迎蹲在那看狗喫飯都看得津津有味,心下難免操心,“這狗喫得比人都好,將來定被你養得又肥又壯,以後可得好生看着,萬一哪天被人偷去燉了狗肉——”
“阿孃!”舒迎迎一把捂住小狗的兩隻耳朵,“小狗聽不得這些,快不要說了。”
“它哪裏聽得懂……”金荷抽抽嘴角,“行吧,阿孃不說了,瞧你寵它那樣兒。”
顧聿霆一邊喫飯,一邊聽着母女倆對話。
他雖然更認同舒迎迎——畢竟不認同他就沒那麼好過——但對金荷也頗爲贊同,他也覺得有些時候舒迎迎太講究了,他寧願不要這丫頭的某些寵愛。
比如現在,顧聿霆喫完飯,只能認命地站在那裏。
舒迎迎熟練地拿出一條擰乾的手帕,給小狗擦了擦嘴。然後撓撓它的下巴,跟金荷說:“阿孃你看,大黑好聰明,現在已經知道乖乖等我給它洗臉了。”
金荷沒忍住笑道:“阿孃覺得它那是不得不乖。”
顧聿霆面無表情。
他都忘不了前幾次拒絕舒迎迎給他擦臉時,這丫頭因爲單手摁不住他,就叫來幫手,和舒濤一起摁着他強制洗臉的猙獰模樣。
一邊被小丫頭擦臉,顧聿霆一邊默默唸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大丈夫能屈能伸,且忍她一忍。
那日答應將所有提水器具交給村民們拿去自由使用後,舒迎迎畫了不少圖讓村裏人輪流觀看,也集中村人將具體做法講解過幾次。
這些器具用木料做最好,但成本高,會木工的人也是極少數。不過人的智慧是無窮的,村人捨不得用木頭,就還是用了不花錢也最好擺弄的竹子,竟也弄得像模像樣。
不過她後面拿出來的這些器具比村裏人制作過的竹筒車都要複雜得多,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熟練掌握,村裏人只能慢慢琢磨。
除了這些,舒迎迎還用“華夏”二字設計了一個圖標,兩個字合攏起來呈一個圓形,雕刻起來有點複雜,不過村裏人爲了賺錢也不覺麻煩,每日在黃泥上練習,學起來倒比做器具更容易。
需求新器具的村子不少,舒正又開始了早出晚歸的日子,連着他兩個師兄弟及其徒弟們也十分忙碌。但這份忙碌是喜人的,每日都有收益入賬,這些人家中的日子寬鬆了許多。
至於待在家裏的舒迎迎等人日子也不錯,村裏人爲了感激他們,得空便會幫他們將田中的雜草去一去。金荷說了不用,但依舊有人偷偷去做,好在人多,一人除一把草也差不多幹淨了。
這日晚上,舒正回到家。
舒迎迎問他:“阿爹,你明天是不是要經過鎮上?”
“是啊,你要買什麼,阿爹幫你帶回來。”
舒迎迎拿了幾枚銅錢遞過去,“那就勞煩阿爹幫我帶兩根去了肉的豬大骨回來。”
舒正沒伸手,“想喝骨頭湯了?”
“不是。”舒迎迎看看抱着小牀一陣啃的小狗,“大黑這幾日老愛用它的小牀磨牙,已經咬得不成樣子,大骨頭弄乾淨了給它磨牙。”
聽說是給小狗的,舒正就把錢收了。不是貪圖女兒的錢,是覺得女兒靠自己養小狗的一切行爲都是鮮活的,他覺得這樣十分有意思。
小牀裏,顧聿霆熟練地吐掉嘴裏的碎屑。
他這狗身體最初還有點流鼻涕,在舒迎迎家待了幾天,每天好喫好喝,身體不再虛弱,有了抵抗力,風寒症狀很快就消失了。
身體是好了,但別的後遺症也來了,那就是渾身充滿了活力,不造作點什麼渾身不得勁。
最開始顧聿霆還想控制這些行爲,可沒想到以前摔斷胳膊都能面不改色的他,在剋制這些時竟覺萬分難受。
最後,顧聿霆想通了,反正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變回人,又能做多久的狗,乾脆不再爲難自己。既然剋制不住,那就啃個爽吧。
反正認識他的人也看不見。
於是小牀很快被咬得支零破碎。
金荷這幾日清掃屋中,每天都要掃不少小牀碎屑出來,她起先還耐心教導幾句,結果小狗屢屢不聽,於是後面每每都要罵幾句笨狗。
顧聿霆這輩子沒捱過這麼多的罵,真是狗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然後這天,顧聿霆盯着舒濤的草鞋看了一會兒後,猛地瞪大了眼。
因爲就在剛纔,他居然對着一雙臭鞋子蠢蠢欲動!
這太叫人難以接受了。
於是,正在畫圖的舒迎迎忽然就聽小狗悲憤地慘叫一聲,然後身影一竄,跑出去了。
它那麼一小隻,又纔來,舒迎迎擔心它跑丟,連忙跟上去:“大黑,你怎麼了?”
小狗腿短,沒跑遠,並且大門關着,它被攔住了去路。
雖然底下的縫隙也足夠他這身體鑽出去,但這行爲太狗了。
“開門。”
顧聿霆衝舒迎迎冷喝。
“你要出去嗎?”舒迎迎見小狗對她叫,遲疑着打開大門,剛開了一條縫,小狗就沿着縫兒鑽了出去。
顧聿霆出了門,看着陌生的鄉間之景,一時有點茫然。頂着這樣的身體他又能去哪兒,恐怕剛出村就會被人抓去剝皮下鍋。
他在被泥流埋掉之前推了唐文清一把,不知他成功逃生沒有。若唐文清活着,定會將他從泥流中挖出來。若是唐文清也死了,那他大概沒救了,他死了,那些恨他的人想必現在都在拍手稱快吧。
會否有人真心實意爲他感到難過。
應當是沒有,顧聿霆實事求是地想。
舒迎迎跟在小狗身後,它走得很慢,耷拉着耳朵。
它看起來好不開心哦。
最後一人一狗來到了河邊。
此時日近傍晚,夕陽下落,河邊的天空被渲染成一片紅。河面波光粼粼,風一吹,漣漪盪漾,被倒映的一片色彩隨之涌動。
顧聿霆怔怔地蹲在河岸上,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看過這樣安靜且美麗的景色。
舒迎迎坐在小狗旁邊,也擡眸看着遠方。
“很美,對吧。”她說。
真好啊,她有了疼愛自己的家人,有了健康的身體。未來的每一天,她都希望自己能幸福地迎接這樣的景色。
顧聿霆沒吭聲,但忽而就覺得心中的種種煩鬱之情在這樣的美景之下,不算什麼了。
自被接回宮中,他總是匆匆,此番遭遇於他來說是人生劫難,將來是何種模樣他猜不到,但或許也是老天看他可憐,在他徹底死去之前,給予他的片刻安寧。
一人一狗,靜靜地坐着。
收工回家的鄰居叔叔經過兩人,笑着對舒迎迎誇讚,“三娘,這是你養的狗啊,長得真壯實,瞧這機靈勁兒,嘬嘬嘬……”
顧聿霆心中一凜,眼神陰沉地掃過去。
中等身材,較瘦,左臉一顆黑痣。
很好,記住了。
等他再長大點兒,咬哭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