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質子之交壹
洛王年老昏聵,聽信匹夫之言,進犯襄國邊界,卻被襄國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大敗而歸。最終秦洛割地求和,洛王派遣第十子秦之戚作爲質子,攜珍器重寶,前往襄國國都祁城賠禮謝罪。
是年冬,秦之戚抵祁城。
襄皇宮。
“參見陛下。”
大殿之上,秦之戚恭恭敬敬地向襄皇行禮。
他跪伏在地,卻久久沒有得到那高踞於上之人的迴應。
秦之戚靜靜地跪在地上,額頭還搭在手背上,保持着大禮的姿勢。四周,敵國衆臣雙雙眼睛心懷各異地注視着他,隨着時間的流逝,這目光便或多或少變得嘲笑而輕慢起來。
“起來吧。”不知過了多久,秦之戚才聽到皇帝低沉威嚴的聲音。
他站起身,立在那兒,繼續道:“請陛下查點獻禮。”他身後侍從託着盛有禮單的錦盤上前一步,皇帝的近侍下來,取了冊子,呈給皇帝。
皇帝隨意地翻了翻,便望着階下那少年道:“既來之,則安之。你便在祁城住下吧。”
自打洛王派出他的第十子作爲質子,襄皇便也派人稍加了解了這少年的身世——不過是身份不明的胡地舞姬之子罷了,難怪會被推到這敗國之使的差使上。不過襄皇看他那不卑不亢的姿態,心中卻有了幾分好感,語氣也和緩了些。
“謝陛下。”秦之戚道。
語畢,又行了一禮,便帶着侍從退出了大殿。
皇宮之內非允准不得乘車騎馬,二人沿着甬道往宮外走去。
秦之戚身爲洛國世子,穿洛國朝服,於這北地皇宮之中,十分打眼。
他身份擺在那裏,一路走來,遇上的宮人都向他下跪,但等他走過去後,卻又紛紛悄悄擡起眼睛看他。
雖然是奴僕,但皇宮中人,心眼最多。他們自然都對他的處境略知一二,因此,他們的眼神中,對他並沒有幾分敬意。
秦之戚這樣紛紛雜雜地想着,悲涼像水一樣,漫上心頭,卻突覺鼻尖一冷。
他一摸,摸到一點溼潤。擡起頭,雪點如同會融化的沙子,密密地落下來。
“殿下,下雪了。”他的近侍十延,跟在他身後,縮了縮脖子,嘆道,“這北地可真冷啊。”
明年春,祁城郊外的官道上,一架馬車正緩緩朝着城中駛去。
這架馬車渾身古樸,看着不起眼,懂行之人卻可一眼可見其華貴。
其中坐着的,正是襄國六皇子,祁沈巖。
此時,這位皇子正斜斜倚着軟墊,就着馬車輕輕的顛簸小憩。突然,馬車一停,將他從朦朧中喚醒。
他隔着簾子問道:“發生什麼了?”
“殿下,”簾外有侍從應聲,“前邊來了幾匹快馬,便姑且避一避。”侍從話音剛落,便忽而“咦”了一聲,“竟不是驛馬。”
祁沈巖聞聲,便撩起簾子往外看去。
只見敞闊的官道正中,幾匹駿馬飛馳而來。
馬上分別坐着幾個少年,皆是錦衣華服,端得一副意氣風發、風流倜儻之態。
羣馬而過,煙塵滾滾,直逼得官道上的百姓狼狽退讓,咳嗽不止。
揮鞭策馬於羣首的少年,魏王世子寧崢突然回頭,目光似在搜尋,當見到那人慢吞吞地騎在最後時,不由大笑道:“秦之戚!你今日騎馬怎麼這樣遲緩!難不成是昨夜舞姬太纏人了?”
他這話一出,身後諸郎均促狹地發起了笑。
被他呼喚的那少年卻只蹙着眉道:“官道之上,非驛馬不可疾馳。這是人人需遵守的律令……”
“哈哈哈哈!”未等他說完,寧崢便大聲嘲笑道,“秦之戚!你秦洛不是號稱馬背上打天下嗎?我竟不知你如此畏縮——依你我身份,難道還怕那小小律令不成?”
語畢,他還揮鞭重重在幾個推着板車、擋了道的農人面前甩了幾鞭,不耐煩地罵道:“沒看見小爺的馬嗎?還不滾一邊去!”
他這一鞭揮下去,嚇得那幾個農人呆若木雞,混亂中,板車被撞倒,碩大的白蘿蔔咕嚕嚕地滾出來,散落一地。
秦之戚冷下臉,急急喝馬駐步,道:“法不可廢,更何況如你這般欺侮百姓。寧崢,今日本就是你強拉我出來,我不知那勞什子桃花有甚麼好看!若是你執意如此蠻橫,我便回去了!”
寧崢當着衆人被他掃了面子,也是動了怒,便冷笑道:“秦之戚,我喚你出來是給你面子。你想想你那脾氣、那身份,這半年來,若沒有我同你結交,你覺得你在祁城的日子能好過嗎?”
寧崢是魏王世子,也即寧魏在襄國的質子。與秦之戚這等大國落敗、派遣質子不同,寧魏不過彈丸小國,長年攀附祁襄生存,將嫡次子送到襄國做質子,早已是慣例。
因此,寧崢從小在襄國長大,魏國雖弱,卻也是源遠流長的老國,積蓄頗豐,爲寧崢上下打點,關節活絡。寧崢在襄國可謂是如魚得水。
況且正如寧崢所說,秦之戚雖然是洛王之子,但母族不過胡地外族,勢力低微,秦之戚又不受洛王寵愛,被派到襄國來,也是存了棄子的意思了。
在寧崢看來,他寧崢願意同他結交,已經是他天大的福分了!
未曾料秦之戚絲毫沒有被他嚇住,反而一拱手,冷冷道:“請便!”
寧崢怒極反笑,正要破口大罵,被他身側一人攔住,“寧崢,別忘了鎮北王世子……”
經他這麼一提醒,寧崢被怒火充斥的頭腦終於冷靜下幾分,想到自己爲秦之戚準備的“大禮”,只好強壓着不耐,好聲好氣道:“得了,秦之戚,方纔是我的不對,咱們慢慢騎,行嗎?”
秦之戚仍舊擰眉,指了指被他揮翻的板車、簍子和被他們的馬踩得稀爛的蘿蔔,“你看看你們的馬乾了什麼。”
寧崢握了握拳,又鬆開,解開腰間錢袋扔到那板車旁,幾個農人腳下,“這下總行了吧!”
秦之戚輕嘲了一聲,翻身下馬,親力親爲地幫着農人將板車扶正。見到他如此作態,寧崢幾人也是吃了一驚,“我說,你好歹是個世子,怎麼連這麼下賤的活計也做?”
秦之戚只冷着臉,又要去撿地上完好的蘿蔔。
那幾個農人真是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於他們而言,這就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蘿蔔滾到寧崢的坐騎腳邊,寧崢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看着秦之戚在自己腳下“低頭哈腰”。
秦之戚彷彿一無所覺,靠近那匹馬,躬身撿起了蘿蔔。
寧崢沒注意到,秦之戚彎下腰的時候,那馬立刻緊張地踏了踏,待秦之戚直起身,仿若不經意地摸了一下馬鼻子。
那馬突然受驚了般,突然發出一聲嘶鳴,寧崢一個猝不及防,只來得及緊緊抓住繮繩不被馬甩脫,卻整個人已被迫伏在馬上,朝前方飛馳而去。
“寧崢!”餘下衆人驚呼一聲,也顧不得秦之戚了,立刻打馬追去。
秦之戚站在那兒望着,神色不明。
一會兒,他才轉過身,扔掉方纔捏在手中的酢漿草,看向那幾個農人。
馬兒最聞不得酸氣,他方纔隨手拔的一把路邊的酢漿草,捏碎抹在馬鼻子上,登時便將那馬驚得撒蹄子狂奔。想來馬背上,寧崢也要喫一番苦頭,也算是小小地懲治他了。
“各位可有受傷?”秦之戚語氣放柔和些,問道。
那幾個農人見他方纔袒護他們,又紆尊降貴,幫了他們的忙,早已經感激涕零,這時聽見他問話,便連連道:“不曾、不曾!公子此番恩情,實在無以爲報!”
秦之戚淺淺頷首,便算是應了。他轉過身,正要上馬,從旁便走過來一個小奴,對他行了一禮,道:“公子,我們殿下有請。”
“殿下?”秦之戚怔了一怔。
便見那小奴抿脣一笑,道:“我家殿下正是六皇子。”
原來正是祁沈巖,見了方纔的情景,覺得他有趣得很,便想邀他來探一探。
六皇子……?
秦之戚又是一愣,隨而便迅速想到,自己方纔與寧崢的衝突,大約已完全被這六皇子看進了眼裏。
秦之戚沉吟一瞬,心一橫,便對那小奴道:“請帶路吧。”
他牽着馬,隨着那小奴走向停在不遠處官道旁的一架馬車,在馬車側站定,便見一隻瘦白的手撩開了厚簾,手的主人從車窗裏露出半張月亮一樣清清白白的臉。
秦之戚對他行了一禮。
祁沈巖勾着脣角,目光像冰冰滑滑的絲一樣在他面上掃過,見這少年高鼻深目,臉龐俊美間猶帶些許稚嫩,便蘊着和緩的笑意問道:“公子原可是要賞桃去?”
秦之戚答道:“正是。”
那人又問道:“公子可是不願意去?”
秦之戚一默,有些乾巴巴地復答道:“……是。”
他想這人肯定也看見了他的小動作。
未曾想這人沒有追問,只笑開了,如有月華怒放,彎着眼睛問道:“我那兒沒有初桃可賞,但我想,殘梅或許倒是有一園——不知,公子可願賞光?”
秦之戚將馬匹交與小奴,一撩衣袍,上了馬車。
一進馬車,秦之戚便被彷彿要將渾身寒冷都抖落的暖意包圍了,鼻尖也瞬間縈繞上一股淡淡的藥香。
六皇子穿一身天青色袍子,坐在厚厚的狐裘之中。他年歲看起來要比秦之戚大一些,面上蘊着淺淺的笑意,氣色卻並不很好,透露着久病纏身的虛弱。
“方纔聽那幾位公子的話,”六皇子率先開了口,“公子便是那位秦洛的世子?”
秦之戚頷首道:“不錯,在下秦之戚。”
六皇子便笑道:“我名喚沈巖,你願意的話,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秦之戚抿了抿脣,從善如流,“沈巖。”
他與祁沈巖,雖說一個喚作世子,一個喚作皇子,但那也只因爲襄皇早一步稱了帝罷了。事實上,他們的身份等第是平等的。
因此,秦之戚並未覺得直呼其名有何不妥,但鑑於他與對方的關係並未親近到能夠直呼其名的地步,他也只是意思地喊一聲罷了。
祁沈巖笑道:“之戚。”
他那平平常常的名字,在他舌尖滾了一圈念出來,聽來卻萬分繾綣動人,令秦之戚不由耳根一紅,心中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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