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質子之交貳
車內,秦之戚與祁沈巖二人相對坐着。
坐了一會兒,祁沈巖已經不自覺地褪去了拘謹。他鬆了脊背,倚在一個軟墊上,用手挑起一小截車窗簾子往外瞧,神色間頗有幾分好奇。
他一掀簾子,那冷風便撲到他臉上,冷不丁把他撲得打了個寒顫。
秦之戚一直注意着他,見狀便提醒道:“外頭冷,殿下還是少吹些風爲好。”
祁沈巖將手縮進手爐中,聞言,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不過我有小半年未曾回到祁城,就算回來了,也鮮有到外頭來的。今日便也想趁着這個機會,多飽飽眼福。”
秦之戚這才注意到他馬車中的物事,似乎是遠行所備。
“殿下這是……剛剛回宮?”
祁襄的六皇子,一向在南方行宮避寒的事情,他也是聽說過的。他來時,祁沈巖已經離開了祁城,卻未曾想,他一回來,便叫秦之戚自己給撞見了。
祁沈巖頷首,含笑道:“是。”
秦之戚便爲自己莽莽撞撞便上了馬車的行徑後悔了,“殿下乍一回來,我便叨擾,於理……”
“你情我願不就好了嗎?”祁沈巖攏了攏狐裘,笑得坦然,“總歸,回來了也無事可做的。”
此時,祁沈岩心中已經有了些划算。
而秦之戚聽到這話,心中一凝,目光不由與他的對上,卻彷彿陷入一張柔軟卻不容拒絕的大網。
皇宮。
就算祁沈巖不在,梅園也被打理得很好。團團紅梅,或垂或揚,或並或孤,暗香浮動,賞心悅目。
二人在梅林中慢慢地走着,祁沈巖不時停下來,折一枝開得綽約的,遞與秦之戚。
走了一段,秦之戚懷中已抱着一小捧梅枝。
秦之戚伸手撥開一枝擋住祁沈巖的梅花,見他露出來的指尖已凍得微微發紫,不由問道:“可摘夠了?”
祁沈巖看着他懷中的梅枝,道:“還差一點。”
秦之戚道:“你要哪枝,我折與你。”
祁沈巖望着他,笑道:“你會折梅?”
秦之戚一怔。
他倒未曾想到,折梅也有門道。
於是秦之戚搖頭:“不會。”
祁沈巖便伸手去接他懷裏的梅枝,興致勃勃地要教他。
秦之戚略一避,將梅枝籠在左懷,“這樣就可以了。”
祁沈巖也不堅持,走到一株梅樹下,示範給他看。選梅,折梅,都有些講究。
秦之戚看着、聽着,便不覺地微微攏起眉頭。
祁沈巖注意到了,笑問:“怎麼了?”
秦之戚略一猶疑,便誠實地說:“在秦國,冬梅不過都是宮人折了,插.進瓶中放着。至多……只需做到不雜亂罷了。”
說着,秦之戚挑了枝生得崢嶸的,祁沈巖扶着他的手指,對他的動作做了小小的矯正。秦之戚力氣比祁沈巖足,折下梅枝來,折得乾淨利落。
祁沈巖摸了摸那鋒利的枝腳,方纔解釋道:“原本大約也是如此。不過,幾代以前有位貴人,偶然間取了枝把玩,見到瓶中不被人所見的部分,殘花泥濘、枝腳破碎,與觀賞部分宛如雲泥之別。那位貴人或許想到了別的什麼,勃然大怒,罰了不少人。自那以後,梅道方纔真正地在襄國興起了。”
“因而,如今折梅也算是貴族們附庸風雅的愛好了。尤其是那些老古板們,更是偏愛梅道,”祁沈巖將手藏進大氅裏,望着秦之戚笑道,“你學會了,自可討他們喜歡。”
秦之戚道:“我討他們喜歡做什麼。”
祁沈巖搖頭笑道:“糊塗話。”
他的嗔斥清清淡淡,於二人而言,卻頗有些別樣意味。
秦之戚沒說話。又折了幾枝,已經像模像樣了。
梅園中有處小亭,小侍已經備好了茶酒。
二人在小亭中坐定,小侍爲秦之戚斟上溫酒。
杯子很小,烏玉般的色澤。秦之戚一口喝盡了,擱下玉杯,“好酒。”
小侍偷偷抿着嘴脣笑了。
祁沈巖命小侍再爲他斟一杯,“喝慢些,切莫用那牛嚼牡丹的勁兒。”
秦之戚一噎,盯着那杯清凌凌的酒,遲疑地抿了口。酒液在脣舌間滾了滾,滑入喉管,一股清澀之意伴隨着甘冽酒香涌入喉頭,如同一隻素淨的手撫過胸膛。
這股驚豔之感令秦之戚下意識地看向祁沈巖,後者含笑道:“猜猜看,裏頭加了些什麼?”
秦之戚說不上來。
祁沈巖慢慢地說:“孟秋窖藏的梅子,孟冬封存的雪水,孟春摘擷的新葉——這也是梅道其一。”
宮人送來了花瓶,祁沈巖一支支地插.着梅花,神情看着專注,因而也並不與秦之戚交談。
一開始,秦之戚還有些坐立不安,但看着祁沈巖不急不緩、自在恬然的模樣。他或許是受到了感染,居然漸漸地也放鬆下來。
如此一動一靜,氣氛並不顯僵硬。
插花也有講究。
秦之戚看着那雙細白的手穿過點點緋色,居然有些着迷。
祁沈巖將梅花拾掇妥帖,擦了擦沾上水漬的手,將那花瓶一送,“你帶回去吧。”
秦之戚有些驚訝,下意識地想要推拒,卻被那人含笑的眼眸攝住了,鬼使神差地接下了梅瓶。
秦之戚抱着梅瓶出了宮,回了秦洛世子府。
進了府,他的近侍十延眉開眼笑地迎了上來,爲他脫了大氅。見到他抱着的花時,“咦”了一聲,問道:“殿下不是同寧世子他們賞桃去了嗎?怎麼捧了瓶梅花回來?”
秦之戚將梅瓶擱在廳中的大桌上,應道:“沒去賞桃。”
“沒去?”十延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怒道,“那些人可是又欺侮殿下了?!”
打他們來了襄國之後,襄國那些個人,明面上邀着他家殿下尋歡作樂,實際上反而是拿他家殿下取樂罷了!
十延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秦之戚看着孤零零擱在桌上的梅瓶,又覺得有些不妥。
他抱起梅瓶,走進臥房,小心地放好。
手指不自覺地拈着一片嬌嫩又冷淡的花瓣,秦之戚彷彿觸碰到了那人輕雪般的指尖。
這狎暱的想法嚇了秦之戚一大跳,又頓時心如擂鼓。
祁襄的六皇子祁沈巖,是是生來鳳凰啼鳴、久旱逢霖的福星。自祁沈巖降生之後,襄國便連年豐收、屢出大將賢臣,國力由原來的積貧積弱,轉而直上。
他本是成爲太子的不二人選,但可惜天妒英才,他自幼身體羸弱,畏寒怕熱,大病偶發,小病不斷,這或許也即所謂禍福相依。
但這並不妨礙六皇子的謫仙之姿受人敬仰。
六皇子回到祁城的消息,宛如一陣春風,一夜之間便吹進了大大小小諸貴族的門戶之中。
權貴子弟們又有了新的賭約:邀得六皇子一聚。
祁沈巖性子淡泊,雖然身爲貴子中的貴子,卻向來不熱衷周遊之事。因此,若能邀得他參與宴會,那就是能力與身份的彰顯。
正當貴子們興致勃勃地謀劃着宴請之事時,祁城之中,卻已經有那麼一人,乘着車馬進了皇宮,來到了深居簡出的祁沈巖身邊。
“你來了。”祁沈巖手裏鬆鬆捏着卷書,倚着榻,卻是在發呆,聽到秦之戚推門進來的動靜,方纔醒過神來,對他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
昨日,秦之戚接到了聖旨,命他每日進宮陪侍六皇子。
秦之戚遲疑着問了此事,祁沈巖便反問道:“你不願意?”
秦之戚道:“……沒有。”
祁沈巖笑道:“我很少向父皇求什麼事,他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至於我緣何讓你來——”他拖長了聲音,結結實實地勾起了秦之戚的好奇心之後,狡黠道,“我一個人待着無趣,想找個人陪陪我而已。”
秦之戚一時無語。
祁沈巖便笑了,喚他到榻旁,將手中翻了幾頁的書冊遞與他。
“讀給我聽。”
小侍端來張錦凳,秦之戚一個十五六歲大的少年,或許是身懷異域血統的緣故,身量卻已經高挑,縮着一雙長腿坐在錦凳上,握着書脊慢慢吞吞唸的樣子,很有幾分委屈,叫祁沈巖想摸摸他發頂。
秦之戚能識字,卻或者因爲從小未曾進過學,念得有些磕絆,吐字也猶疑。
他自己都察覺了,祁沈巖沒道理未曾發覺。
但祁沈巖沒有說。他微微闔着眼的模樣,好像聽得專注,又好像只是在瞌睡。
這是本兵書。書中字裏行間有很詳盡的批註,遇到他不明白的地方,大都能解釋。秦之戚念着,偶然便不自覺停下來看那些批註。
他再看祁沈巖的時候,發現對方支着胳膊,長睫微垂,如同靜止不動的鴉羽,已是真真正正地睡着了。
幾把流水般的烏髮繞過耳後,拂過瘦削的下顎,垂落在他的胸前,讓人忍不住想要探手。
秦之戚的目光卻只停留了一瞬,繼而匆匆忙忙地轉回到書上,認認真真地念了下去。
他念完了一整本書,祁沈巖還沒有醒來。於是秦之戚又開始念第二遍。
第二遍唸到一半的時候,祁沈巖眼皮顫動,繼而睜開了眼眸。
聽見他的聲音時,那雙微朦的眼中滑過一抹愣怔,隨即蘊起了白茫的笑意。
“念累了吧。”祁沈巖開口,伸手按住紙頁。
秦之戚的視線便被那隻手佔據,口中不由停了下來。
“還好。”秦之戚答道,面上波瀾不驚,微啞的聲音卻出賣了他。
祁沈巖也不點破,喚來宮人,給他沏一壺茶,又將那冊書輕輕從他手中抽出。
秦之戚下意識地按住,手指卻壓到他擱在紙頁上的指尖。滑涼如白玉。
祁沈巖笑道:“這麼喜歡它嗎?”
秦之戚臉一紅,被燙到一樣地鬆開了手。
祁沈巖笑吟吟地搖頭嘆息:真是不禁逗的孩子。
“我問你,”待宮人將茶備好,祁沈巖看着秦之戚小口啜茶,便慢慢地翻着書,“裏面的東西,你可記住了?”
秦之戚擱下茶杯,“略微記住了些。”
祁沈巖便考校了幾處,他果然大都能答上來。
“不錯。”祁沈巖眉眼舒展,露出滿意的樣子。
秦之戚面上不顯,眼底卻泄露出些許得色。
自這一天起,秦之戚每日來祁沈巖這兒,便是讀書給他聽。
不過,與其說是讀給祁沈巖聽,倒不如說是讀給秦之戚自己聽。
書是珍貴之物,秦之戚從前雖長在洛王宮,卻因爲出身,根本沒有機會接觸。而祁沈巖這兒不僅藏書豐富,而且都是世上難尋的好書。
秦之戚記性很好,讀了一遍的書,大都能記下。有不明白的地方,祁沈巖便會耐着性子給他解釋。
不過,他猶愛兵雜武學諸書,祁沈巖卻不大喜歡,每每聽他念,都要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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