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質子之交十一
手爐自然是沒有的,於是他給自己倒了杯尚帶餘溫的茶水,捧着站在廊下,望着凜冽的灰色天空下飄揚的雪花。
這種屬於弋陽的、絲毫不纏綿的、帶着肅殺氣息的落雪,令祁沈巖感到幾分新奇,雖然庭院之中萬物凋零,寒風順着單薄的衣物紮在身上,卻依然不能熄滅他賞雪的興趣。
不過人可以。
“讓一讓,讓一讓,”灑掃的宮人委實不客氣地揮着笤帚,直直戳到他腳下,“殿下,還請您別妨礙了奴婢做事,到裏面去。”
祁沈巖微微蹙眉,道:“你待會兒做不可以嗎?現下雪景正好,我……”
他尚未說完,便被對方一聲嗤笑打斷,只見那宮人譏諷道:“您還真當自己還是貴人呢,還賞雪?怎麼不看看您現在這幅處境、照照您現在這幅模樣呢!”
祁沈巖眉頭深鎖,面上浮起淡淡的惱怒,可天生的傲骨令他不屑與一個眼光粗陋的奴婢爭辯,便乾脆不討她的晦氣,捧着杯子要回屋去。
正當此時,只聽一個寒冷刺骨的聲音猝然傳來,殺氣騰騰,“原來你就是這樣伺候主子的!”
二人皆是一愣,祁沈巖擡眸望去,只見秦之戚站在門邊,面上烏雲密佈,也不知看了多久、看進去了多少。
“……王上!”那宮人頓時方寸大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王上恕罪!”
秦之戚大步流星地走過來,隱忍着怒氣將庭院與屋內統統視察了一遍,所見之處,均是淒冷簡陋之貌,而他的怒火,在凝目見到祁沈巖蒼白的面容與單薄的衣着時,登上了頂點。
王宮中摸爬滾打十幾年的他,哪裏會不知道宮中這些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把戲?恨只恨他自己,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竟將無依無靠的祁沈巖,孤身一人扔在這兒!
“伺候的其它宮人呢?!”秦之戚寒聲質問。
那宮人戰戰兢兢道:“都、都到別處……耍……耍去了!”
秦之戚面色更加冰寒,怒道:“來人!把這奴婢拖下去亂棍打死!其餘人等,也統統不要放過!”
祁沈巖看着他發號施令到這裏,不由出聲道:“慢着。”
秦之戚胸膛翻滾,聞言陡然一愣,看向祁沈巖。
祁沈巖蹙眉道:“國有國法、宮有宮規,一切當按照規矩來,你如此憑一時脾氣打殺宮人,不可。”
秦之戚氣道:“他們這樣欺辱與你,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祁沈巖深深地注視着他,見他有猶疑之意,便柔聲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當年那個,說“官道之上非驛馬不可疾馳”的少年……如今,你做了王,便要改變了嗎?”
他如此一說,就好像一雙溫柔的手撫過秦之戚胸前,將他滿腔怒火都平定了下來,秦之戚斜睨一眼身側宮人,“按宮規,對主子大不敬、玩忽職守、口出惡言,該如何懲處?”
那宮人自然領會他的意思,忙道:“按例當送入勞苦司服役,終身不得出宮。”
“這事就交由你去辦。”秦之戚道。
“是。”那宮人領了命,叫人拖了那奴婢下去,寒星閣內,便只留下秦之戚與祁沈巖二人。
風平浪靜之後,秦之戚反而有些不知如何面對祁沈巖,他將目光移到別處,也不開口,只像個木樁子一樣,僵硬地立在那兒。
祁沈巖反而從容,淡淡一笑,道:“王上要一同賞雪嗎?”
秦之戚視線轉過來,落在他身上,粗聲粗氣道:“賞什麼雪……同我回宮,這兒凍死個人!”說着,便要伸手來抓他的手腕。
祁沈巖向後退了一步,輕輕避開他的動作,搖頭道:“王上還是將我送回質子府爲好,我理應不該待在宮中,更何況是進出王上寢殿。”
秦之戚被他的執拗一激,又有些激動起來,“殿下……不,沈巖,別和我說這樣的話,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嗎?我已經做到了讓你離開祁城,你爲何就不願意在這兒陪我……你知道我這兩年活得多艱難嗎?”
祁沈巖嘆了口氣,憐愛地望着他,“我明白,之戚……可你現在是王上,你必須做天下表率,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秦之戚憤憤道:“如果沒有你,我根本就做不成這個王上!”
他眼神熾烈堅定,像一團火熊熊燃燒,燒進祁沈巖眸中,讓他竟有微微的眩暈之感。
而秦之戚儼然一副什麼都聽不進去的樣子,直直伸手過來抱他,他堅實火熱的手碰到他的,頓時讓祁沈巖清醒過來,猛地推拒起來。
“王上……之戚,你放開!”
“不放!”秦之戚像頭倔強的小獸,抓住了手中人便無論如何也不鬆手。
祁沈巖啞然失笑,眼前暈眩之意卻更甚,“你……”他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單字,便眼前一黑,沉入了無邊的混沌。
夢境裏是模糊燒紅的天地,零星雜亂的雪點落着。
他站在幽深冗長的甬道中,看着秦之戚的背影,漸行漸遠。
手中彷彿有堅硬冰涼的兩瓣東西,鋒利的斷角咯着手掌,引發淡淡的痛意。
最後他聽見他自己疲倦的聲音說道:“叫個匠人來將它補了吧。”
祁沈巖這場病生得兇猛。
他本就體弱,舟車勞頓來到秦國,水土不服,又還沒好好喘上口氣,就遭了冷遇,受了些磨難。原本他只是強撐着一口氣,不叫身體垮了,與秦之戚那一爭,便動了心氣,一下子被壓倒了。
秦之戚也顧不得什麼避諱不避諱的了,直接把人安置在了自己寢殿裏,日日事必躬親,噓寒問暖,照料得無微不至。
如此一來二去,就算祁沈巖再怎麼鐵石心腸,也要被他捂化了。
但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這話放在常人身上尚不爲誇大,更何況是祁沈巖了。
因此,祁沈巖這一病,便病到了深冬裏,馬上便要迎來他的又一個生辰。
這日子秦之戚記得十分清楚,也曾是他的傷心日,可如今,人就在身邊,他無所謂裝了失憶,將前塵舊事統統忘個乾淨,只同他歡歡喜喜地過一個生辰。
祁沈巖聽他絮絮叨叨說着各種天花亂墜的佈置,摟被笑道:“如此鋪張浪費,恐怕不合洛王宮的規矩。”
秦之戚道:“如何不合?孤還要辦得越宏大越好呢,好讓那些人看看,孤是如何喜愛你,叫他們絕不敢輕易拿你說事。”
祁沈巖聽到這話,眉峯微蹙,道:“我正要說——君臣相處之道,哪裏能夠像王上這樣,做一言堂?我那日見大臣們在王上面前,除了鄭大人,無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王上這樣子,不過是用威權強迫人服從王上罷了,又如何能讓臣子、讓百姓,真心實意地順服於王上呢?……”
他還要說,秦之戚忙掩住他的嘴,裝作頭疼道:“我的好殿下,你這囉嗦的勁兒,真趕得上鄭琰了!”
祁沈巖笑道:“忠言逆耳利於行,我觀鄭大人端正清肅,耿直忠誠,王上可不能不聽他的話,更不能意氣用事,讓人涼了心。”
秦之戚道:“孤早讓人給鄭琰送了點禮物去啦。他那老匹夫,也不過嘴上厲害罷了。”
祁沈巖搖頭道:“鄭大人不過不惑之年,王上卻叫人家‘老匹夫’……”
“孤哪裏說錯了?”秦之戚道,“孤可尚未及冠!與孤相比,他可不是老匹夫嗎?”
秦之戚今年也只有十九歲,及冠是真還差一年。但他身材修長有力,眼神深邃威嚴,人前並不露怯,只有尚顯俊美的面容,透露出了那麼點稚氣。
祁沈巖便故意揶揄他,“那王上也不能嫌我囉嗦了——我可比王上長了三歲。”
秦之戚認認真真地將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搖頭道:“殿下的樣子,同兩年前沒有什麼變化。”
祁沈巖不由啞然失笑,“現在或許如此,可生病的人總是衰老得很快,十年之後,我說不定就已經垂垂老矣,到時王上看着我的樣子,就要倒胃口了。”
秦之戚卻沒在意他語氣中的調侃,眼睛一亮,脫口而出道:“殿下的意思是,十年以後也會一直同孤在一塊兒嗎?”
祁沈巖沒料到他會抓住自己不經意的那句話,又見他一副期待的模樣,不由發起笑來,正要回答,這一笑卻不知牽動了喉管中的哪處,突然引發出猛烈的咳嗽。
秦之戚也顧不得要他的答案了,連忙上前替他拍背,喚宮人奉來茶水。
待到祁沈巖咳夠了,只覺眼前陣陣發黑,喉頭腥甜不已。不易察覺地,他露出一絲苦笑,將方纔想要對秦之戚說的話,嚥了回去。
如此病體凋零的他,如何對人做得出承諾呢?卻沒有發覺,秦之戚望着他的目光中,已然帶上了猶疑的探尋。
在祁沈巖的堅持下,他的生辰最終簡化到只有他和秦之戚二人,就在洛王宮中,簡單地用一桌晚膳。
秦之戚原本不大讚成,但轉眼想到,如此反而顯得幽密親近,便也同意了。
不過,天不遂人願,這一日,楚國使臣從南方遠道而來覲見,秦之戚作爲國君,理應爲他們接風洗塵,在宮中辦一場晚宴。
秦之戚從兩天前開始,臉色就已經不好了,心中更不知埋怨了這些不會挑時候的楚人多少次。
反倒是祁沈巖,十分大度,還反過來寬慰他:“不過是過個生辰罷了,不必着急。國事爲重。”
有他如此提點告誡,國宴之上,秦之戚面上纔好歹掛着彬彬有禮的微笑,心中卻早已要按捺不住不耐。
楚使此來,本不過就是維繫兩國邦交友好,例行探訪罷了。因而,宴會也沒有拖得很晚,一結束,秦之戚就急匆匆地回到寢宮。
這着急的態度,倒是叫楚使們頗爲奇異:“王上可是宮中有位美嬌娘,叫王上如此心焦?”
如此私下笑語,便有洛國人解釋道:“雖不是美嬌娘,也差不離了——正是那位逸王。”
楚使聞言,撫掌笑道:“看來逸王殿下果真過得不錯。隨我來的那位公子,也能放心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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