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質子之交拾
到弋陽的時候,正是黃昏。弋陽城建得古樸大氣,民衆大都端肅深沉,彷彿立於大漠邊緣的一座要塞。
這兒氣候卻要比祁城乾燥不少,祁沈巖一來,便覺得喉嚨乾澀不已,時時不可抑制地漏出咳嗽。
草草休息過後,第二天清晨,祁沈巖便要上殿面見洛王。
他這一路上,雖然同秦之戚待在同一個營地裏,二人卻從未見過面。
因此,明天算是他同作爲洛王的秦之戚,第一次會面。
祁沈巖蓋着被子,望着帳上明明滅滅的燭火影,思緒紛雜。
近兩年不見,不知他身量是否又高了些,做了洛王,總該會收斂些從前的任意勁兒了吧?他是否也已經後宮佳麗三千了呢……
這樣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兒,祁沈巖才恍然回過神來,不由對自己露出了一個苦笑。
他想那麼多做什麼……
總之,如今,他算是同秦之戚,整個身份倒調過來,一個在階上,而另一個,在階下。憑着他臨走前,自己明面上對他的那些冷遇,現在,他若是不叫人磋磨自己,便已經算很好了吧。
第二天清晨起來,祁沈巖因前一天夜裏,思慮複雜,睡得不甚安穩,故而晨起臉色並不大好。他那奴婢見了,便蹙起眉來,道:“殿下敷些粉遮遮可好?”
祁沈巖笑道:“不必了,我又不是女子,還要擦什麼粉嗎?”
那奴婢點頭道:“理應也是。不過,殿下這樣差的臉色,顯得整個人都虛浮起來,穿上這禮服,就不是您穿它,而是它穿您了。您說,這叫那些洛國朝臣見了,要如何想我襄國?更何況,殿下您還是這樣尊貴之人。”
這奴婢牙尖嘴利,說的頭頭是道,倒是叫祁沈巖啞然失笑起來。
“這麼說,我還是非擦這個粉不可了?”祁沈巖笑道,“那就擦吧。”
正是洛國早朝。
“宣襄國逸王覲見——”
只聽這麼一聲洪亮而悠遠的通報聲,從大殿之外,緩緩行來了一人。
這人穿着黛藍色的衣裳,面如冠玉,眉如遠山,眼若秋水,脣邊一縷淡淡笑意,皎潔輝華令明月也難與爭光。
他一進來,便令滿朝文武,無不爲之側目。這讓高踞於上的秦之戚,心中暗暗地不虞起來。
“參見王上。”
祁沈巖走到殿中,向秦之戚行了一個大禮。
秦之戚的目光,淡淡地落到他身上,“起來吧。”
他聲音威嚴淡漠,祁沈巖起身,餘光輕輕一掃,便見座上那少年郎,早已褪去青澀,變得沉穩嚴峻起來。
祁沈巖不由微微一笑,心中驟然升起些許欣慰。
他笑起來更是美好,秦之戚卻如同見到私藏的珍寶正在招搖過市般,愈發憤怒起來。
“逸王從前便貌若好女,”秦之戚沐光時分敏銳,語氣譏誚,“如今也當真同那女子般,塗脂抹粉起來了?既然如此,逸王入孤的洛王宮可好?”
祁沈巖面上薄粉本應不被察覺,只是秦之戚直直盯着他的面容,目力又極佳,片刻之間便看了出來。
此話一出,衆臣譁然。
當即便有一生得棱角崢嶸的臣子站了出來,激昂道:“王上當初用襄皇換逸王已經是糊塗,如今竟要將逸王納入後宮?!這是昏君之舉、亡國之兆,王上萬萬不可啊!”
他話說的委實不客氣,秦之戚也怒了:“鄭琰,孤不論做什麼決定,你都要跳出來爭辯一二,是你是這洛國的王上,還是孤是?!”
那名爲鄭琰的臣子毫無退意,只指着祁沈巖道:“王上若年輕氣盛,自可在國內擇選好女入宮,做什麼要這樣一個敵國質子!臣懇請王上將逸王幽居寧間道!”
寧間道是什麼樣的地方!那兒與世隔絕、終日苦寒,就算是一個年輕力壯的侍衛進去了,住不了多久也要去了半條命!鄭琰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
秦之戚一拍桌案,震得山響,“鄭琰,孤對你客客氣氣,是看在你三代忠臣的份上,你若是再如此放肆,就休怪孤不留情面!”
秦之戚雙眸一瞪,殺氣四溢,直把堂下衆臣激得戰戰兢兢,放眼望去,竟無一人應和鄭琰。
祁沈巖看着,眉頭不由蹙了起來。
更令他難以置信的事情還在後面,祁沈巖下了朝,尚未出宮,便被一夥宮人“客客氣氣”地請到了後宮,將他關在了一間宮室裏。
到了傍晚,更是有幾個奴婢將祁沈巖帶到了浴池,不顧他的抗拒,強壓着從裏到外洗了個乾淨,又拿被子裹了,送到一間富麗的寢殿裏。
不用想,祁沈巖也知道這是洛王的寢殿。
等了大約快一個時辰,才見到秦之戚進了寢殿。而秦之戚一進寢殿,便見到這麼個只着裏衣、露出雪白脖頸和雙腳的美人坐在牀上,滿面怒容。
秦之戚心頭一縮,下意識地便生出些許退意,可腳後一磕觸到門檻,猝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身份,便驀然掛上冷峻的神情,朝屋內走去。
祁沈巖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牀前,伸手擡起自己下顎,有些輕浮地說:“怎麼?殿下這是自薦枕蓆來了?”
祁沈巖一愣,聽見秦之戚說出這樣的話,一思量,哪裏還不明白?於是他臉上怒氣消了幾分,輕輕揮去他的手,低道:“你的宮人私自將我扣在宮中,梳洗打扮送到你牀上……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秦之戚有一瞬愣怔,心下猛然升起失望,但他不願掃了面子,便強撐着臉上傲然,朝他輕輕壓下去,故意在他耳邊吹氣道:“殿下不願意?可就算不願意,你現在也在孤的牀上了,倒不如,乾脆就讓孤做殿下的入幕之賓……”
兩年未見,秦之戚有意在他面前表現得世故老練、高傲過人,卻未曾想,祁沈巖只冷笑一聲,轉頭直視着秦之戚的雙目,眼中滿是失望:
“我曾經以爲你會是個明君,可現在看來,是我看錯了。你現在這樣算什麼?先是爲了一個敵國王爺放走敵國皇帝,現在又爲了一個質子在朝堂之上公然呵斥朝臣,這難道不是昏聵之舉嗎?再看看你現在輕浮的樣子,同色迷心竅的浪蕩子有什麼區別?你如此——如何能傳承祖宗基業,統領洛國?!”
秦之戚被他的話一激,見他一副痛心疾首、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心意的模樣,兩年來出生入死、忍辱負重潛藏在心底的委屈、不解、辛苦在這一瞬統統化作了滔天的怒火,令他緊攥的拳頭高高揚起,隨即惡狠狠地砸在了祁沈巖身側的牀上,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呵,我是昏君,我是昏君……!”秦之戚氣得怒髮衝冠,雙眼赤紅,在宮中走來走去,怒氣噴薄。
若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任何一個祁沈巖以外的人,他都能想到千百種辦法來殘酷地懲治對方這種激怒自己的行爲,可,就是祁沈巖、是他!……讓他根本無法做出任何除了憤怒地走來走去以外、任何發泄憤怒的舉動!
最終,秦之戚重重一瞥祁沈巖,粗着嗓子冷聲喊道:“來人……給孤把他關到寒星閣,沒有孤的允准,任何人都不準見!”
這夜,王上的憤怒,由中宮傳遍了整個洛王宮。
洛王宮中諸人,原本皆知他們的王上喜愛襄國的一個美人,愛到不惜用江山換美人的地步。他們本做好了迎接這位美人入主洛王宮的準備,卻就在第二個晚上,接到了王上將這位美人關入冷宮的消息。
因而,都說君心難測,錯不了。
衆人起先還觀望着王上的動靜,卻見王上沉迷政務,彷彿已經將那人拋之腦後的樣子,漸漸地也就放下心來。寒星閣中伺候的人,便動了歪心思,換着法兒撈油水。
要麼,是今日的炭火少了一半,要麼,明日的飯食只有一頓,又或者,統統溜到別宮開小差,任祁沈巖怎麼喚也喚不來人。
如此過了幾天,弋陽的天氣愈發寒冷起來。
正午,秦之戚剛從議事殿出來,便見天上落起了小雪,星星點點,落下來,便不見了蹤影。
“王上,今年雪落得多了些,來年必定又是豐年啊。”十延仍然是他的近侍,見此情狀,如此笑着奉承道。
秦之戚站在檐下,望着,不由便發起了呆。
不過不是想着風調雨順、瑞雪豐年,而是想起幾年前,他帶着一身寒氣,走進祁沈巖宮中,對方看着他抖落風雪,笑着問他:“外頭雪可大?”
那是他藏於心底的珍寶。
“這雪要下多久?”秦之戚冷不丁問道。
宮人一愣,急忙應道:“約莫要下上一天呢,王上。”
這話好像一句引誘,勾着他剋制不住自己,往回憶中走去,走向祁沈巖的宮門,走向他溫和的微笑和溫熱的茶水。
明明心愛之人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他卻因爲一些莫須有的彆扭忍着不去見他,此時的秦之戚,忽然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如此想着的他,愈發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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