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民國舊戀十一
這一夜瓢潑的大雨彷彿是上天給予他們的最後一次考驗,這天之後,萬里晴空,鮮豔的太陽烘烤着大地,河水蒸騰,水汽的味道不再陰鬱,天地間充斥着溫暖的潮溼。
一個月後,河水退回正常水位,大壩修補完畢,他們這些勞工,在政府那裏領到了一筆酬金之後,被統統放歸。
“接下來你去哪兒?”經過這些時間的相處,陸海與沈崇巖,也算熟悉起來。
沈崇巖搖了搖頭,“不知道。”
他回到城裏以後,便託人打聽秦戚寧的消息。可得到的結果令他既欣慰又失落:欣慰的是,秦戚寧經過一番波折之後,還是保住了秦家的家業,成爲了秦家新任的家主;失落的是,秦戚寧早在一個月以前,便離開了省城。
算算時間,那大約就是他在壩上經歷生死邊緣的某一刻。
沈崇巖不由露出苦笑。
“如果你沒想好去哪裏的話,”陸海說話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到北方去?”
九月份,停學了四個月的湖大恢復辦學,校工、老師和學生們紛紛回到暌違許久的校園,但也有部分學生沒有回來,其中便包括了沈崇巖和秦戚寧。
彼時的沈崇巖與陸海一同北上來到山東,在他與他異姓兄弟張廣生一同創辦的廣海商隊中做了會計。
而彼時的秦戚寧度過最初的難關,堅持到他大哥趕回家扶持家業,後又在他大哥的支持下,離開省城,前往一江之隔的江北安營紮寨,準備在江北商業場分一杯羹。
兩人各自在自己的領地裏忙碌着,成長着,彼此的影像在心頭逐漸淡去,少年時濃烈鮮豔的情感,也似乎已經隨着時間的流逝,慢慢褪色。
這一眨眼,便是五年過去了。
廣海商隊不斷髮展,在青島成立了實業公司,專營南北與海外貿易,而早已經成爲商隊三把手的沈崇巖,也順理成章地成爲了公司的副總經理,經營着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務。
“老三,”陸海興沖沖地走進辦公室,嗓門大得不得了,“猜猜我帶來了什麼好消息?”
辦公桌前坐着一個身量瘦削的青年,蒼白清俊的面上架着一副金絲邊眼鏡,原先正慢斯條理地看一份報表,此時聽了他的話,便擡起頭來,脣邊噙着一抹淡淡笑意,“哦?什麼好消息?”
陸海也並不是真的要他猜,當下便將電報拍在他桌上,說道:“大生意來了!”
沈崇巖拿起電報,玻璃片後的視線,觸及上面的字眼時,卻微不可查地一僵。
這是一封邀請廣海實業公司參加位於江北的新天地百貨公司供貨方競標的電報,如果能拿下新天地百貨公司的競標,那就代表着他們也將打開當時全國經濟中心——江北的市場了!
這於廣海實業公司來說,不可謂不是一個大消息。
“怎麼了?”陸海見他半天沒有說話,有些奇怪。
“我只是沒想到……會是秦氏。”半晌,沈崇巖說道。
陸海笑道:“就是因爲是秦氏,纔是大生意啊!老三,要是咱們能把貨扎進秦氏的百貨公司,還愁沒人要咱們的貨嗎?你說是不是?”
沈崇巖微微一笑,“是,那就先恭喜二哥了。”
“嗨,恭喜什麼,公司不也有你的一份嗎?”陸海擠眉弄眼,“所以,老三,去江北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沈崇巖推辭道:“這樣大的生意,二哥不親自去嗎?交給我,恐怕不放心吧?”
陸海拍拍他的肩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嫂子年紀大,生個孩子不容易!還有一個月她就要生了,我這時候哪兒能走?”陸海說道,“況且,你是高材生,有文化,和我們這些土包子不一樣。我和廣生都覺得你是最適合代表咱們去的了。”
沈崇巖下意識地還想推拒,卻在看到陸海充滿信任與期待的眼神,想到公司的發展時,猶豫了。
又或者,他的猶豫,並非完全是因爲公司或者陸海……
五年了,秦戚寧比他走得更遠。
沈崇巖再次看見秦戚寧的身影,是在報紙上。
此時的他,已經不僅做到了穩住秦家家業,成功在江北佔據了一席之地,還越做越大,隱隱有了稱霸江北商場的勢頭。誰也不會想到,幾年前那個被家中保護得很好的、天真到近乎傻氣的秦戚寧,會在家逢鉅變之後,完成如此驚豔的蛻變。
沈崇巖嘆了口氣,說:“好。”
南下的火車嗚嗚作響,咔嚓咔嚓,緩慢行進在鐵軌上,將久別二人的距離,漸漸拉近。
沈崇巖第一次來到江北,這座當時全國最繁華的城市。
廣海實業公司已經提前派人趕來打點一番,陸海爲了在其它競爭對手面前不失派頭,出手很是闊綽,各方面都給沈崇巖安排得最好。
火車一到,便有人接了沈崇巖登上小汽車,前往江北最好的世界飯店下榻。
“三爺,一路上辛苦了。”坐在副駕的叫趙科,是廣海先派來摸摸情況的先頭兵。
沈崇巖“嗯”了一聲,揉了揉額角,雖然滿臉都是掩藏不住的疲憊,但也當即問道:“江北情況如何?”
那人答道:“其他競標方也都陸陸續續趕到了,一個星期之後就在世界飯店舉行競標。這次對我們威脅比較大的,一是廣城來的名茂實業,他們同咱家走的路子有點兒像,二是湖城來的孫氏,他們家同秦氏有聯姻,不知道秦氏會不會偏心……”
如此聽了一路,沈崇巖大都記住了,待趙科把話說完,沈崇巖望了一眼窗外,問道:“還沒到嗎?”
趙科一愣,答道:“快了。”
沈崇巖便沒再說話,摘下眼鏡,閉上眼睛小憩,此時他胃裏已經翻騰得難受不已。
或許是沈崇巖天生便是窮人家的命,他暈車,不論是火車還是汽車,都暈。由此可見,他剛剛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火車之後,又坐上了汽車,是個怎麼樣的難受法。
“三爺,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趙科的聲音在前排響起。
沈崇巖戴上眼鏡,推開車門下了車,被江北入秋的冷風撲了個滿面。
沈崇巖眯起眼睛,跟着趙科快步往飯店內走去。
在前臺辦妥入住登記,沈崇巖穿過大廳,蒼白模糊的側臉像一張快速滑過的舊式剪影,從餐廳前一閃而過。
秦戚寧倏地站起了身,愣愣地望着那個方向。
剛剛……是他?沈……
秦戚寧幾乎要控制不住腳步地走出去,這時,兩個年輕男人又從那個方向經過,穿着西裝,平庸無常的面上帶着無意義的笑容。
秦戚寧的心頭驀然涌上巨大的失望。他猛地坐下來,狠狠吸了口煙,咬牙切齒。
“二、二少……?”坐在他對面的女人手足無措地看着他,怯怯地問道。
這女人是市長家的二小姐,名叫孫碧珠,也是秦家有意聯姻的對象。
這天下午,他本來是陪這個女人來喝下午茶的。
“閉嘴。”秦戚寧粗啞着聲音,冷冷說道。
孫碧珠猛地噤了聲,柔美的眼眸中含着一汪委屈的淚水。
秦戚寧見了,心中卻更加煩躁,有個聲音不住地唾棄着自己:
秦戚寧啊秦戚寧,你還真是下賤,這麼久了,都還忘不了那麼一個貪生怕死的負心之人!
此時的秦戚寧並沒有料到,三天之後,他便將再次見到那個暌違五年之久的人。
三天以後,是秦氏爲本次競標會舉辦的宴會,各方競爭者與主辦方將在這場宴會上,進行第一次見面。
沈崇巖這幾天一直關在房間裏,爲新獲得的消息修改投標書和準備不同的方案,忙得不可開交,自然也無暇顧及什麼宴會不宴會的,都交給趙科去準備了。
直到宴會前的兩個小時,沈崇巖才從文件堆裏擡起頭,洗了個澡,換西服的時候,倒是笑了:“嗬,這樣好的衣服。”
趙科也笑道:“今日來的都是對手,咱們也不能下了面子,是不是?”
沈崇巖搖搖頭,調侃道:“這生意還沒個着落呢,二哥就這樣手筆,若是不能談成,二哥豈不得心疼死!”
他穿上那身西服,又打理了下頭髮,擦擦眼鏡戴上。穿衣鏡前的年輕男人身材瘦削修長,眉目清俊沉冽,泛着銀光的高級西服穿在身上,襯得通身翩翩如貴公子。
趙科當即誇讚道:“三爺果然好風采!”
沈崇巖笑道:“待會兒你可得幫我擋擋酒,若是喝醉了酒,鬧了笑話,再好的風采也蓋不住狼狽!”
趙科道:“那是當然。”
二人便一同下了樓,到了酒店二樓的宴會廳,交了請柬進去,裏頭已經到了不少人。
趙科去拿了兩杯酒過來的當口,已經有人過來搭訕了:
“可是廣海實業的沈經理?久仰久仰。”
“我是,您是?”沈崇巖已經掛起了禮貌的微笑。
那人的酒杯已經先伸了過來,沈崇巖從趙科手裏拿過酒,和他碰了個杯,抿了一口。
“嗨,您不認識我,我是名茂實業的員工,我們經理特意讓我過來與您打聲招呼。”喝過酒,男人才笑眯眯地自我介紹起來,同時舉杯朝不遠處敬了一敬。
沈崇巖順着方向看過去,見到一箇中年男人挽着女伴站在那兒,正微微笑着注視着他。
沈崇巖抿脣一笑,也朝他舉了舉杯。
名茂這是探門道來了。
沈崇巖自然不會示弱,三言兩語,將對話拋來拋去,轉得滴水不漏。
名茂那人眼見討不到什麼好,暗暗啐了口,賠笑着說:“那我就不打擾沈經理了,再會。”
“再會。”沈崇巖笑道。
正當那人轉身時,門口傳來些許騷動,沈崇巖望過去,便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走了進來,所及的人羣,如同摩西分海般,紛紛爲他讓開了路。
是秦戚寧。
沈崇巖神情微愣,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覺收緊了。
秦戚寧穿着身銀灰色的西裝,黑髮齊整地梳過去,露出光潔的額頭,額下是一雙凜冽深沉的黑色眼睛,蘊着不怒自威的氣勢。
沈崇巖愣愣地看着,身旁趙科已然發出不由自主的驚歎:“這就是秦二爺嗎?”
年輕,俊美,威嚴,權勢滔天,一切能夠賦予給成功者、上位者的名詞,都能完美地套在這個人身上。
而只有他,見過這個人天真時、熱戀時、溫暖時的模樣,何其榮幸。
沈崇巖在這一刻,才明白過來:
他之所以來到江北,來到這場宴會,比起生意,更大的願望是——
他想見他。
就算秦戚寧恨他,怨他,將他當做陌生人,他都那麼急切地、隱祕地想見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