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民國舊戀十

作者:昨昨
沈崇巖轉身跟着士兵離開。

  寫着秦家地址的紙條輕飄飄落在地上,被一大灘積水泅溼。

  士兵們剛剛離開,一輛黑色的小汽車悄然駛了過來。

  前窗上彆着租界通行證,兩個法國兵打開關卡,朝汽車敬禮。

  汽車碾過潮溼的水窪,碾過字跡模糊的紙條。

  渾濁的玻璃內側,秦戚寧消瘦冰涼的側臉,一晃而過。

  秦戚寧重新回到了這個他成長了二十年的地方。

  只是此時的它已經滿目瘡痍。殘垣斷壁仍未清理乾淨,雨下過後,散發出潮溼和灼燒混合的難言氣味。

  秦戚寧穿着烏黑的西裝,頭髮梳過腦後,露出光潔冷峻的前額。額下,是一雙眼窩深陷的、玻璃一樣的疲憊眼睛。

  他定定地站在那兒,站了很久。

  秦戚寧,他現在在這裏,什麼都沒有了。

  他的家被燒光,親人死得慘烈,手裏連一張合照都沒再有剩下。而他留下的,關於愛人的最後一點痕跡,那副字,落在地上時,很多人從上面踩過去,把畫軸踩爛,黃紙踩黑,最後上面的字跡全然模糊。

  於是到了最後,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秦戚寧眼睛裏有點水光,但他咬了咬牙,把淚意逼回去。

  這只是災難的第二天,因爲秦家當家突遭意外而動盪的秦氏企業局面卻不容秦戚寧有更多的逃避時間。商會、其他企業甚至政府,已經對秦家產業該如何處置討論得熱火朝天,後天更是要召開大會研究秦家產業能否繼續獨立運作的可行性……

  秦戚寧不是真的愚笨,也不會真的懦弱。

  他明白此時此刻,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秦家肆意瀟灑的二公子,他現在是秦家的支柱。

  他背後有他爹孃半生心血,身前有尚未調查清楚的火災起因……而只要他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那些縈繞在四周蠢蠢欲動的豺狼虎豹們,就會一擁而上將他秦家瓜分得一乾二淨。

  因此,他不能露怯,更不能輸給現實,絕對不能。

  當秦戚寧肩負起了秦家家業之後,所謂天災,於他而言已經不再重要。但對於沈崇巖來說,它卻是他確確實實面對着的猛獸。

  省城數裏外的大壩旁,正是中午輪換喫飯的時候。

  沈崇巖拖着沾滿污泥的雙腿,排隊領到午飯之後,便自個兒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喫起來。

  說是午飯,其實只是碗飯湯,上面飄着兩片薄薄的不知是什麼牲畜的肉,泛着星星油花。這時候,因爲連日陰雨,菜要麼種不下去,要麼種了的,也都爛在地裏。故此,蔬菜瓜果反而成了奢侈品。逃難的人,牲畜是帶不走的,帶不走便都被繳上來宰了,他們於是享到了平日裏難得的肉菜。

  很快地喫完了午飯,沈崇巖拿碗筷到不遠的水溝裏——壩邊這樣的水溝到處都是,洗了洗,甩水的時候,他看到自己泡得發白脫皮的手指——那本來是雙寫字翻書的手,只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被抓到壩上來,沈崇巖說實話不抱怨。他當初做下了回城的選擇,就早已經有現在的預料。如今的境況,也不過是應驗了他的預想罷了。

  “這狗孃養的官府,”旁邊有人罵罵咧咧,一邊發出很響的呼嚕飯湯的聲音,“老子搬沙堵水苦幹了一上午,就給老子喫這種東西!”

  沈崇巖瞥了他一眼,見是個身材精壯的漢子,手腳還沒有泡得發脹,顯然是剛來。

  四周的人,有的漠不關心,有的像他一樣,瞥他一眼,卻沒有說話,帶着隱隱的嘲意。

  站在人羣之中的管事也看了他一下。

  下午,那個漢子便被分到了最危險的破壩口,站在高過腰的洶涌水流裏埋沙袋。沈崇巖看見他像只鼴鼠一樣,憋着氣鑽進水裏又鑽出來,最後下工的時候,眼睛都血紅血紅。

  “媽的!”喫飯的時候,那漢子連端碗的手都有點打顫,嘴上卻沒打算消停。

  沈崇巖看了一下管事的位置,見他沒注意這邊,低聲道:“抱怨得越多,被分到的地方就越危險。”

  那漢子擰着粗獷的眉毛看過來,沈崇巖注視着他,眼神清明平靜。

  漢子愣了一下,“謝、謝謝……”

  沈崇巖抿了抿脣,走去洗碗。

  後來漢子果然沒有再說話。夜裏,他們這羣苦工,都是抱着張席子隨便鋪開便睡了,那漢子主動湊到沈崇巖身側,“喂,我叫陸海,你叫什麼?”

  沈崇巖捏着張信紙,就着白慘慘的月光,費力卻仔細地讀着。

  聽見陸海的問話,沈崇巖停頓一瞬,擡起眼來看他,“……沈崇巖。”

  陸海嘿嘿笑道:“你來了多久了?”

  沈崇巖一默,再開口時,言語間竟有些滯澀,“四天。”

  陸海驚訝地說:“沒想到你看着瘦瘦小小、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個書生,居然能待這麼久。”

  沈崇巖涼涼地說:“不然呢?去死嗎?”

  陸海語噎,“沒想到你還會開玩笑。”

  沈崇巖不語,將看完的信疊起來,小心地收進布包裏。

  陸海見他這樣珍重,不由問道:“這是誰的信?”

  沈崇巖不答,面龐在月光下,又清冷又疲倦。

  摻雜着濃重水汽的涼風吹來,雲重月昏,陸海自顧自說起了自己:“說來我可真是倒黴。商隊在路上給土匪搶了,跟兄弟們散了,本想去找他們,又被官府給抓來了。現在困在這兒,也不知道我那兄弟們怎麼樣了……”

  他或者是憋了很久的話沒處跟別人訴苦,便滔滔不絕地向沈崇巖說起來,沒多久,家底都向沈崇巖倒了出來。

  沈崇巖也知道了他二十六歲,是山東人,常年南北跑商,家裏有個娃娃親的老婆和一個六歲的女兒。他說着說着,不由露出幸福的傻笑。他這樣的神情令沈崇巖不由想到秦戚寧,心中又是一陣酸澀。

  “你嘞?你怎麼樣啊?”陸海說完,又問起了沈崇巖。

  “我?”沈崇巖慢慢揉着草鞋,擰出裏面的水,語氣溫溫吞吞的,“我有爹孃,還有妹妹,都離開省城,回老家避難去了。”

  “那你怎麼不走?”陸海問道。

  沈崇巖的動作一滯,抿起脣沒有說話。

  陸海看着他,便知道他有故事。

  “走了。”沈崇巖慢慢說道,“又回來了。”

  “回來做什麼?”

  “找一個人。”

  “那人呢?”

  “沒找到。”

  寥寥幾句,陸海走南闖北,見過的事情也不少,當下便明白了幾分,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如果有緣分,以後必定還能重逢的。”

  沈崇巖只緘默。

  陸海還想說什麼,天上便打了幾聲響雷。諸人紛紛朝上望去,見天際不時有閃電破空,方纔那點朦朧的月亮,早已不見蹤影。

  “恐怕又要下雨!”有人喊道。

  “老天造孽啊。”

  “再下雨,這壩子遲早給衝了!”

  “……”

  衆人也無心入睡,紛紛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空氣中滿是恐慌浮動。

  不一會兒,果然下雨了。大家收了席子,一羣鴨子般擠在草棚下面,呆呆地望着壯闊的雨簾。地上漸漸匯起了小溪,衝到他們腳下,把剛剛擰乾的草鞋又泡得透溼。

  管事和幾個工人去壩上看了,餘下他們,則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

  又過了不多時,有個工人跑了回來:“水又上來了!弟兄們,趕緊跟我去壩上!”

  他的吼叫聲在大雨中顯得斷斷續續,卻並不妨礙其中清晰的意思傳達到衆人耳中。

  大家面面相覷,都有些猶豫。

  “都愣着幹什麼?走啊!”一旁看守的兵朝天放了一槍,那槍口沾了水,發出嘶嘶的啞聲,但並不減其威懾。

  衆人有了動作,一條條疲憊而年輕的漢子深一腳淺一腳地邁入了黑沉的雨夜。

  壩上的情況比他們想象得還要糟糕。

  之前他們的工作便是縫補和加高堤壩,可現在水一上來,他們之前胡亂堆的那些沙袋、石頭,便顯得漏洞百出,到處都是漏水的地方。

  “你們幾個去那邊!你們、這邊……”管事的吼聲比雨聲還大,對諸人分派着任務。

  大雨透過斗笠將沈崇巖的頭髮澆得透溼,水流在臉上模糊了視線,用手用力一抹,過了沒一會兒,又是滿臉水。

  陸海一邊抱沙袋,一邊小聲抱怨道:“這狗孃養的管事,盡指使咱們,自己什麼也不幹!”

  沈崇巖咬着牙不說話。

  衆人沉默地與水線賽着跑,整個大雨瓢潑的壩上,只聽得見管事的指揮聲。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一聲巨響,有人驚恐地喊了起來:

  “壩破了!壩破了!”

  其餘人紛紛望去,只見壩左角已然破開一個兩人寬的口子,洶涌的河水如同找到了突破口,正爭先恐後的涌進來。

  “快堵住!堵住!人上去!人上去!”管事驚懼地大叫起來。

  沒有人敢過去。

  “不去的老子現在就斃了!”管事掏出□□,紅着眼吼道。說話間已經將槍抵上了一個人的腦門,“去不去?!去不去?!”

  “去、去!”那人立時抖如糠篩,連聲道。

  幾個人下去了,那水幾乎沒過頭頂,旁邊的人大氣都不敢喘地交着沙袋,只見下去那幾個人不斷在水中起起伏伏,將沙袋沉到缺口處。

  “管事,這邊也破了!”另一邊又有人喊起來。

  “下去,都下去!”

  不斷有人被迫跳入破口。

  過了沒多久,有個人被捲進了河裏,“救命!救救我!救我!”漆黑的河水中,人們只能見到那人微弱的身影,絕望的呼救聲卻如喪鐘般敲響在每個人心裏。

  死亡的陰影籠罩在大壩上空。

  “沙袋……不夠了!”噩耗繼續傳來。

  所有人都驚懼交加,戰慄的目光團團繞在管事的身上,管事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獰笑,大吼道:“沒沙袋了就用人去堵!堵!聽見沒有!今天壩要是衝了!咱們背後這幾十萬人全得死!咱們也得死!”

  堵!堵!堵!只能堵!

  一個個勞工,像下餃子一樣跳進水裏。

  沈崇巖站在快要沒過胸口的水裏,不時有浪花打在他臉上,或者將他整個人吞沒。這樣不知道站了多久,站到沈崇巖整個人被沖刷得麻木,如同一樁立在亂流中的冷硬石像。

  電閃雷鳴的大雨中,嗆入喉頭鼻腔的窒息河水中,沈崇巖逐漸變得混沌起來的、微不可查的意識深處,再度浮現起秦戚寧的身影。

  他啊,現在是不是也算,在保護着他身後那座城裏的愛人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死在這裏也沒關係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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