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民國舊戀九

作者:昨昨
回去的路出離清晰,而越靠近家,人也越多。

  直到最後,秦戚寧在夜幕下,遠遠看見沖天火光,聽見路旁的人小聲議論:

  “聽說是秦家吧?”

  “這樣大的火,嘖嘖……”

  秦戚寧一愣,下一刻,猛地奔跑起來。

  是秦家。是他的家。

  秦戚寧呆呆地看着面前熊熊燃燒的大火,樹木花草統統化作灰燼,直到房柱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整座別墅轟然垮塌,秦戚寧才忽然反應過來似的,大吼一聲,要衝進火中,卻被人猛地抱住腰。

  “你放開我!我要進去!——爹!娘!”

  他手裏那副一直緊握的字畫,悄然落在地上。

  “冷靜!冷靜!都已經燒成這樣了!”抱住他的不知道是誰,也沒聽清他的話,只不斷地勸說他,兩隻手臂像鐵索一樣牢固。

  秦戚寧掙扎着、怒吼着,淚流滿面。

  這夜,總是如同漏斗般的天空沒有下一滴雨。

  直到大火將一切燒盡,四周看熱鬧衆人紛紛散去,偌大廢墟前,只剩下兵士和聞訊趕來的秦家下屬們。

  “二少爺,您堅強些……秦家目前還要您來主持……”

  “已經派人拍電報給大少爺了,他馬上也會趕回來……”

  “少爺……”

  人們不知道秦戚寧爲何能夠躲過一劫,卻下意識地將他視爲主心骨,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話。

  秦戚寧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況,也沒有人教過他,這時候他該怎麼辦。

  如果有崇巖在他身邊就好了,崇巖,崇巖……他的崇巖到底到哪裏去了呢?!

  秦戚寧悽惶地坐在地上,一個二十歲大的青年,眼睛裏拼命憋着淚,面前走馬燈般不斷浮現出各色人的身影:他爹的、他孃的、阿英的、沈崇巖的……

  然而最後,這其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在他面前出現了。

  沈老爹年輕時中了秀才,到省城參加科舉,卻沒能中舉。伴他來省城的沈娘又有在這時了身孕,沈老爹便乾脆在省城安家落戶,等待着下一屆考試。未曾想科舉取消,下一屆永遠也不會到來了。

  逢此天災,沈家的打算便是一路向西南,返回故地。

  出發的當天夜裏,他們在離城百里的一所破廟落腳。說是破廟,其實也已經成了他們這些窮人家的驛站,不少人像他們一樣,揹着行李逃難,在這一夜聚集於此。

  第二天清早,沈家休息夠了,打算繼續行進時,破廟迎來了新的休息者,估摸着是夜裏出發,趕了一宿路到這兒的。

  “你們是沒看到,那秦家的火勢,哎喲喂……我還是第一次見!”

  “照你這麼說,是全燒光了?”

  “全燒光了!聽說一家人都在裏頭沒跑出來呢……”

  “秦家”“着火”,敏感的詞彙傳入沈崇巖的耳中,心頭一顫,沈崇巖下意識停下了腳步,走到那幾人面前問道:“請問,各位在說什麼‘秦家着火’?”

  那幾人見他斯斯文文,扛着行李,倒也爽快道:“你是昨兒白天走的吧?你知道省城那賣木材的有錢人家秦家嗎?昨天夜裏,嗨,一把大火燒了房子!”

  一股寒氣瞬間沿着沈崇巖的脊背,攀爬至頭頂,將頭腦凍得冰涼,“此話……當真?”

  “我有什麼好騙你的!我也是遠遠看了一眼,火光沖天呢!”

  沈崇巖不知自己是如何向那幾人道了謝,又回到爹孃身邊的。

  “伢子,怎麼了?”娘關心地問道。

  沈崇巖難得露出愣怔的神色,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呆呆應道:“沒什麼……”

  “那就快些啓程吧。”娘催道,“還有一整天的路要趕呢。”

  爹拄着拐,蹙着眉看他。

  親人的注視彷彿令沈崇巖漸漸地回過神來了,他慘淡一笑,背起地上的行李,“走吧。”

  雖說人走了,可沈崇巖的魂兒,卻彷彿仍留在了那破廟裏。

  沈崇巖的腦中不斷浮現出秦戚寧的身影。他之所以心懷愧疚卻仍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離開,是因爲他覺得,秦戚寧沒了這段愛情可以再來,可沈崇巖的老父、老母、妹妹……失去了,卻不會再有第二個。

  可現在沈崇巖覺得他錯了。

  當他知道秦戚寧可能死在昨夜時,心中已然起了巨浪,他根本無力邁動步伐,無心思考未來。他現在只想丟下一切,衝回城中,去看他到底是生是死!

  “伢子……?”一聲輕輕的呼喚,將他從嗡鳴的紛繁思緒中拉扯了回來,這聲呼喚,如同重錘敲碎了逃避的玻璃門,沈崇巖撲通一聲,重重地跪了下來。

  “爹!娘!”沈崇巖沉聲說道,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孩兒不孝!”

  爹孃和妹妹都被他嚇了一大跳,“伢子,你怎麼了?”娘急急去扶他,“這平白無故的,瞎說什麼呢?!”

  “爹,娘,我不能走了!”沈崇巖的語氣滿含羞愧,神色卻堅定異常,“我現在就要回城中去!”

  娘一呆,霎時扯着他的衣服叫道:“你這是做什麼喲!做什麼要回那死地去?!”

  “孩兒他娘,”爹此時顯得冷靜異常,他咳了幾聲,喝止道,“你先彆着急,聽他解釋。”

  沈崇巖將通行證的來歷和秦家的火災告訴了他們,說到自己與秦戚寧的關係時,卻到底只用了“好友”這樣的稱謂。

  爹孃聽罷,面上都露出了動容。然而,娘仍然不能眼睜睜看他回城,“雖然,娘也謝謝和心疼那孩子,可你回去了又有什麼用呢?要是人活着還好說,若真是死了……”

  娘看着他,眼神哀慼,“就聽娘一句話,別去了,成嗎?”

  沈崇巖垂眸沉默,一會兒,擡起頭,搖了搖,他道:“娘,你不懂。回去,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娘,我已經對他不起了。”

  秦戚寧那樣的人,天真又傻氣,他答應了會等他,他便會毫無保留地相信。他不想秦戚寧在孤立無援下去尋找他,最後卻絕望地發現他也冷酷地離開了他。

  那時候秦戚寧會怎麼樣?

  沈崇巖光是這麼想想,心口便抑制不住地疼痛起來。

  娘也是第一次見他這樣陰鬱壓抑的模樣。

  最終,是爹拍了板,“你要去就去吧,被個女人牽絆住手腳,像個什麼樣。你爹我當初要帶着你娘進省城,你奶也不讓。我不還是把她帶來了,嘖……沈崇巖,爹養你這麼大,不是讓你束手束腳的。”

  爹那雙渾濁的眯縫眼,此時彷彿已經看透了一切。他在一顆石頭上敲了敲水煙槍桿,這是他每次做決定時的動作,“去吧,爹還沒老到走不動回鄉的路的地步。”

  沈崇巖緊緊抿着雙脣,後退幾步,在地上跪下來,對着二老磕了一個重重的響頭,“爹,娘,雲香,雲華……來日再見。”

  語畢,他拿起包袱,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

  娘在他背後爆發出哭號,“巖伢子!”

  沈崇巖沒有回頭。

  沈崇巖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魚,回到了他昨日纔剛剛離開的省城。

  連守城的兵士都拿看怪人的眼光看他,“你不怕死?還敢來城裏?”

  沈崇巖捏着包袱帶子,露出謙卑的淡笑,“回來找個人的。”

  那兵士瞭然地笑道:“是心愛的姑娘吧?”

  沈崇巖一怔,心中微燙,一會兒,才應道:“算是吧。”

  “那你可要快些咯,”那兵士說道,“要是被抗洪隊的人抓到,不管你有沒有通行證,都要被弄到壩上去的。”

  他也是見沈崇巖衣着簡樸,想他雖然有通行證,卻也絕對不是富貴子弟的緣故。

  沈崇巖微微頷首,“多謝提醒。”他略一猶豫,才問道,“小哥,你知道秦家火災的事兒嗎?”

  那兵士道:“知道,這樣大的事情,城裏誰不知道。”

  沈崇巖追問道:“可還有活口?”

  兵士答道:“聽說是二少爺活下來了。”

  沈崇巖緊緊攥住的心,驟然一鬆,面上也不由露出笑來,“那就好、那就好……多謝你了。”

  沈崇巖進了城,朝秦家的方向走去。他不認識去秦家的路,卻記得秦家的地址。路上的行人,此時已經很少,零星幾個,也是神色匆匆的模樣。

  “你去那兒做什麼?”一個被他拉住指路的好心人說道,“你進不去的,那是法租界的地方。”

  沈崇巖微微一愣。

  他沒有想過,秦家會在租界裏面,也沒想過租界會因爲混亂而戒嚴。

  “而且那兒都燒掉了,秦家人肯定已經不在那裏了。”好心人也告訴了沈崇巖,秦家二公子倖免於難的消息,他繼續說道,“你還是快些離開吧。”

  沈崇巖勉強笑了笑,“好,多謝您。”

  雖然那人這麼說,但沈崇巖還是想試試。

  他沿着道路往前走,走了大約半個小時,就看見了租界的關卡。

  “你是什麼人?”外國士兵操着帶濃重口音中國話問道,手中槍支閃閃發亮。

  沈崇巖儘量放鬆表情,露出無害的神情,“我來找一個人,就是秦家的二公子——秦家,住在這裏面的。”

  外國兵接過他手中的紙條,辨認了一會兒,重新擡起的眼神懷疑不消,“不行不行,快走!”

  “對不住,您能通融……”沈崇巖微咬牙關,堅持道。

  話未說完,身後已經傳來了呵斥:“那是誰?!”

  沈崇岩心頭一涼,轉身見到一羣中國兵,臂上彆着藍色袖章,凶神惡煞的模樣。

  “不清楚,你們的人。”外國兵冷冷推諉。

  領頭的走上來,拽住他的手臂往外拖。

  沈崇巖用力掙扎,“我有通行證!”

  那人怪笑:“通行證頂個屁用,被老子抓到了,就是上壩的命!”

  又有一個人上來抓沈崇巖,沈崇巖掙扎不過,冷靜下來,“你們放開我,我自己會走。”

  兩人鬆了些力氣。

  沈崇巖拉拉自己被扯歪的衣衫,眼神複雜地回望了一眼關卡森嚴的道路。

  他心中有些悲哀,又有些認命的頹唐。

  錯過了,到底是錯過了。

  不過,他起碼確認了,秦戚寧還活着。

  而活着,只要還活着,多大的困難,總能挺過去的。

  戚寧,沈崇巖在心底喃喃地說道,你一定要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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