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民國舊戀八

作者:昨昨
話說那日,秦戚寧與沈崇巖在校門口分別,一回到家就急哄哄地找他爹。但眼下形勢正亂,秦老爺也一大堆事情處理不完,根本沒在家裏。

  如此到了第二天,秦戚寧難得地起了一個大早,纔在飯桌上把他爹截下了。

  “爹,我想跟您說個事兒。”秦戚寧開門見山地說。

  秦老爺正在喝豆漿,難得見他這麼正經的樣子,一邊斜起眼睛看他,一邊問:“什麼事?”

  秦戚寧說道:“我想要您給我弄幾張通行證。”

  “通行證?”秦老爺有些奇怪,“你要那東西做什麼?”

  秦戚寧說:“您別管我做什麼,給我就成。”

  如今洪澇將來,於普通人家或許是大難臨頭,但對他們這樣的大戶人家來說,一丁點都不是影響。他們既能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還有在前線的探子,每日報告水災的最新最準確的情況。

  因此,秦戚寧提出的這個要求,肯定不是爲了他自己。

  秦老爺眼睛一眯,問道:“你是幫誰求的?”他腦中一思索秦戚寧的交友圈,便大約確定了人,“是你那個在學校玩得很好的同學?叫沈……沈什麼來着?”

  秦戚寧惱羞成怒地糾正:“沈崇巖!爹,他叫沈崇巖!”

  “那果然就是他了,”秦老爺呻口茶,悠悠道,“怎麼?他向你求的?”

  “沒有,”秦戚寧說,“是我自己要幫他求的。爹,您就說給不給吧?”

  秦老爺哼了一聲,道:“你自己要幫他求的?我說,老二,你好歹也是個富家公子,怎麼就這麼上趕着貼人家呢?一點也沒有該有的傲氣、威儀,上次你掉進湖裏那個事兒也是,這麼大個人了,居然能給同學給坑了……”

  秦老爺嘮叨起人來,真是要命。秦戚寧捂住耳朵,不耐地說:“爹!他跟那些人不一樣!”

  秦老爺眼睛一瞪,“哪兒不一樣?”

  “他性子冷清,學習又刻苦,從來不跟人家玩鬧。雖然說看着比較清高吧,但其實真的跟他做了朋友,會發現他其實是比較羞澀,也很懂得照顧別人,給我講課還非常耐心……”

  得了,秦戚寧一說起沈崇巖的好,那真的是滔滔不絕,止也止不住。

  秦老爺發覺這事不簡單。秦戚寧太把那個沈崇巖放在心上了,說起他來,整個人都在放光,露出一副不可抑制的着迷神態。

  他蹙眉打斷秦戚寧的話,道:“這事兒我會想辦法的,今天就先到這兒吧。”

  秦老爺說完,也不等秦戚寧回答,就快步走出了廳子。等秦戚寧反應過來,他已經坐上了車,絕塵而去。

  秦老爺到了公司,便立即吩咐人去查一查秦戚寧在學校和沈崇巖的交往情況。雖說現下很亂,但憑藉秦老爺的勢力,他還是在一天以後,收到了結果。

  “少爺同沈崇巖交往十分密切。除卻開學的一個月,二人都常常出雙入對,冬天以來更是形影不離……”聽着底下人的陳述,秦老爺覺得愈發驚心動魄。來不及耽擱,他立刻回了家,找到秦戚寧,劈頭便是一句質問:

  “秦戚寧,你和那個沈崇巖,是不是在談戀愛?”

  “沈崇巖,我知道你不是個壞孩子。”秦老爺說道,“但我也絕對不可能接受,老二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沈崇巖平靜地說:“我知道。”

  秦老爺拿出幾張紙券,伸到沈崇巖面前,“這是通行證,還有一張中國銀行的支票。你帶着家人,儘快離開吧。”

  沈崇巖沒有接,只問道:“秦戚寧現在在哪?”

  秦老爺冷哼一聲,“還能在哪?被我關在家裏了!”他說道,“你就不要想着再和他藕斷絲連了,有我在的一天,這種事情都絕對不可能發生。我現在,是看你也是個好孩子,才肯給通行證。像你這樣文弱,如果被髮到壩上去,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秦老爺說完,將通行證扔在了桌上,顯然也沒打算多待,“軍隊後天開始就要在全城範圍內抓人了,你要走,只有今明兩天。自己好好考慮吧。”

  沈崇巖突然問道:“您也會帶着家人離開這裏嗎?”

  秦老爺並沒有如實相告的意思,“這就與你無關了。”

  沈崇巖抿着嘴脣,最後一次問道:“他不會來了,是嗎?”

  秦老爺定定地看着他,斬釘截鐵地說:“是。”

  沈崇巖靜了一會兒,隨後走上前拿起那張支票,後退一步,雙手捧着朝他彎下腰去,“謝謝您的通行證,支票,還請您拿回去吧。”

  秦老爺望着他躬下去的脊背,一會兒,方纔說:“你好自爲之。”說罷,便接過支票,出了門,離開了水口巷。

  沈崇巖弓着身,靜靜地站在那兒,很久,才緩緩地直起腰背。

  直到娘進來,看見他呆在那兒,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一看桌子,失聲道:“這、這莫不是……”她奔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幾張紙券,幾乎要落淚,“這是通行證!”

  沈崇巖緩緩回過神來,看着娘喜極而泣的模樣,微微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有些蒼白的笑容:“是,娘,咱們可以離開了。”

  “好、好!終於可以走了!”娘不住地點頭,忽然想到什麼,又問沈崇巖,“伢子,你同那秦老爺什麼時候認識的?他竟特地跑來送給我們通行證!”

  沈崇巖慢慢地說:“我同他的兒子……是同學。許是他爲我求了來的。”

  娘沒有生疑,興沖沖地問道:“那咱們什麼時候走?”

  沈崇巖望着窗外,大朵烏雲沉沉壓低,卻是難得沒有下雨的陰天。

  “就明天一早吧。”

  用他背棄愛人交換而來的活命符,永永遠遠地離開這裏吧。

  “秦戚寧,你和那個沈崇巖,是不是在談戀愛?”

  秦戚寧一呆,下意識地摸着後腦,心虛地說:“爹,你都知道啦……”

  秦老爺頓時怒火中燒,“你就這麼承認了?!”

  秦戚寧又是一呆,“啊?啊……不然呢?”

  在秦戚寧的觀念中,沈崇巖本來就是那種,他以後要帶回家給他爹見面的戀人。因此,他覺得,面對老爹質問時的承認,並沒有什麼不妥。

  “秦戚寧啊秦戚寧!”秦老爺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這城裏這麼多好人家的閨女你不喜歡!偏偏得去喜歡一個男人!”

  此時的秦老爺,終於意識到了將秦戚寧送入盡是男生的湖大的錯誤!

  秦戚寧倒是理直氣壯,“對啊,我就是喜歡他!他比城裏任何一個女孩兒都好!”

  “你跟他好,怎麼給我們老秦家傳宗接代?!”

  “那不是還有我大哥嗎!”

  秦老爺氣噎,他也知道秦戚寧脾氣犟得不行,他根本沒辦法跟他講道理,便乾脆擡手招來保鏢,“把他抓起來關到屋子裏去!”

  秦戚寧被幾個保鏢駕着扔進二樓的房間,門“砰”地一聲鎖上,任秦戚寧怎麼捶都不開。

  “秦戚寧!在搬家以前你都別想出去了,就給我在裏邊好好反省反省吧!”

  “爹!爹?你不能這樣啊!”秦戚寧慌了神,大喊,“崇巖他還在等我呢爹!”

  門外卻沒了聲響,顯然秦老爺已經走了。

  秦戚寧怎麼也沒想到,他不經大腦對秦老爺那句質問的迴應,會讓秦老爺發這麼大火。

  就這樣焦頭爛額地關了整整兩天,饒是他怎麼求情賣慘,秦老爺也不肯放他出去。

  “不成不成,這樣不成……”秦戚寧在房中走來走去,心急如焚。

  女傭進來送飯,秦戚寧一把便拉住了女傭,“阿英,好阿英,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幫幫我,幫幫我行不行?我一定得出去的!”

  阿英被他嚇了一大跳,連忙拽住自己的袖口,推道:“少爺,不行的!我、我幫不了您!”

  “你可以的!”秦戚寧低聲懇求,“只要你明天早上幫我把梯子搬到窗戶邊,接下來的事情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不管他有沒有拿到通行證,他都一定要去見沈崇巖一面。

  阿英被他磨得受不了,連連道:“我想想,讓我想想,少爺!”

  見有轉圜餘地,秦戚寧大喜道:“好,那你想清楚了的話,就來告訴我!”

  阿英出了門,轉頭就到秦太太房間裏去,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太太,您說……要幫少爺這個忙嗎?”阿英怯怯地問道。

  秦太太嘆了口氣,對兒子的心疼到底佔了上風,“就讓他去見那人一面吧。”

  第二天,秦太太悄悄支走保鏢,阿英放好了梯子,秦戚寧成功地從窗戶上爬了下來,又扛着梯子跑到花園後牆,攀上了圍牆。

  “少爺您當心!”阿英在後面擔憂地叫道。

  秦戚寧看着兩三米高的圍牆外頭,心中一瞬間升起膽怯,下一刻卻被想要見到沈崇巖的渴望統統淹沒,堅定地說:“沒關係。”便跳下了圍牆。

  在地上打了個滾,秦戚寧爬起來,整潔的衣服已經沾滿了溼漉漉的地上的泥水。

  “少爺沒事吧?”阿英喊道。

  “沒事沒事,”秦戚寧面上滿是抑制不住的笑容,“你快回去吧!”

  “好,”阿英點了點頭,提醒道,“還請您快些回來!”

  秦戚寧手裏只有張寫有沈崇巖家地址的紙條,他本想找個黃包車載自己過去,可外面的情況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混亂蕭條,連個黃包車也找不到了。

  而秦戚寧平日裏出行都是乘汽車,更是對城內道路一竅不通。他只好一路走,抓住一個路人就向他詢問方向。

  富人區與貧民區分據省城的兩頭,秦戚寧就這樣邊走邊問,從清晨走到下午,不知走了多少錯路,一口飯沒喫,一杯茶沒喝,生生地摸到了水口巷。

  沈崇巖的通信地址,止於此地。

  這兒的情況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糟糕。這大概也是秦戚寧頭一次看到這座城市最底層的地方。高高低低的棚戶雜亂不堪地建在路旁,空氣中瀰漫着黴味、溼氣和腐壞味,右邊是水流湍急的河,河水已經沒過臺階,在泥地上淺淺地盪漾着。

  秦戚寧四下張望,見到路旁坐着一個臉上長滿褶子的老娭毑,便走上去問:“您曉得沈崇巖住在這邊嗎?”

  老人擡起渾濁乾枯的眼睛,“什麼?”

  “沈——崇——巖——您曉得這個人嗎?”秦戚寧又重複了一遍,說大聲了些。

  老人露出了一個憐憫的笑容,“曉得,曉得。”

  秦戚寧欣喜問道:“您給我指個路成嗎?”

  老太太口齒不太清楚,秦戚寧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她說的是:“不成,不成啦。”

  “什麼?”這回換成秦戚寧不理解了。

  老太太笑道:“走啦,走、走啦!全都走啦!”

  秦戚寧站在一間不起眼的棚屋前,幾乎是顫抖着雙手,推開了木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黴壞味衝進鼻腔,卻扎得他眼睛痠疼。

  正對着門的小桌上方,掛着兩幅字。

  一幅遒勁有力,另一幅卻娟秀清雅。共處半年,他不知見過多少次沈崇巖執着毛筆,聚精會神寫字的模樣,也愛極了他這副模樣。

  他的字,他如何認不出來?

  只是此時此刻,屋子裏除了那副沾着點點黴菌的字,他什麼也沒有了。

  沈崇巖走了。

  他沒有等他。

  巨大的歡喜落空,貯存於心滿滿的情話變成笑柄。秦戚寧失魂落魄地上前摘下那幅字,捲起抓在手中,轉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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