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民國舊戀七
沈崇巖站在街檐下望着飄雪,神情安穩沉靜。不一會兒,秦戚寧從街的那邊,嘎吱嘎吱地踩着厚厚積雪跑過來,狠狠地擁抱了他一下,二人便相攜朝學校走去。
秦戚寧面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嘰嘰喳喳地說着話,不時側頭去看沈崇巖。
沈崇巖則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樣子,只是脣角多了一絲無法躲藏的笑意。
此時的他們,此時的省城人民,都不知道,一場災難已經在悄然醞釀。
時節一晃,天氣暖起來,河道和湖泊解了凍。
開了春以後,天空更是如同一個大漏斗,雨水淅淅瀝瀝,絲毫沒有止歇的意思。
“真是煩人。”秦戚寧從教室外面走進來,抖了抖傘上的雨珠,將傘收攏靠在牆邊,一邊抱怨道,“整天下雨下個沒完的,從前也不見這天氣啊。”
沈崇巖停筆,擡頭看他,“今年雨水是多了些。”
秦戚寧坐到他身側,嘆氣:“如果不是因爲老下雨,我們就可以出去踏青了。這時候,城外的桃花應該開了。”
沈崇巖用筆輕輕一敲他腦門,輕道:“就知道玩兒。”
秦戚寧撇嘴,從布包裏掏出書,道:“我可沒有玩。你看,我這不是跟你自習來了嘛。”
沈崇巖搖了搖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秦戚寧在一旁看書,但看了沒一會兒就犯了困,貼着沈崇巖的胳膊睡着了,真乃春困秋乏是也。
過了沒幾天,天氣是越來越暖,雨卻沒見消停。因此,河水也眼見着一點點漲起來了,從臺階的最下面,直漲到了臺階的最上面。
報紙上刊出消息,說,中游已經有小堤壩被沖塌了,淹了村子,死了不少人。
一時間,洪水的事情在城內鬧得沸沸揚揚,一股無形的恐慌正逐漸攫住人們的心。又過了幾天,險情仍然不見好轉,已經有人收拾行裝,準備舉家遷徙到沒有水災的地方去了。
“崇巖,你信嗎?”秦戚寧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雨,一會兒,沒頭沒腦地問了沈崇巖這麼一個問題。
沈崇巖擡眸,“信什麼?”
秦戚寧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信洪水會沖垮省城啊。現在外頭的人,不都這麼說。”
沈崇巖正在溫書,聽了他這話,便問:“你怕嗎?”
“怕,”秦戚寧認真地點點頭,盯着沈崇巖,“我怕洪水把我們分開。”
沈崇巖有一瞬緘默,隨而說道:“我也怕。”
秦戚寧啞然。
沈崇巖很快接着說:“別想了,學校一日不停課,咱們便一日待在這兒。”
隔日,湖大召集全校師生,召開大會,宣佈暫時停學,備戰春洪。
城內守軍開始進行管制,把守城門,嚴查出入,任何人無通行令,不得出城。
此時的洪水,已經來到了距離省城不足百里的地方。
“崇巖,你等我,”二人分別之時,秦戚寧急切地說,死死盯着沈崇巖的眼睛,“我一定會找我爹要到通行令,到時候我就去找你。”
沈崇巖望着他,目光深深,一會兒,方纔頷首,“好。”
一個字,斬釘截鐵,令秦戚寧的心迅速安定了下來,他面上露出了一個稍顯寬慰的笑容,身後接他的汽車已經按了好幾聲喇叭,秦戚寧不捨地告別:“再見……崇巖。”
沈崇巖說:“再見。”
秦戚寧轉身走了,一步三回頭,路卻只有短短一段,無論如何,也走到了盡頭。秦戚寧鑽進車內,汽車從沈崇巖面前駛過,秦戚寧拼命貼着玻璃,緊緊盯着他。
一種淡淡悲慼的氛圍,悄然地瀰漫開來,與縈繞在整座省城上空的惶惶混在一起。
沈崇巖望着汽車消失在視線之中,轉身,挎着行李朝水口巷的方向走去。
此時此刻,背道而馳的二人,都不會想到,他們將在好幾年裏,再不得見。
沈崇巖回到水口巷,這兒的人,還剩下一半。另一半,是幸運兒,在管制尚未下達以前,便拖家帶口逃走了。
沈崇巖經過的時候,坐在棚屋前沒過腳背的水裏,張着眼睛等待洪水的娭毑以一種悲憫的眼神注視着他,好像在看一隻即將進入湯盆的小雞。
光線昏暗的家中散發着木板浸水的黴味,也同時充斥着異樣的氣氛。
娘抱着一個妹妹在哭,另一個妹妹呆呆地站在一旁。
沈老爹靠在他那張老搖椅上,面色陰沉得可怕。
“爹,娘,阿妹,我回來了。”沈崇巖喊了一聲,放下鋪蓋。
“巖伢子,你可算回來了。”娘擡起哭紅的眼睛,悽楚地喊着他,“你快來看看你這阿妹、阿妹她、她……唉!”
沈崇巖走過去,他妹妹穿着件褪了色的薄衫子,脖子和臉上都有淤痕,沈崇巖一靠近她,她就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藏到娘懷裏。
“……雲香?”沈崇巖試探着叫了一句。
沈雲香垂着眼睛,咬着嘴脣不說話。
“你阿妹方纔在街上,給爛棍拖到巷子裏,差點……唉!”最終還是沈老爹開口了,語氣沉痛哀怨,“世道亂了!世道亂了!老天爺要收拾咱們了!”
娘又嗚嗚地哭起來,“難道咱們就在這兒等死嗎?”
水口巷地勢低窪,如果雨再繼續下下來,河水便立刻要漲上,淹沒他們的小木樓。
而他們這樣的窮人,無權無勢,沒了房子,又還有哪裏可去?
更何況,他們家中唯一的男丁,沈崇巖,還隨時有被抓走的危險。
沈崇巖抿着嘴脣,想到秦戚寧,動了動,還是張口說道:“不會的。”
爹孃都權當他在說安慰話。
氣氛依然沉重異常。
有人敲了敲門,沈崇巖回頭,見到那是同住在這一片的男人,叫孫慶,拉黃包車的,個子矮小,生得黝黑結實,面上帶着些許猶豫,叫了他一聲:“巖哥兒,你出來一下。”
沈崇巖看了一眼屋內家眷,走了出去,二人來到屋角,沈崇巖問道:“慶哥兒,什麼事?”
孫慶低聲道:“咱們這兒,還有約莫十幾個年輕人。琢磨着想了想,這老頭老嬤留在這城裏等死,沒什麼,反正也不剩幾年活頭了。但咱們還這麼年輕,怎麼能這樣被髮到壩上去送死?所以,咱們悄悄合計着,今晚上一同溜走怎麼樣?我知道城東邊有個被草蓋住的缺口……”
“慶哥兒,”沈崇巖聽到這裏,已經覺得沒有必要聽下去,他看着孫慶,冷靜地說:“我不會丟下我爹孃和妹妹的。”
孫慶呆了一呆,張口道:“不是,巖哥兒,你給老沈家留個苗苗纔是真的啊!”
養育之恩、手足之情,怎麼能說拋就拋?
沈崇巖絲毫不爲所動,“慶哥兒,你爹孃生養了你這麼些年,不是爲了讓你能在這種時候一個人逃跑的。苟且留得一條性命,揹着一輩子的良心譴責,值得嗎?”
孫慶咬了咬牙,搖頭道:“巖哥兒……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想那麼多,只覺得我不能死,我也不想死。如果、如果你不打算加入我們,那求你,也別告訴我家裏人,成不成?”
沈崇巖一默,對着孫慶乞求的眼神,到底應聲道:“好。”
孫慶走了。
沈崇巖回到家裏,娘已經擦乾了眼淚,準備做飯,見到他回來,問道:“慶伢子找你做什麼?”
沈崇巖說:“沒什麼。”
娘沒再追問。
在家裏過了一天。第二天天沒亮的時候,沈崇巖被四周嗚嗚咽咽、摻雜着咒罵聲的哭聲吵醒,他下了樓,看見爹孃坐在廳子裏,沒點燈。
爹吧嗒吧嗒地抽着煙,沉默着,臉氤氳在煙氣後面,模糊不清。
“慶伢子他們給兵抓走了。”還是娘開了口,語氣低落惶恐中帶着迷惑,“你說他們大半夜的,一羣小年輕,跑到路上去做什麼?”
爹沒說話,沈崇巖也沒有。
空氣中瀰漫着詭異的沉默。
沈崇巖覺得,爹應該猜到了什麼。
因爲這件事情,娘不再讓沈崇巖出門。哪怕如今城內亂成一團,兩個妹妹出門隨時可能遭遇在大街上被強.奸的危險,她也不讓沈崇巖出門辦事情。
第三天的時候,沈家還是迎來了不速之客。
是秦戚寧的爸爸。
“你就是沈崇巖?”秦老爺站在門口,深沉威嚴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將沈崇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沈崇巖平靜地說:“是。”
娘站在一邊,惴惴不安地問:“秦老爺,巖伢子他什麼能耐,勞您大駕光臨?”
秦老爺因爲這句話,眸中閃現出幾點嘲意,他正要說話,沈崇巖快一步道:“娘,您先避避,我同秦老爺有話要說。”
他的意思,並不打算讓他娘知道。
秦老爺竟然沒有語出反對。
娘看了沈崇巖一眼,又悄悄瞥了一眼秦老爺,垂頭走了出去。
屋子裏只剩下沈崇巖和秦老爺。
“您已經知道了?”沈崇巖率先開口,以瞭然的語氣說道。
秦老爺說:“你倒是坦然。不錯,我已經知道你和老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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