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己的世界
▌“如果你能完全理解他,只能說明你也病得不輕。”
穿着橘黃色衝鋒衣的老頭把自己手裏的金屬箱放在了冰面上。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帶保溫層的酒壺,對瓶嘬了兩口,隨後他誇張地嘆了一聲,酒是溫的,在這樣冷的天氣裏,烈酒順着嗓子滑下去,那感覺像是在食道點了一把火。
“現在已經是冬天了?”他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年輕的男音。
老頭被嚇了一跳,他猛地扭過頭,手裏的酒沒拿穩,往外撒了幾滴。
他很確定自己來的時候沒看見任何的人,這兒是被冰封的人工湖,這上頭並沒有任何的遮擋物,一眼就能望到頭。
而站在他身後的年輕人很奇怪,對方看起來很高大,老頭自己四捨五入一下也有一米八,對方卻足足比他高出了一個頭。
年輕人身上寬鬆的長袖衫遮不住那健壯的身材。他這身形像是那些戰鬥類的仿生人街警,偏偏整體氣質在初看時還有幾分文藝青年的味道。
高挺的鼻樑,利落的黑色短髮,眼窩有些深,但那雙眼睛卻一點都不銳利,眼形長,眼尾有些上挑,下眼瞼微微下垂,他看人的時候會給對方一種溫和且認真的親切感。
他打開衣櫃,那裏頭的衣服都頗具設計感,花裏胡哨,極其亮眼。
老頭傻愣在原地,冷風吹了好幾輪纔將他喚醒,他終於確定自己是真碰上鬼了,這鬼似乎不想害人,否則他這時候估計已經沒了,還有:“勤物司是什麼?”哪個新折騰出來的部門?
血肉的氣息在“下方”。
老頭不知道該怎麼回,所以他選擇沉默。
“按照太陽曆,應該是六月。”老頭擰緊酒壺,防備地盯着男人,但他不敢輕舉妄動。他不知道這男人是人是鬼,要是激怒了對方,他今天也許就回不去了。
甚至有一件寶藍色的外套還是上個月剛出的大牌新款,但衣服這東西過氣得快,那些新大陸的小姐少爺們至多穿一個星期,隨後就會把這些東西給捐掉,給舊大陸的民衆們送個溫暖。
但老頭沒有忽略那雙眼睛的怪異之處,那眼瞳沒有白眼仁,是純黑的,黑到連光都透不進去。
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看了眼腳下的冰面:“這兒又是哪兒?”
在男人消失之前,老頭還聽到了一句——“因爲覃戊司回來了。”
然而對面的男人似乎對這些沒有興趣,他皺起眉頭,陷入沉默。
老頭還在等他的下一步指示,然而男人只是感慨了一句:“也許我真的睡了太久。”
所以接下來他的工作不適合穿着這個。
老頭心裏嘀咕,這神出鬼沒的男人不知道這是哪裏,那他又是怎麼走過來的呢?
“這是月星城的鏡夜區人工湖,今天區裏搞冰釣活動來着,你知道冰釣不?現在冰面底下可都是魚。”老頭說到這裏,又搓了搓手,儘管現在緊張,但說起“魚”這個字的時候依舊難掩興奮。
“準確地說,我一個字都沒聽明白,也沒有理清楚信息的因果關係,如果你不是個老瘋子,那麼現在出問題的大概就是我。”男人勾脣笑了,語氣是那麼溫和有禮,然而說出來的話卻不怎麼好聽。
“享受最後的歡愉吧,以後就沒機會了。”男人的身體開始融化,那些融掉的部位像是黑水,但落在冰面上卻沒有飛濺,彷彿是落地便成了一塊塗鴉,或者沒有實體的影子,只兩三秒的功夫,便徹底消失。
月星城是一塊巨大的浮空島嶼,不,它的面積被稱之爲“島”似乎有些牽強,它足足有344萬平方公里,比過去許多國家的國土面積還要大。
像月星城這樣的人造“島”被稱爲新大陸,而在新大陸之下,還存在着舊陸地。
男人沒有得到回答,又換了個問法:“現在是幾月份?”
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苦主盯上了的諦復脫掉了自己亮色的外套,這件人造羽絨衣的面料高密防水,但它並不防腐蝕。
“您是有哪裏不明白嗎?”老頭試探性地詢問,大概是這個男人表現得太溫和,沒給他太多壓迫感,所以他的膽子大了些。
諦復指尖劃過那些花裏胡哨的衣服,偶爾停頓一下,他很掙扎,但最後他還是翻出了最裏頭那件黑色的風衣。
那男人往後退了一步,笑容不變:“不過我想我很快就能摸清楚。”他嗅到了自己皮肉血骨的味道,他已經醒了,那些混蛋再也沒法掩蓋自己血肉的氣息。
他給自己穿上外套,又關上衣櫃門,在全身鏡跟前盯着看了好一會兒。
諦復的長相非常優越,畢竟他是個仿生人,他的容貌是創造者精心雕琢出來的,那是一種標準的帥氣,無論是五官的形狀還是它們擺放的位置,都剛剛好。
長得好,但沒什麼可深入誇讚的,因爲恰到好處的東西總是沒那麼驚豔。
只有那雙眼眸,它們的是藍綠色,像是薄荷糖,在這張臉上都有些喧賓奪主的味道了。如果這雙眼瞳和他的頭髮一樣是深褐色,這張臉大概會更符合設計者“中庸”的定位。
有了這雙眼睛之後,這張臉上死板的五官似乎都被傾注了一些活力,在某些人眼裏他更好看了一些,矛盾衝突中出來的漂亮,而在另一羣人眼裏,這雙眼睛只會讓他們覺得突兀。
而比這雙眼睛更突兀的大概是諦復身後的背景。
斑駁的牆面,脫落的牆漆和裏頭猩紅的鏽跡。
他的住所剛好五十平,是以前的舊房子改的,改了十幾遍,越來越糟糕。前幾天房頂又被酸雨腐蝕了一些,今天也許能去材料廠扒拉扒拉,看看有沒有東西可用。
諦復關好衣櫃門,轉身出門。
在推門之後,他擡頭看了眼天空上漂浮的“新大陸”們,它們面積並不小,然而以他的角度看過去,好像也就巴掌大點。
“你他媽還怪我要價高?你給我的這些錢只夠買一管夢劑,連純淨水都夠不到,更別說喫的了。”說話的人嗓音沙啞,聽不出是男是女。
諦復扭頭看過去,對面的人也注意到了他。
那是一位身材傲人的女性,她左側的頭髮剃成了寸頭,右側則是綠色過渡到玫紅的大波浪卷。
她手裏夾着一支菸,在看到諦復之後,她將煙摁滅,隨口問:“你腦子好了嗎?”
“我一直都是好的。”諦復衝她笑。
諦復的笑容也是標準化的,露八顆牙齒,陽光又健康。
然而那位女士似乎見不得這表情,眉頭皺得死緊:“你什麼時候能不笑得像個傻缺的時候再跟我說這個話。”話是這樣說,但她其實也沒見過諦復正常的樣子。
這個仿生人從來到這兒開始就是這個鬼樣子。
據說是中樞受損,導致他的思維出現了混亂。
這個仿生人覺得自己生活在童話世界,整條街道就只有他活得最快樂。
按理來說這種混亂也算是好事,在地獄中掙扎,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
但諦復他並沒有什麼美好的品格,也不懂愛與原諒。
他會自己合理化自己的暴力行爲,而這種不確定的危險性對他們這些鄰居而言就不太美妙了。
“我去採集食物了!”諦復朝着女人揮揮手,“你需要我給你帶什麼嗎?”
“不,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女人沒有再看諦復,轉而繼續同另一個人爭論價格的問題。
諦復輕聲唸叨了句“好吧”,沒有得到迴應,但他也不怎麼在意,掛着笑容樂顛顛地去收集食材了。
從他的視角看,這個世界五彩繽紛,沒有棱角,一切似乎都是圓潤的。
街道兩旁的房屋長得各不相同,極富設計感,周遭的人也是忙碌的,生活就是這樣,簡單而富足。
砰!
一個巨大如肉山一般的男人倒在了地上,正攔在諦復跟前。男人身上的肌肉誇張至極,甚至很難從那堆肌肉裏找出他的腦袋。
好在這男人不是個禿瓢,諦復瞅了一會兒,便看到了他已經失焦的雙眼。
男人嘴角還帶着白色泡沫,那粗得誇張的手臂上遍佈密密麻麻的針孔,這個男人已經死了。
諦復直起身,後退幾步,隨後一個助跑,跨欄,精準落地,他躍了過去。
看吧,生活總會給他設置層層障礙,就比如剛纔那個……那個什麼來着?
諦復回頭看了一眼,恍然大悟。
那是個大樹樁。
總之,生活是美好的。
諦復給自己灌了雞湯,鼓足了勁,他掏出了腰側的魔法棒,決定今天多多努力,多收集一點食物。
“剛纔竄過去的那人是誰?”一個瞎了眼的老頭走過來,將倒在街道上的肌肉男架了起來。
老頭左半邊身體都已經被改造,由機械拼合而成。
“得了神經病的仿生人。”一旁穿着簡單背心的女人過來幫忙,這女人極其健壯,從外表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女性特徵,她腦袋上一根頭髮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花裏胡哨的鬼怪紋身。
老頭思考片刻,隨後他哦了一聲:“是那個叫諦復的怪胎?我剛看到他手裏拿着改裝的對撞槍,那玩意兒是從E型外附機甲上拆下來的?”
女人翻了個白眼,心說你沒看到他長啥樣,倒是看清楚了他手裏的武器:“他一般管對撞槍叫魔法棒。”
“他看起來可沒有那麼天真。”老頭回想自己過去和諦復的交流,又評價,“我每次看到他那雙眼睛都會發怵,對了,他剛是不是穿着一身黑?看着像是索命的鬼。”
女人補充:“他一般管那件黑衣服叫魔法斗篷。”
“他是穿着魔法斗篷,帶着魔法棒,去捕捉食物小精靈去了。”女人用那隻閒着的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如果你能完全理解他,只能說明你也病得不輕。”
“神經病有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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