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機器
▌雪花屏是常態,但這並不正常。
覃戊司發現諦復的不正常是階段性的,某些特定的時刻,他能夠正常思考,他能夠下意識地做出當下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但在危機過去之後,他基本就不記得這麼一回事了。
就比如現在,他手腳麻利地翻進了一個疑似垃圾回收站的地方。
在潛入的時候,諦復似乎對這裏的機械做了些手腳,他手指上原本屬於人類的外皮融化分解,露出裏頭的金屬結構來。
那時覃戊司才反應過來,這個大腦有問題的玩意大概不算是純種的人類。
在金屬結構與那不知名白色設備碰觸的一瞬間,覃戊司察覺到諦復身體裏有什麼力量發生了變化,他與諦復共感,但他解釋不清那種奇怪的連接感,覃戊司自己沒經歷過。
但在那一瞬間,他的視野好像被拓展了,這整個建築的地圖都在他的腦海裏清晰浮現,監控所監測到的地方成爲了他的視野。這兒的智能設備似乎“叛變”到了諦復這邊。
總之,諦復當着監控的面翻牆,監控什麼反應都沒有,周遭也並未響起警報。
但在翻牆進來,覃戊司詢問他怎麼做到的時候,諦復卻堅稱自己是從大門走進來的,並且反問覃戊司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因爲翻牆進別人家是不道德的,做人應該堂堂正正。
【鬆手。】
幸好覃戊司沒有實體,不然這時候他不一定能管理自己的表情。
“它們不是垃圾,這裏是材料廠,我們是過來買材料的。”諦復糾正他,儘管他不打算付錢,但他不可能承認自己是在偷,“這些是用來修補房頂的原料。”
“不,我們借用一下就得還回來,你不能總想着偷東西。”諦復眉頭都皺起來了,他不明白爲什麼這個老巫公腦子裏都是些不好的東西。
諦復不理解,他將一塊一人高半米寬的金屬板抵在了自己的影子上。
所以覃戊司能夠看清那狀似遊艇的載具上幾個鮮紅的印字——“星辰垃圾回收站”。
他的確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幸好這個世界的語言並沒有發生什麼大的變化,字體也是同樣。
諦覆沒有照做:“這是我好不容易選出來的,你不能喫它。”
【你扔就是了。】
【你以爲我是你嗎?等你到了地方,我會把它還給你,快!別浪費我的時間!】
但他死得太久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讓他感到陌生。
隨後這位堂堂正正的先生就開始扒拉起了堆放在地上的垃圾們。
沒有觸碰到地面的實感,影子那裏似乎是空的,就是不見底的深淵,諦復下意識抓得更緊了些。
這是個屁的材料廠!
諦復蹲下`身,伸手在影子上摸了摸,摸到的是地面,隨後他稍微鬆了下手,金屬版瞬間被黑暗吞噬。
還得再來一趟?覃戊司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你把需要用的材料扔進影子裏。】
“爲什麼?”
這個世界的食物大概是緊缺的,所以垃圾堆裏頭也就沒有什麼發黴的爛蘋果或者麪包之類的東西,這裏都是金屬塊。
說到這裏,他又看向不遠處的懸浮車:“我們可以借用那個把工具運過去。”
【你拿這些垃圾做什麼?】覃戊司忍不住詢問,儘管他知道諦復給他的回答大概率是混亂沒有邏輯的。
【你準備把那個偷回家?】
“黑魔法?”諦復深感震驚。
【馬上離開這兒。】覃戊司不想再跟諦復有深度的交流,因爲那種對話沒有任何意義,對諦復而言,命令比談話更有效。
他希望諦復能立刻回家,隨後讓他對這個世界有個最基本的瞭解,哪怕沒法弄清這個世界是什麼情況,能搞清楚這個擁有自己身體的非人類到底是什麼東西也行。
覃戊司希望儘可能的高效。
然而高效這兩個字在諦復身上壓根就不存在。
在沒有威脅的情況下,諦復根本快不起來,他是散步回家的,催也沒有用,他全當沒聽見,哪怕覃戊司是在諦復腦子裏嚷嚷也無法將他的理智喚醒。
內城距離諦復的家足足有兩個小時的路程,而諦復路上還會被稀奇古怪的玩意吸引注意,又多耗費了半個小時。
而這兩個半小時的路程裏,諦復不停地在說話,大多數時候是在自言自語。有時候覃戊司覺得對方是在問自己,但諦復似乎也不需要自己的迴應。
覃戊司的情緒從一開始的焦急,到憤怒,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弄出實體把這個慢吞吞的混蛋揍一頓,但最後他變得心平氣和了。
沒用的,跟腦子有問題的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
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也不差這幾分鐘。生氣難受的是自己,諦復該笑依舊笑,壓根不會被影響到。
反正遲早會到家的,到家了再拷問也不遲。
結果好不容易回到那個破爛的小棚,諦復卻來了一句:“明天不用工作,修完房頂之後還可以看星星。”
【你說什麼?】覃戊司的聲音還算平靜,但地面的影子已經開始不安地延伸顫動。
“星星很漂亮。”諦復已經開始往小梯子上爬了。
這兒的房頂普遍是平的,因爲這兒一年都下不滿十場雨,壓根沒有做斜面的必要。
諦復爬上房頂之後盯着上頭腐蝕出來的洞看了一會兒,隨後朝影子伸手:“把金屬板給我。”
沒動靜。
“你好,把金屬板給我。”諦復添加了一點禮貌。
影子依舊沒動靜。
“那是我買的金屬板!”諦復有些急了,“你不能偷我東西的!”
【你買個屁!你都沒有付錢!】覃戊司受夠了。
來到一個他不熟悉的年代也就罷了,還遇上這麼個神經病。
【你他媽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覃戊司從凝聚出身形,他一把抓住了諦復的衣領。
諦復壓根沒看到,他目光在覃戊司周身轉,搜尋金屬板的身影。
“見鬼的高科技,人卻還喫不上飯,這個社會就他媽像個沒產檢就硬生下來的畸形胎。”覃戊司大力的搖晃諦復,試圖將他腦子裏的水給晃出來。
諦復的長相很帥氣,眼瞳顏色很漂亮,可惜他是個“壞”的。
是了,壞的。
儘管沒有見過對方全力出手的樣子,但覃戊司知道諦復肯定是強悍的。
這種強悍的兵器不該淪落到這種垃圾場一樣的地方,諦復過去肯定遭遇過什麼,最終他壞掉了,就像永久了的電子設備,混亂無序,偶爾卻又能正常起來。
所以此時的覃戊司更像是在發泄自己的情緒,他壓根沒指望諦復還能給他什麼迴應。
然而諦復卻開口了:“但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麼?”
他的聲音裏少了那種誇張的抑揚頓挫,比智能化ai的音調還要平。
覃戊司皺眉看向被自己拽住的諦復。
諦復收斂了表情,像是終於認真了起來。他的髮絲被夜間的風吹亂,身後是耀眼的燈光和絢麗星空的融合,燈光像是烈火,火焰噴濺出來的火星便成了天上的星子。
這地方很爛,卻也有一種別樣的瑰麗,諦復像是要融進去一般,跟着變得虛幻起來。
他說:“人們已經忘了你,但你遺留的財產依舊干擾着這個世界,那些從鏡子裏爬出來的鬼,他們張牙舞爪想要吞噬一切。”
諦復歪了下腦袋:“父親說你是個自私的混蛋,你破壞了規則,但你沒有重建,所以這個世界變得更糟糕了。”
“父親?”覃戊司眯起眼睛,“你不是人類,哪裏來的父親?”
諦復沉默,覃戊司以爲自己是踩到了諦復的痛點,結果諦復沉默大概十秒後搖了搖頭:“我忘了。”
他只記得一些核心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從哪兒來,他不知道。
諦復伸手指向天空:“看星星。”
“你又不正常了?”覃戊司被這無厘頭的轉折弄得有些詫異,卻依舊隨着諦復的動作而擡頭。
這個世界的星空似乎格外亮,無論地上的光污染嚴重到什麼地步,那片星空依舊閃耀。
然而諦復說:“那是假的。”
“那是被構建起來的一場夢,事實上人類已經幾百年沒有見過真正的星空了。”諦復語氣依舊平靜,“我們生活在巨大的罩子裏,在最底下,沒有未來。”
覃戊司大概沒想到自己會得到這麼個答案,他一時間也愣了神。
在緩過神後,覃戊司鬆開了諦復:“爲什麼我能感知到你?是你故意泄露出來的氣息?”
他以爲諦復是想引出他,讓他負責收拾爛攤子,或者利用他打破這一潭死水的世界規則。
“不。”諦復實話實說,“我只是快報廢了。”
快報廢了,壓不住氣息,僅此而已。
覃戊司一時竟不知道怎麼接話,報廢?面前這個非人類生命體難不成真是機器?
他伸出手:“你是……”
那隻伸出的手被諦復給握住了,諦復相當自然地接下一句:“我是一個優秀的工匠。”語氣輕鬆歡脫,尾音上揚。
好的,他又壞了。
就像過去那種老舊的電視,在下雨打雷的時候只有雪花屏,在電視上頭拍兩巴掌,刺激一下能讓它短暫的好轉,好轉過後又是雪花屏。
雪花屏是常態,但這並不正常。
“但是優秀的工匠也需要工具。”諦復大力的晃動覃戊司的胳膊,暗示對方這時候應該交出金屬板了。
覃戊司讀懂了他的意思,此時覃戊司的憤怒已經消減了大半,他從陰影中取出金屬板,扔給了諦復。
“您真慷慨!”諦復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儘管這板子本來就是自己的。
但誇完之後諦復又犯了難,抱着板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還有事?”覃戊司警惕的雙手環胸,生怕諦復又做出什麼奇怪的事來。
不過這次是他多慮了。
諦復只是看着他,誠懇地自我介紹道:“我叫諦復,諦聽的諦,複數的復。您呢?”他不能一直稱呼對方爲老巫公。
“覃戊司。”
“爲什麼要擒鎢絲?”諦復不理解,對方沒加主語,他不知道這三個字代表着什麼。
“戊!四聲!戊二醛的戊!我在說我的名字!”
“哦哦!戊先生。”
“我姓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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